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科情人 - 第2章

約翰·勒卡雷

「對的!對極了!」尼基帶着不屑的語調脫口而出,任何人聽了,都知道該摸着鼻子走了。他若無其事地回首於賬簿上,等待着這位藍衣可人兒知趣而退。明知自己態度無禮,她卻仍待在那兒不走,這就讓他更感到自己粗魯了。

「但還是請問您,斯科特·布萊爾在哪兒?人稱巴雷的人在哪兒?我有急事要當面告訴他。」

尼基此時對這位女子真是無名火冒三千丈。

「小姐!」他猛然抬起頭,兩眼直瞪着她道,「斯科特·布萊爾先生!人稱巴雷的就是他!他曠了職!也就是說,不請假就缺席!他的公司登記了一處攤位。斯科特·布萊爾是董事長、總經理兼總裁。總之,就我所知,他是該公司的終身獨裁者。不過,他不在他的攤位上……」現在,他已吸引了她的注意,而他的態度也軟化了下來。「小姐!我在此討飯碗,不是為巴雷·斯科特·布萊爾工作的。我只能說這麼多了。」

連珠炮似的說到這兒,他停頓下來。心中怒氣已消,代之而起的是一股溫柔的關懷。這位女士正在顫抖着,不單是握着袋子的手在抖,甚至連脖子也不停地戰慄着。她整齊的藍色上衣開有一道舊式花邊織成的領口。尼基可以看出這道領口如何貼着她的肌膚顫動,又注意到她的皮膚比花邊還要白。雖然如此,她嘴唇和下顎充滿了堅毅,她的表情也好像在命令着他。

「拜託!先生。您的心地一定很好,請您務必要幫我!」聽她的口氣,好像事情已經迫在眉睫了。

現在,尼基基於自己對女人的了解而感到有些自傲了。雖然他拿這一點來吹牛很讓人反感,但他的確有一套。「女人是我的嗜好,是我一生研究的課題,是我愛不釋手的東西,哈瑞。」他如此剖心挖肺地告訴我,語調真摯、態度莊重得好像是在宣誓一樣。他已經不再數說擁有的女人有多少多少,但會很驕傲地告訴你總共加起來,已經有好幾百了,而其中沒有一位曾經表示後悔與他交往的。「我不拐彎抹角,又能精挑細選。」他用食指輕按了一下鼻側,向我保證,「所以與我交往過的女人,不會有割腕自殺、鬧離婚,事後再惡言相向的事情發生。」他講的話到底有幾分真實性?包括我在內,沒人知道。不過,有一點倒是毋庸置疑的:其性好漁色,與他能如此準確地判斷女性是有點關係的。

她看起來熱心、聰慧、堅毅。即使黑眼珠中閃爍着幽默,仍難掩害怕之情。其氣質的確非常少見,以尼基形容女人的話來說,她是「天之嬌女」。換言之,她不但有氣質,而且也有智慧。由於那時情況似乎非常急迫,已沒時間去作更詳細的思考,僅能憑着直覺和經驗來判斷。他倒是立即就感覺到情況的嚴重性,在她再度開口的時候,已經能夠進入狀態了。

「我的一位俄國朋友曾經寫了一部既富創意而又重要的文學作品。」她深吸了一口氣之後說道,「這部作品是一部小說,一部偉大的小說。小說里所傳遞的信息對全人類是很重要的。」

她已經說不下去了。

「這部小說?」尼基提醒她道,這時,他問了一句在事後已經不會再去想為什麼要問的話,「請問,這部小說的名字是什麼?」

他斷定她具有堅毅的個性,這決非是出於逞強,亦非精神失常的表現,而是發自一種自信。

「如果沒有名字,那麼,它的主旨又是什麼?」

「它的主旨是談到先做後說,反對『開放政策』的漸進方式。它要求行動而摒棄所有的表面功夫。」

「好!」尼基深受感動地說。

她說話的樣子似乎很像我媽。譬如她會說:哈瑞!抬起你的下巴!

「雖然有『開放政策』,而且傳聞新的指導原則已經有所放開,我朋友的小說仍然不可能在蘇聯出版。」她接着說,「斯科特·布萊爾先生已經承諾要慎重地出版它。」

「小姐,」尼基溫婉地說,這會兒他的臉已經非常貼近她的臉了,「如果您朋友的小說由阿伯克洛比暨布萊爾這家大出版公司出版,那您對保密的事盡可放一百個心。」

他說這話,一方面是因為他無法制止自己不把它當笑話來講,另一方面是因為直覺告訴他要讓這交談輕鬆些,並且儘量減少旁觀者的注目。不管這女人了解這個笑話與否,她終於展開了笑顏。這短暫、溫暖而自我激勵的笑容讓人感覺到她已戰勝了恐懼。

「那麼,藍道先生,如果您愛好和平,就請把這份手稿帶回英國,立即送到斯科特·布萊爾先生手中,務必要交給斯科特·布萊爾本人。這是一項基於信任的禮物。」

接下來的事情發生得相當快。這是一樁街頭交易,一個願賣,一個願買。尼基先越過了她的肩膀,看了看她背後。他這麼做既為了保護自己,也為了保護對方。根據他的經驗,每當俄國佬想搞什麼名堂,總會有人尾隨在後。不過,會場的這一端倒是空無一人。樓座下方的區域,也就是攤位所在的地區漆黑陰暗,在大廳正中央的酒會正進行到最高潮。前門口那三名穿皮夾克的男人也正自顧自地談個不停。

逡巡完畢,他調轉目光看了看這個女人衣領上的塑料名牌。照道理來說,他早就該先看清楚的,但她棕黑色的雙眸使他心不在焉。這女人的名字叫葉卡特里娜·奧拉娃。在這個名字底下,分別用英文及俄文寫着「十月」。這是俄國一家較小的官方出版社,專門將俄文書籍翻譯外銷,外銷的對象多半是其他社會主義國家。我懷疑這家出版社是不怎麼跟得上潮流的。

接着,他告訴她該做些什麼,也許他在看她的名牌的那一剎那就已準備告訴她了。尼基從小是跟街上的孩子一起鬼混長大,各種騙人的手法無一不精。眼前這女人也勇敢有如六頭獅子,看她的模樣似乎也像,但她絕不像是個謀反者。因此尼基毫不遲疑就把她納入了他的保護範圍,他教給她最基本的保身之道,諸如怎樣找到他的旅館房間,以及回家時該對丈夫說些什麼等等。

「聽懂了嗎,小姐?」他一邊問,一邊瞧着她的袋子,臉上堆出朋友般的笑容。

「聽懂了。」

「那東西就在裡面,對嗎?」

「是的。」

「那麼,若無其事地把整個袋子給我。」尼基一邊說着,她一邊照着做。「就是這樣。現在給我一個俄國式的吻,比較正式的那一種。好!您已經在這展覽會的最後一晚給了我一份正式的送別禮,知道嗎?這份禮除了會使英蘇之間的關係更加堅固以外,還會使我回家途中的行李超重,除非我把它倒在機場的垃圾桶里。這是非常平常的一場交易,今天我該已收到半打這種禮物才對。」

說話之間,他低頭彎腰背對着她。此時,他早已從袋中抽出一份牛皮紙袋,又很靈巧地將這個紙袋送進了他的公文包,這公文包里東西琳琅滿目,但又分類簡明,打開來之後形成扇形的一格格區間。

「您結婚了嗎?卡佳?」

沒得到回答。也許她沒聽見,否則就是忙着看他動作。

「那麼,寫這本小說的是您先生嗎?」尼基無視她的沉默,繼續問她。

「您會有危險的。」她低聲說着,「您必須相信您所做的,如此,一切自然都會明白了。」

尼基對這個警告聽若罔聞,還一邊從一堆預備要在今晚發送出去的樣品中,選出了一套四卷包裝在一塊兒的皇家莎士比亞劇團特別演出的卡帶《仲夏夜之夢》。他將這套卡帶裝模作樣地放在桌上,然後拿了一支毛氈筆尖的鋼筆在盒套上為她簽下了「致卡佳,平安——尼基贈」和日期。然後他慢條斯理地將卡帶盒放進她的手提袋裡,並把它合起來,塞入其手中。他這麼做,是因為她已經顯得有點無力,而他擔心她會暈倒。此時,他似乎才給了她所期望得到的保證。他繼續握着她的手,後來他告訴我,這雙手好冷,不過也很柔嫩。

「我們偶爾都會做些必須冒險的事,對不對,小姐?」尼基輕鬆地說,「要不要過去為酒會增添些光彩?」

「不要。」

「就當做是出外晚餐不就得了?」

「不方便。」

「要我送您到門口嗎?」

「沒關係。」

「我想我們應該笑一笑。」他仍然說着英語,邊說邊陪着她走過大廳,活像位服務周到的銷售人員。

到了樓梯口,他握了握她的手。「九月份的書展上再見!還有,謝謝您警告我,我會牢記在心的。不過,最重要的是:我們已經做了一樁買賣,這總算不錯吧?」

她握着他的手,似乎這隻手能帶給她力量。她又笑了笑,雖然有些勉強,但也隱含着感激之意,並且帶有一股令人幾乎難以抗拒的暖意。

「我朋友做了一件偉大的舉動,」她邊解釋,邊用手將一頭散亂的頭髮向後攏了一攏,「請您務必要告訴斯科特·布萊爾先生。」

「我會轉告他的,請勿擔心。」尼基愉快地說道。

他希望卡佳會專為他再笑一次,但她已經對他失去了興致。她手伸進皮包摸索出名片,直到此刻她才想起要給名片。名片上的名字是葉卡特里娜·波里索芙娜·奧拉娃,一面是西里爾文字,另一面是羅馬字體,上面並書有「十月」的兩種譯文。將名片給了他之後,她就挺身走向寬敞典雅的樓梯,一手扶着大理石欄杆,另一手拖着她的手提袋。穿皮夾克的男人們目不轉睛地望着她一直走到樓下的大廳。尼基一邊把名片塞進上衣口袋,和最近兩個鐘頭他所收到的半打名片放在一起,一邊看着他們目送她下樓,並且對他們眨了眨眼。而這些男子,在短暫的遲疑之後,也朝他眨了眨眼。畢竟,現在的風氣已經開放,俄國人也不用老是把外國人當仇家看。

之後的五十分鐘裡,尼基加入了大夥的狂歡醉飲。他對着一位滿身珠光寶氣的蘇格蘭圖書館女管理員又唱又跳,又對着兩位全蘇版權協會的國立著作權機構來的人大談撒切爾夫人的政治醜聞,一直說得令他們忍不住捧腹大笑為止。他又用一大堆花言巧語討了三位前進出版公司的女職員歡心。最後,當他穿過人群回去取公文包時,甚至還不忘分送此行的紀念品。尼基一向大方,記憶力又好。別人的名字、他答應的事以及其他雞毛蒜皮的小事他都一併記得,半點兒都不會忘。整晚,他沒有讓這隻公文包離開他的視線範圍。即使在參觀者尚未離去以前,他也是一手緊握着它,另一隻手頻頻向人揮別。登上了一輛等着接送參展代表們回旅館的私家巴士之後,他仍然把這隻公文包放在膝上,隨同大夥唱着蘇格蘭民謠。

「男士們!現在有女士在場哦!」尼基一邊警告,一邊站了起來,示意男士們安靜下來。不過,即使在扮演一位大指揮家的時候,他仍然不忘緊握着公文包。

到了旅館門口,拉皮條的、賣迷幻藥的和兌換黑市鈔票的,一如既往地活動着。少不了的克格勃爪牙當然也夾雜在他們中間,緊盯着這一群人進來。從這些人的舉止,尼基察覺不出有任何異狀。這些人既沒有特別小心,也沒有特別鬆懈。守在電梯走道前的殘疾老兵照例要求他出示旅館通行證,尼基先已遞給了他一百根萬寶路香煙,此時以責怪的語氣問他今晚為何不帶着女友出門痛快一番時,他哈哈大笑,一拳打在尼基的肩膀上。

「哈瑞,我想如果他們要陷害我,最好能快一點,否則線索很快就會消失不見的。」他站在敵方的立場這麼對我說,「哈瑞,如果你要陷害人,你的動作得快,趁刀子還血淋淋地插在受害者身上的時候下手。」他的解釋讓人聽起來就像是他一輩子都在干坑人的勾當似的。

「國家酒吧!九點見。」就在他們好不容易擠出四樓的電梯門口後,斯派基·摩根滿臉倦容地對他說。

「我可能準時到,也可能不會,斯派基,」尼基答道,「老實說,我累得已經有點身不由己了。」

「謝天謝地!」斯派基打了個呵欠說,然後搖搖晃晃地走進一道陰暗的走廊。走廊的暗處,本樓的客房經理正坐在她的座位上用一雙邪惡的眼睛監視着。

到了臥房門口,尼基便打起了精神,將鑰匙插進孔里。他們現在就要動手了。他想,此時此地正是抓住我、攫取那份手稿的最好時機。

但他進了門,看到房間內空無一人,衣服也都放置整齊,這才覺得,自己真有些庸人自擾。他想:我還活着。就把手提箱往床上一放。

接着,他拉起了那手帕點大的窗簾;不過,再怎麼拉也只能讓它們半遮半掩,然後,他把那塊完全無用的「請勿打擾」牌子掛在房門外,再把門給鎖上。他把西裝口袋裡的東西都掏了出來,包括那些名片,再把上衣、領帶、金屬臂章,以及襯衫一一脫了下來,從冰箱中取出了檸檬伏特加酒,倒了一點在杯中,啜了一口。尼基對我說他並不善飲,但是在莫斯科的時候,他真喜歡在睡前享受一杯檸檬伏特加酒。他拿着杯子進了浴室,站在鏡子前面,一站就是十分鐘,仔細地檢查頭髮,看看髮根處有無出現白色的跡象,再用一種新配方、具奇效的藥水澆抹在斑白處。耐心地做到自己滿意的程度後,就用精緻的橡膠頭巾當做浴帽綁在腦門上,一邊淋浴一邊唱着歌。洗完之後,他拿了浴巾用力地上下擦乾身子,披上一件厚厚的繡花浴袍,邊唱邊走回到了臥房。

他這麼做,雖是因為他每天都這麼做,而且要讓人家熟悉他每天的例行工作,但也是因他終於有這麼一次可以把小心謹慎當做耳邊風,又找不出一大堆理由啥事也不做,而無所事事正是他這些時日很可能都在做的。

她是個淑女,她在害怕,她需要幫助,哈瑞。尼基又何曾拒絕過一個女人?如果他錯認了這個女人,那麼他就會被她耍得很慘,到頭來,說不定只好收拾牙刷,到盧比揚卡1的前門面壁五年了。但他寧願被一個女人耍上千次,也不願毫無理由拒絕人家。不過,話說回來,他還是對四處都有可能存在的竊聽裝置心懷警惕。尼基從公文包中取出她那份包裹,戒慎地坐着。他沒有用刀割斷包裹的繩子,僅僅照他那德高望重的母親所使用的方法來解開它。母親的照片,此刻正穩穩地躺在他的皮夾里。她們都有着明亮照人的臉頰;他耐心地抽解着繩結,想着想着,心中泛起一陣甜意。「那是斯拉夫人的皮膚、斯拉夫人的眼神及斯拉夫人的笑容。兩位都是斯拉夫美女,惟一的差別是卡佳沒有在特雷布林卡2完蛋。」

繩結終於解開了。尼基把繩子捲起,放在床上。他假想對着卡佳解釋着:「我必須要看一看,親愛的。你知道,我並不想偷窺別人的東西,我不是那種喜歡挖別人隱私的人,但如果我想安全闖過莫斯科的海關,就必須要知道攜帶闖關的東西是些什麼。這對我有用。」

尼基小心翼翼地打開牛皮紙袋,以免把它扯破。他並不認為自己是英雄,或即將變成一位英雄。對一位莫斯科美女構成危險的東西卻並不一定會對他形成危險。他的成長過程的確艱辛,對一個十歲大的波蘭移民來說,倫敦的東區並非友善之地。為了討生活,尼基也曾經被打裂過嘴唇、摔斷過鼻樑、碎過關節,也挨過餓。但你在任何時候問他對「英雄」的定義,他都會不假思索地說:惟有見義勇為、當仁不讓的人方可稱得上是英雄。

他瞪視着這個牛皮紙袋的時候,就覺得有些怪異了。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等他以後沒別的事好做時再去想吧!但是如果今晚要做些棘手的工作,那麼就非尼基莫屬。因為當尼基有這種感覺之時,沒有人會比他更棒,那些女人都知道的。

入眼的頭一樣東西就是那封信。他將信封底下的三本筆記本排整齊,信封及筆記本是用一條粗橡皮圈捆綁起來,這種橡皮圈他自己也有,但是從沒有用過。不過,讓他感到驚訝的還是那個信封,因為上面有她的字跡,像字帖上的筆跡。這個方形的褐色信封,黏得亂七八糟,其上寫着「巴托洛梅·斯科特·布萊爾先生親啟,速件」。

從橡皮圈底下拿出信後,尼基將它背着燈光看。但信封不是透明的,一點影子也看不出。他用食指和大拇指探了探,裡面似乎有張薄薄的紙,最多也不會超過兩張。「斯科特·布萊爾先生已經承諾要慎重出版它……請立即送到斯科特·布萊爾先生手中。務必要交給斯科特·布萊爾先生本人……這是一項基於信任的禮物。」這段話又浮現腦海。

「她也信任我。」他如此想着,並將信封翻了過來,背面是空的。

這信封背面什麼也沒寫。由於尼基堅持不偷窺別人信件的原則,所以並沒有任何進一步的行動。他再次打開了他的公文包,從放置文具的夾層里取出了一個普通的牛皮封套。封蓋上很平整地印着「尼基·藍道私人用箋」幾個字。他將褐色信封塞進去,然後將封套封牢,在上面潦草地寫上「巴雷」,再把它塞進了標着「交際」的那個夾層。這個夾層里裝的都是些奇奇怪怪的東西,包括陌生人塞給他的名片,以及記載着他曾經答應別人完成的奇怪差使的記事單子,諸如某出版公司的一位女士拜託他代購派克鋼筆的卡式墨水管,或是文化部的官員請他為其侄子買一件史努比T恤,以及這位在「十月」出版公司任職、在他收攤時趕巧出現的女人……

尼基這麼做,是因為他天生的警覺性告訴他,要把這信封放得離那些筆記本越遠越好。如果那些筆記本會給他惹上麻煩,那麼他更應當避免讓人家因為有這筆記本而聯想到那封信,反之亦然。這一點他是完全正確的,即使個中最有經驗的老手也不能否認。

弄好了這一切之後,他才拿起那三本筆記,拿掉橡皮圈,一邊還豎起耳朵來聽聽到底有沒有人在走廊上走動。三本髒兮兮的俄制筆記本,他想着。他拿起最上面的一本,慢慢地翻開。整本筆記用的是粗糙的厚紙板做封面,封皮都快磨爛了,兩百二十四頁四開大的低級紙張。如果藍道沒有記錯,在他從前賣文具的日子裡,這些差不多是任何一家好文具店裡只要零售價二十個「戈比」3就可買到的,哪還像得等貨運到了,又得在良辰吉日排對了隊,才能買到的筆記本。

最後,他打開了這本筆記,看了第一頁。

「她瘋了!」他想着,強忍着心中厭惡。

「她落到一個瘋子手裡了,可憐!」

像是毫無意義的塗鴉及一個精神錯亂的人用繪圖筆蘸着鮮紅墨水橫七豎八的亂畫,滿紙都是毫無章法的筆跡,字上頭又斜斜蓋着字,活像是大夫的處方寫亂了,紙上密密麻麻畫滿了愚蠢的驚嘆號,字句下畫重點線。有些是用西里爾文寫的,有些是用英文寫的。「造物主創造眾造物主。」他用英文讀了出來。「是。不是。非是。」接下來又突然冒出一堆法文,寫的是荒誕的戰爭和戰爭的荒誕,然後又是一堆鬼畫符了。「真謝謝你!」他想着,又把筆記本翻到了另一頁,接着又翻了一頁,兩頁都是滿滿的荒唐之言,甚至連空白都沒有。「花了七十年摧毀了人民的意志,我們不可能希望它驟然之間就復甦而拯救我們。」他讀道。這是一段引言?抑或是一段夢話?誰也不知道。文中提及一些作家、俄文、拉丁文和歐洲語文。論及的儘是尼采、卡夫卡以及一大堆人名,他連聽都沒聽說過,更不用說是去讀了。這裡又提到戰爭,這回是用英文寫的:「老的宣戰,年輕的打仗,但今天連嬰孩帶老人都加入戰爭。」他又翻到另一頁,除了一塊圓形的污點以外,什麼都沒有。他把那本筆記拿到鼻子邊嗅了嗅。酒,好臭,他嫌惡地想,像釀酒廠的臭味兒!無怪乎這人會和巴雷湊成對。又翻了一下,發現有一頁折頁,上面寫着歇斯底里的宣傳口號:

——我們最大的進步是在落後!

——蘇維埃的麻木是世界上最進步的!

——我們的落後是我們最大的軍事機密!

——如果我們連自己的意圖及能力都不清楚,又如何能清楚你們的?

——真正的敵人是我們自己的無能。

下一頁是一首詩,幾句鬼才知道從什麼地方抄來的話:

曲折彎轉,

何處去?

是去或來?

蛇行痕跡?

尼基這會兒再也讀不下去了。他憤憤地走到窗口,底下是一個陰暗的中庭,地上堆滿了垃圾,無人清理。

「哈瑞!我想這人準是一位思潮如泉涌的文字藝術家,是一位長髮披肩、沉迷於迷幻藥、放蕩成性的天才,而她呢!也昏了頭,為他犧牲自己,他們那種人都是這樣的。」

她很幸運,因為房間裡找不到莫斯科市的電話號碼簿,否則他真要打電話臭罵她一頓。

為了要再平添幾分怒氣,他又拾起了第二本筆記,指頭蘸了點口水,帶着輕視的眼光一頁頁翻了過去。猛然之間,他翻看到了一些圖形,頓時腦海呈現一片短暫的空白,好像電影突然中斷,銀幕上呈現一片白光的景象一樣。此時,他詛咒自己為什麼會生為一個性急又衝動的斯拉夫人,而非冷靜平穩的英國人。他又往床上坐了下來,不過這一次是慢慢地坐,就好像床上有人躺着,一個因他貿然譴責而受到傷害的人。

如果撇開文學不談,尼基對與技術有關的事情倒是極感興趣。即使看不懂文字部分,他還是可以整天抱着幾張數學公式仍興味盎然。就像他第一眼看到卡佳,就知道眼前是個高雅出眾的女人一樣,他一眼就認出這些圖形非出自凡人之手。它們不是用尺畫出來的,而是真的圖形。雖是隨意的描繪,但畫的東西並不簡單。那該是一位拿着鉛筆就能思考的人徒手畫出來的作品:切線、拋物線和角錐體。在這些圖形當中穿插着建築師及工程師等人所用的術語,如「瞄準點」「受制射程」「偏心」「重力」以及「軌道」等語——「哈瑞,有些是以英文寫的,有些則是用俄文寫的。」

雖然,「哈瑞」並不是我真正的名字。

不過,當他開始將第二本筆記上那些書寫得美觀大方的文字與第一本上那些漫無章法的潦草字跡作一比較時,卻驚訝地發現二者有不少雷同之處。他油然生出一種感覺:看這兩本筆記就好像是在讀人格分裂者所寫的日記,如同化身博士寫第一本,而海德先生寫第二本。4

他又往下看第三本筆記。這本筆記書寫得與第二本一樣整齊,一樣用心,不過編排的方式倒像是一種數學日誌,裡面有日期、數字,還有公式以及一再出現的「錯誤」這個詞,而且經常加底線或標以驚嘆號。突然間,尼基的注意力被一行字給牢牢吸引住。作者那些摸不着邊的術語倏然結束,那些哲學語句和有別致註解的草圖也突然告終,紙面突然呈現出誇示般的清晰簡潔。

美國的戰略家可以高枕無憂了。他們的噩夢再也不可能實現。蘇維埃的武士倒臥在自己的盔甲中。就像你們英國一樣,他是個二等強權,他能發動戰爭,卻無力持續,也無力贏得戰爭,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