召喚死者 - 第2章

約翰·勒卡雷

「……當我沒說。你來我這邊,趕緊的。」

然而,光是等個出租車就耗掉了他老長的時間。他給三家出租車公司打電話,但什麼答覆也沒有。最後斯隆廣場那家有了回應,史邁利便候在臥室窗邊,裹着大衣,直至出租車駛近了房門。這讓他想起了德國的空襲,那虛幻的焦慮就施放在死寂的夜空中。

在劍橋圓場,他讓出租車停在距離辦公樓一百碼的地方,一半是習慣使然,一半是想預先清理一下頭腦,好招架麥斯頓那些狂躁的追問。

他向值班警察出示了通行證,然後慢悠悠地走向電梯。

值勤員一見他出現便鬆了口氣,打過招呼之後,他們一同走到明亮的米色過道上。

「麥斯頓已經到蘇格蘭場17去找斯帕魯了。這個案子警察局究竟該讓哪個部門處理,他們還沒吵出個結果來。斯帕魯認為是特案處,伊芙琳則提議刑事調查處,薩里18警方還沒搞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至於遺書,情況也一樣糟糕。來,到我們值勤員的小窩喝口咖啡。瓶裝的,有比沒有好。」

史邁利暗自慶幸那晚是彼得·吉勒姆值的班。他是個處事靈光、周到體貼、和氣友善的人,從前專門研究衛星諜報活動,隨身常備時間表和袖珍折刀。

「特案處十二點零五分打了個電話來。芬南的老婆去了劇院,等到十點四十五分,她自己一個人回到家才發現這件事。後來她給警方打了電話。」

「他住在薩里,具體哪個地方我就不清楚了。」

「威利斯頓,就在金斯頓支路那邊。剛好在中心地帶外圍。警方到那邊之後,發現屍體就在地上,旁邊是一封遺書,寫給外交部部長的。警司給警長打電話,警長又給內政部的值勤員打電話,接下去找到外交部的駐外職員,最後才總算得到許可去拆信。接下來,精彩的部分就要開始了。」

「繼續。」

「外交部的人事局長一個電話打到我們這邊來,要找顧問的號碼。說是安全局以後再也不許滋擾他們的員工,芬南這個職員一直都是忠心耿耿而且有真材實料的,諸如此類的話講了一通……」

「他確實是啊。確實是的。」

「那邊還說,整件事確鑿地證明,安全部已經無法無天了——在真正的威脅之下,蓋世太保這一套壓根兒沒有用,然後又是長篇大論說啊說啊……我把顧問的號碼給了他,趁他還在那邊狂罵,我在另外一台機子上打了個電話。外交部部長一掛斷,麥斯頓正好接起了,於是我就把這消息告訴他。那時候是十二點二十分。到一點鐘的時候,麥斯頓來到這裡,精神狀態就跟早產孕婦似的——第二天一早他就要跟部長匯報情況。」

接下去大家都沒有做聲,吉勒姆往杯子裡放了些咖啡粉,然後從電熱水壺裡倒了點熱水。

「他這個人怎麼樣?」他問道。

「誰?芬南嗎?呃,要是在今天之前,我還有把握能跟你說說。但現在,他真是讓我想不通。你看,他很明顯是個猶太人,來自一個循規蹈矩的家庭,但在牛津卻能把所有東西都拋掉,直接當了個馬克思主義者。有很強的洞察力,有教養……一個通情達理的人吧。說話柔聲細氣的,而且善於傾聽。受過高等教育;你也知道,資料還是很詳實的。但當然,不管揭發他的是誰,說的都是實話:他確實是黨員。」

「他多大年紀?」

「44歲。看起來要顯得老一點。」史邁利邊打量這間房,邊繼續說下去:「挺敏感的一張臉——那頭深色直發很有學生氣,側臉看起來就跟二十幾歲那樣,皮膚細膩乾燥,而且挺白淨的。還有就是,皺紋很多——到處都是紋路,皮膚看起來就跟切成一塊塊似的。手指沒什麼肉……身型矮壯。整個人沉默寡言。喜歡自得其樂。我覺得,同時他也一個人承受着孤獨。」

麥斯頓進來的時候,他們都站了起來。

「啊,史邁利。來。」他把門打開,伸出左手指引史邁利先進去。麥斯頓的辦公室里沒有任何東西是政府的財產。他曾經買過一些十九世紀的水彩畫,其中幾幅現在正掛在牆上。其餘的擺設都是現成的,史邁利對此做了個判斷。麥斯頓也是現成的。他的套裝顏色太淺,有點浮誇;他那單片眼鏡上的繩子垂在那件一成不變的奶油色襯衫上。他系了一條淺灰色的羊毛領帶。史邁利想,德國人恐怕要評價他愛趕時髦19了。瀟灑新潮,這就是他——酒吧女服務員夢想中的紳士。

「我已經見過斯帕魯了。這很顯然就是自殺。屍體已經被挪走了,除了照例辦些正式手續,警長不打算採取其他行動。這一兩天內會開始調查。大家的意見已經達成一致了——這件事我可跟你重點強調了啊,史邁利——我們之前關注芬南這件事不許走漏一點風聲給新聞媒體。」

「我明白了。」(你真險惡,麥斯頓。你內心脆弱,擔驚受怕。我知道,隨便誰的脖子,能夠擋在你面前受死就可以了。你也是這樣看待我的——你這會兒就在丈量我的脖子需要多長的繩子。)

「不要覺得我是在找你晦氣啊,史邁利;再怎麼着,既然這次問詢安全部部長已經授權了,你就沒有什麼需要擔心的。」

「除了芬南。」

「正是如此。麻煩的是,安全部部長授權你去問詢,卻沒有簽字記錄。他確實是有口頭授權的,對吧?」

「是啊。我確定到時他會作證的。」

麥斯頓再一次看了看史邁利,眼光銳利,心中打着小九九;史邁利開始感覺喉嚨哽着些東西。他知道自己內心堅定,毫不妥協,而麥斯頓想要他靠得近些,便於密謀。

「你知道芬南辦公室那邊跟我聯繫上了吧?」

「知道。」

「到時候調查是少不了的。把媒體攔在局外也不太可能。我明天第一件事就該去找內政大臣。」(嚇唬我,然後再做一番嘗試……考慮到退休金的問題……還有被炒魷魚的可能……但我是不會跟你同流合污的,麥斯頓。)「我需要知道所有的事實,史邁利。我必須盡到自己的本分。那次問詢你要是覺得有什麼需要跟我說,或者還有什麼你沒有記錄下來的,現在都可以跟我講,讓我來看看那重不重要。」

「沒有什麼可以補充的了,真的,檔案已經記得一清二楚,包括今晚早些時候我跟你講的東西。有件事可以幫你搞清楚(這個『你』說得也許有一點點重)——這事兒也許能夠讓你弄明白,我這次面談的氛圍是非常隨意、不拘禮節的。對芬南的指控挺站不住腳的——說他1930年代在學校時入了黨,而且含含糊糊地指控他現在對黨還抱有同情。可半數內閣成員那個時候都是黨員。」麥斯頓皺起了眉頭。「我去他在外交部的辦公室時,發現那裡還是挺多人的——大家小跑着進進出出,一直沒停過,所以我就建議到公園裡去走走。」

「繼續說吧。」

「然後呢,我們就去了。那天陽光很好,天氣雖然冷,還是挺舒服的。我們去看了鴨子。」麥斯頓擺了個不耐煩的手勢。「我們在公園大概待了半小時——一直都是他在說。他這個人特別聰明,思路很流暢,挺有意思的。也還是緊張,不過並不反常。這種人都喜歡談論自己,我覺得他還是挺樂意把心底話掏出來講的。他跟我說了整件事的來龍去脈——談到某些名字時還挺樂呵的——然後我們去了他認識的一家意式濃縮咖啡館,就在米爾班克20那一帶。」

「一家什麼?」

「一家意式濃縮咖啡館。他們賣一先令一杯的特製咖啡。我們就去喝了些。」

「明白了。這時候是在……一種比較歡快的氛圍下,因為你已經跟他說了,軍情局不會對他採取任何行動。」

「是。我們經常做這種事,但一般而言不會記錄下來。」麥斯頓點點頭。史邁利琢磨,這種事他還是能夠理解的;天吶,他這號人還真是相當卑劣啊。看到麥斯頓正如自己料想的那般不痛快,還是挺讓人興奮的。

「這樣的話,我想他的自殺——當然,還有他的遺書——是很讓你意想不到的了?你覺得這會是因為什麼呢?」

「我要是想得明白的話,那可就好了。」

「你不知道是誰給他打的小報告?」

「不知道。」

「他是已婚人士,你知道的。」

「沒錯。」

「我在想……他老婆那邊應該還是有點料的。我考慮了一下,覺得軍情局還是應該派個人去看看她,要是她心情還可以,所有事情都可以找她問問。」

「這個時候去?」史邁利面無表情地看着他。

麥斯頓站在他的大桌子邊上,把玩着商務用品——裁紙刀,香煙盒,打火機——完全是官方接待所用的經典套裝。史邁利想,他正露出整整一吋長的奶油色袖口,還同時欣賞着自己白嫩的手。

麥斯頓抬頭看了看,臉上滿是同情的神色。

「史邁利,我知道你的感受,但暫時先別管這件慘事,你一定得好好掂量下現在的處境。部長和內政大臣一定會來問這是怎麼一回事,到時我就得給他們一個說法。說得詳細點,就是要找些信息,證明他的精神有問題,就在跟我們……跟我們面談之後。這些他可能會對自己的老婆說的。他不應該走到這一步的,但我們也只能面對現實。」

「你想要我到那邊跑一趟?」

「這事兒總要有人做啊。關於這次調查,也還有一個問題沒解決。當然,內政大臣終究也會作出判斷的,但現在,我們還不知道真相。時間很緊張,而你比較清楚這件事,背景也都調查過了。沒有時間再跟其他人去介紹情況了。要是得派一個人去,那就非你莫屬了,史邁利。」

「你想要我什麼時候去?」

「很顯然,芬南太太跟一般人有點兒不一樣。她是外國人,還是個猶太人,我推斷,打仗那會兒她應該吃過不少苦頭,所以現在去找她就更加尷尬了。她意志很堅強,而對自己丈夫的去世,相對來說就顯得冷淡了點。但毋庸置疑,只是表面上而已。她還是挺通情達理的,而且比較容易溝通。我聽斯帕魯說,她現在挺合作的,可能你一到那邊,她就會馬上見你的。薩里警局可以先跟她打個招呼,說你會去那裡,這樣你明天一早就可以找她。到時我會往那邊打電話找你的。」

史邁利轉身便要離開。

「噢——還有,史邁利……」他感覺麥斯頓正抓着自己的手臂,於是轉過身來。麥斯頓臉上堆着笑,這種笑容他通常會留給特務機構里年歲較大的女士。「史邁利,你知道你是可以指望我的;我會支持你,相信我就是了。」

我的天吶,史邁利心想。你還真是夜以繼日地保持工作狀態啊。你就是個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夜總會——「我們從不打烊」。他走了出去,來到大街上。

3 艾爾薩·芬南

梅里代爾巷跟薩里的其他幾個街區一樣,當地居民會針對身處郊區這種恥辱進行曠日持久的鬥爭。每一戶前院都好生供養着施過肥的樹木,它們的存在或多或少能夠遮掩蹲伏在背後的促狹的「特色住所」。那些守衛着房舍戶主名牌的木質貓頭鷹,以及被不厭其煩地懸在金魚池上搖搖欲墜的矮人,增加了這裡的鄉土氣息。梅里代爾巷的居民不會給他們的矮人塗色,認為這是郊區人的陋習,同樣的道理,他們也不會給貓頭鷹上漆;但是,他們會耐心地耗上若干年,讓這些寶貝經過風化後添上古董味道,而要等到這一天,甲殼蟲與木蛀蟲都已經爬滿車庫的橫樑了。

這條巷子並不是一個死胡同21,儘管房地產經紀商堅持說是;順着金斯頓支路進來,通道漸漸收窄,然後便接上了礫石路,再漸次退化為穿過梅里斯運動場的一條可悲的小泥路——可以從梅里代爾通往另一條難以辨別的巷子。在1920年之前,從這條小徑能夠走到教區教堂,但時至今日,教堂所處的位置實際上已是個安全島,鄰接着倫敦的街道,至於這條一度指引信徒前去做禮拜的小徑,現在只不過是提供了一條多餘的路,連通梅里代爾巷與卡多根路的居民。被稱為梅里斯運動場的空曠土地上有塊狹長地段聲名遠播,成為區議會心頭一根深深扎入的刺,挑起了開發商與環境保護者之間的矛盾,還一度使得威利斯頓當地政府的整個體系陷於停滯狀態。如今,一個意料中的妥協自然而然地出現了:在梅里斯運動場內相隔等距建立三座輸電鐵塔,既不用來開發,也不算做環保。在它中央,有一座覆蓋着茅草屋頂的食人族小屋,被稱作「戰爭紀念避難所」,建於1951年,藉以深情紀念兩次大戰的終結,同時,它也是疲沓者及老弱者的安全港灣。似乎從來沒有人問過,到底這些窮人和老人怎麼會到梅里斯運動場來的,但是,至少蜘蛛在這避難所的屋頂上找到了自己的歸宿,而且修建鐵塔的工人也能以此作為一個舒坦無比的休憩場所。

史邁利把車子停放在警察局之後步行了十分鐘,到這個地方時剛過八點。

雨下得賊大,冷颼颼的,整張臉都要給凍硬了。

薩里警方不會繼續跟蹤這起案件,但斯帕魯還是自主安排了一名特案處警員留在警察局,以防安全部還要跟這邊聯繫。芬南自殺的方式沒有可疑之處。他被一支1957年產自里爾的法國小手槍近距離射穿太陽穴。這支槍在屍身下被發現。所有情狀均與自殺行為契合。

梅里代爾巷15號是一座都鐸風格的低矮房子,臥室就建在山形牆內,車庫則是半木質的。這裡看起來有點被遺忘的意味,甚至有種荒棄的感覺。史邁利想,說不準這兒是被藝術家給占據了。芬南看起來跟這裡有那麼點兒不搭調。他來自漢普斯蒂德22,是家中會有外國女孩來當互惠生23的那類家庭出身。

他拉開大門插栓,順着車道慢慢走向前門,試圖從鉛框窗戶中探看有沒人在,只是未能如願。天氣實在冷得慌。他摁下了門鈴。

艾爾薩·芬南打開了門。

「他們給我電話,問我介不介意。我不知道說什麼才好。請進來吧。」能聽得出一絲德國口音。

她肯定要比芬南年長。這個單薄柔弱卻個性很強的女人已有五十多歲,頭髮剪得極短,且染成了尼古丁色。雖然身子虛弱,但從她的神情能看出她的堅韌與勇毅,那不對稱的臉上閃耀着的棕色眸子有驚人的光亮。史邁利感覺,這是一張因為多年前遭到了折磨與蹂躪而變得焦慮不安的臉,一張因為飢腸轆轆與精疲力竭而過早失去童稚的臉,一張總是像難民的臉,一張戰俘集中營里的臉。

她向他伸出手來——這手擦洗得通紅,觸碰起來骨節分明。他對她自報了家門。

「你就是那個跟我先生面談的人,」她說道,「關於忠誠什麼的。」她帶他來到簡陋陰暗的會客廳。這裡沒有生火。史邁利一下子便感到難受了。對誰忠誠,對什麼忠誠啊。她聽起來倒也不像在發怒。他是個壓迫者,而她則接受壓迫。

「你先生給我的印象特別好。他會被證明是清白的。」

「清白?哪方面的清白?」

「當時有一個案件,證據並不充分,需要進一步調查——有一封匿名信——這活兒派到了我頭上。」他頓了頓,滿心憂慮地看着她。「你遭受了喪夫之痛,芬南太太……你肯定很累了。你晚上都沒能睡個好覺……」

她沒有回應他的同情:「謝謝,但我恐怕今晚也睡不了了。睡眠並不是我能享受的奢侈品。」她自嘲地往下看了看自己瘦骨嶙峋的身板。「每天這身子都要跟我一塊兒忍受二十幾個小時。我們其實已經比很多人活得久了。

「至於說遭受了喪夫之痛,沒錯,我也是這麼想的。但你要知道,史邁利先生,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我除了一支牙刷,什麼都沒有,所以我也不太習慣擁有些什麼,即便結婚已經八年了,還是老樣子。再說,我也有過這種打落牙齒往肚裡吞的經歷。」

她衝着他擺了擺腦袋,示意他可以坐下來,她還用一個古怪過時的動作把裙子攏到身下,坐到了他的對面。會客廳里非常冷。史邁利琢磨着是否應該開口說話;他不敢直視她,而是躲躲閃閃地窺視前方,一個勁兒地想搞懂艾爾薩·芬南這張疲勞困頓、飽經滄桑的臉上隱含了什麼意思。時間似乎過了很久,然後她又開口了。

「你說他給你的印象挺好的。但你很顯然沒有給他這種感覺。」

「雖然我還沒有看到你先生的遺書,但我已經聽說他寫了些什麼內容。」史邁利皮膚鬆弛的臉這會兒滿是誠懇地朝着她了。「這實在非常沒有道理。我實際上已經告訴他……我們不會再糾纏這件事了。」

她只是一動不動地聽着。他還能說什麼呢:「把你先生給害死了,我真的很抱歉,芬南太太,但我只不過是在做自己的本分工作。(天吶,這是對誰做的本分工作啊?)他二十四年前在牛津加入共產黨,他近來所受的提拔讓他能夠接觸更高級的機密信息。一些愛管閒事的人給我們寫了一封匿名信,我們沒別的選擇,只能去着手調查。而這個調查導致你先生產生抑鬱情緒,最後引發了自殺。」這些話他一句也沒說。

「這就是一場遊戲,」她突然開口了,「一個平衡意識形態的愚蠢把戲;這跟他或者別的人都沒有什麼關係。你怎麼就非要攪和到我們頭上來呢?回你的白廳24去,多找幾個間諜,從頭再搞唄。」她停了下來,除了深色的眼睛裡燃燒着一團火,再無別的情感流露出來。「這是折磨你的一個老毛病,史邁利先生。」她從盒子裡抽出一根煙,繼續說下去。「而我呢,這樣的受害者見過很多。思想跟肉體分開;思考東西不聯繫實際,光是統治着自己的文件世界,然後冷血地用這些文件毀掉別人。不過,有時候你的世界跟我的世界之間的紛爭還沒有結束;這些文件自己長出了頭,長出了胳膊和腿,這時候可就糟糕了,對吧?那些名字本身不但有家庭,有自己的記錄,還有動機去解釋那些可悲可嘆的檔案和子虛烏有的罪名。真要等到那一刻來臨,我會為你感到難過的。」她又停了好一會兒,然後才繼續說下去:「就跟國家和人民的關係一樣。國家也是個夢,象徵空無一物,它就是一個虛空,一個沒有軀殼的思想,一個跟天上雲朵在玩耍的遊戲。但國家挑起戰爭,囚禁人民,沒錯吧?在各種教條里做着美夢——多麼齊整啊!我先生跟我現在可都被收拾得服服帖帖的了,是吧?」她定定地看着他。她的口音這會兒更加明顯了。

「你們把自己歸結到國家那邊,史邁利先生。你們在真正的民眾當中沒地方立足。你們從天上扔了枚炸彈下來,但不要到這裡來看有多少人在流血,聽有多少人在叫喊。」

她並沒有提高聲音,只是看着他的上方,然後讓視線移到遠處。

「你看起來挺吃驚的。我想,照理說我應該哭哭啼啼才對。但我已經沒有眼淚了,史邁利先生——從我那些不幸中生出的孩子已經死了。謝謝你到這兒來,史邁利先生。你可以回去了,現在就請便吧——你在這兒什麼也做不了。」

他在椅子上往前傾了傾身,粗短的雙手正搭在膝蓋上相互盤弄。他看起來憂心不已而又一本正經,就跟個雜貨商板起面孔教訓人似的。他的臉煞白煞白的,兩側太陽穴與上唇因汗濕而閃閃發光。只有他的眼底有點顏色:淡紫色的半月形被他粗厚的鏡框一分為二。

「呃,芬南太太,那次面談基本上就是例行公事。我覺得你先生對此還是挺樂意的,知道雨過天晴之後他心情很好。」

「你怎麼能夠說出這種話,你怎麼能夠,現在這……」

「但我跟你說的都是實話。我想不明白,我們當時都沒在政府辦公室里說這件事——我到那兒的時候,看到芬南的辦公室正好位於另外兩個辦公室之間,所以我們就到公園去,最後還去了咖啡館——壓根兒就不像是一次問訊,事情就是這樣。我甚至都跟他說了,不要擔心——我就是這樣跟他說的。我就是不明白那封信——它沒有……」

「跟那封信沒關係,史邁利先生,這不是我在想的東西。我在想的是他跟我說的話。」

「什麼意思?」

「面談之後他情緒非常低落,這是他說給我聽的。星期一那天晚上,他回來的時候很沮喪,幾乎連話都說不順,他就這樣癱在椅子上,還得我哄着勸着才上床。我給了他一片鎮靜藥,管住了半夜。第二天一早他還在說這件事。這件事已經占據了他所有的心思,直到他離開人世。」

樓上電話響了。史邁利站了起來。

「不好意思——是我辦公室打過來的。你介不介意我去聽一下?」

「電話就在前面那間臥室,正對我們頭上那間。」

史邁利慢慢地往樓上走,腦子裡一團糟。在這種情況下,究竟應該跟麥斯頓說什麼呢?

他拿起話筒,呆滯地瞥了一眼電話上的號碼。

「威利斯頓2944。」

「這裡是傳呼中心。早上好。這是您預約的八點半提醒。」

「哦——哦,是,非常感謝。」

他掛斷了電話,慶幸尚有半會兒喘息時間。他粗略地掃了一眼臥室。這是芬南夫婦自己的臥室,樸素卻舒適。煤氣取暖器前面放着兩張扶手椅。史邁利這時候才想起來,艾爾薩·芬南在戰後曾有三年時間臥病不起。經歷過那些年月的倖存者,到夜裡很可能還會在臥室里靜默地坐着。壁爐兩側的壁龕上滿滿都是書。在最遠那個角落的書桌上,放着一台打字機。這裡的陳設帶有一種不容侵犯而又令人動容的味道,對史邁利來說,可能這是第一次,他對芬南離世這齣悲劇感到了直接的觸動。他回到了客廳。

「電話是找你的。你跟傳呼中心預約八點半打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