謊言定製店 - 第2章

約翰·勒卡雷

「幹嗎不換個詞,說『好,好,好』啊?」他正等着水龍頭裡的水變熱,對着鏡子問道,「我們樂觀一點嘛,好不好,露?」

露伊莎呻吟了一下,但床單里的身體一動也不動。潘戴爾只好跟新聞播報員玩起一問一答的遊戲聊以自娛,提振精神。

「美國南方司令部指揮官昨晚重申,美國將堅守對巴拿馬的條約義務,信守承諾,說到做到。」新聞播報員陽剛味十足地堂皇宣告。

「這是騙局,親愛的,」潘戴爾把肥皂泡沫塗到臉上,「如果不是騙局,你也用不着再三重申,對不對啊,將軍?」

「巴拿馬總統今天抵達香港,展開為期兩周的東南亞之旅。」新聞播報員說。

「聽好,你老闆來囉。」潘戴爾叫道,伸出滿是肥皂泡的手想引她注意。

「陪同前往的是一組國內經貿專家,包括他的巴拿馬運河計劃推動顧問艾爾納斯托·狄嘉多博士。」

「幹得好,艾爾尼。」潘戴爾讚許地說,一隻眼睛瞄着還癱在床上的老婆。

「周一,總統一行將繼續轉往東京,就日本加強對巴拿馬的投資展開實質會談。」新聞播報員說。

「那些藝伎還不知道自己會碰上什麼事哩,」潘戴爾刮着左臉,放低聲音,「更別提還有我們那位四處覓食的艾爾尼囉。」

露伊莎猛然清醒。

「哈瑞,我不希望你用這種調調說艾爾納斯托,就算是開玩笑也不行,拜託。」

「喔,親愛的,對不起。不會再犯了,永遠不會。」他滿口承諾,一邊搜尋鼻孔底下最難應付的部分。

但是露伊莎仍不肯善罷甘休。

「為什麼巴拿馬不能自己在巴拿馬投資?」她抱怨道,同時拉開床單,筆直坐起來。身上那件白色亞麻睡衣是她母親的遺物。

「我們為什麼非要亞洲人來做不可?我們有錢哪。單這個城裡,我們就有107家銀行不是嗎?我們為什麼不能用我們販毒的錢來蓋我們自己的工廠、學校和醫院啊?」

這個「我們」並不名實相符。露伊莎是運河區人,在巴拿馬運河區長大。當時美國通過豪奪強取的條約,宣稱該區是美國的永久領土,儘管那只是一條十英里寬五十英里長的區域,四周還全是心懷怨恨的巴拿馬人。她已故的父親是位美軍工程師,後來調任到運河區,提早退休成為運河公司的雇員。她已故的母親是自由派的聖經教師,在運河區的一所隔離制學校任教。

「親愛的,你知道他們是怎麼說的嗎?」潘戴爾應着,一邊拉起一隻耳垂刮下面的部分。他刮鬍子就像其他人作畫,對瓶罐與刷子珍愛有加。

「巴拿馬不是個國家,是家賭場,而且我們也認識經營這家賭場的老闆。你還替其中一個工作呢,不是嗎?」

他又犯了。每當良心不安的時候,他就無法克制自己,就像露伊莎無法讓自己起床一樣。「不,哈瑞,我不是。我替艾爾納斯托·狄嘉多工作,艾爾納斯托不是他們的其中之一。他是個正直的人,有理想,希望巴拿馬未來是國際社會裡自由的主權國家。他和他們不一樣,他無所求,沒算計國家的遺產,這讓他與眾不同,也非常非常難能可貴。」

潘戴爾暗自感到羞愧。他轉開蓮蓬頭,用手試試水溫。

「水壓又下降了,」他輕快地說,「對我們住山上的人可真好哪。」

露伊莎下床,把睡衣從頭上扯掉。高挑長腰,一頭濃密黑髮,還有女運動員般的高聳胸部。處於忘我狀態的她其實很美,但一記起自己,肩膀就會垂下來,看起來怏怏不樂。

「只要一個好人,哈瑞,」她把頭髮塞進浴帽時還執拗地說,「就能讓這個國家上軌道。只要一個像艾爾納斯托這樣有才幹的好人。不需要再來一個演說家,不需要再來一個自大狂,只要一個有良好基督教道德的人就夠了。一個品格高尚又有能力的管理者,一個不腐敗的人,他可以整治馬路、水管、貧窮、犯罪和毒品,可以保存運河,而不把它賣給出價最高的人。艾爾納斯托真心希望成為這樣的人,不管是你或其他任何人都不該中傷他。」

潘戴爾快速着裝,但仍不改慣有的小心謹慎,匆匆進了廚房。潘戴爾夫婦和巴拿馬其他的中產家庭一樣,雇了一大串用人,但又嚴守不言自明的清教徒家規:由一家之主做早餐。馬克是吐司加荷包蛋,漢娜是百吉餅夾奶酪。潘戴爾愉快哼唱着深藏記憶中的《天皇》2樂章,因為他喜歡這個旋律。馬克已穿好衣服,在廚房的桌子上寫功課。漢娜擔憂鼻子上的小傷痕,得巧言哄騙才肯走出浴室。

然後是手忙腳亂的相互怪罪、道別。此時露伊莎雖然穿戴整齊,但到巴拿馬運河管理局大樓上班已經快來不及了。她跳上她的標緻汽車,潘戴爾和孩子們則開着豐田,超車搶道地往學校去。左,右,向左開下陡峭的山坡到主道,漢娜吃着她的百吉餅,馬克則在顛簸的四車道上與功課搏鬥。潘戴爾一直說很抱歉今天這麼忙亂,夥計們,我和那些見錢眼開的小子有個晨會,一面暗自希望自己剛才沒對狄嘉多太刻薄。

接着疾馳在反向的車道,拜上班高峰時車道調撥措施之賜,往市區通勤的車輛雙線都可以行駛。拼命衝鋒陷陣,從車水馬龍的大街再次轉進小路,經過和他們家非常類似的北美風格住宅,再到那座玻璃與塑料建材蓋成的小型建築群,那裡有查理飲料、麥當勞、肯德基,還有一座遊樂場。去年7月4日馬克在這裡玩碰碰車時被敵車撞斷胳膊,到醫院時,院裡早就擠滿被煙火灼傷的兒童。

接下來是混沌魔窟3。潘戴爾摸出兩毛五給在紅綠燈下賣玫瑰花的黑人小孩,然後三個人齊對着街角的老人猛揮手。過去六個月以來,那個老人一直站在同一個街口賣同一把搖椅,價錢哪,兩百五十元整,寫了牌掛在脖子上。又轉進岔路,這回輪到馬克先下車。進入曼紐·艾斯賓諾薩·巴帝斯沙大道臭氣衝天的煉獄,經過國立大學時,渴望地偷瞄一眼穿白襯衫、臂下夾書的長腿美眉,領會卡門教堂那一抹結婚蛋糕般的榮光——早安,上帝——他們繼續拼了老命穿過西班牙大道,解脫似的呼了口氣,潛進費德里科·鮑伊大街,鑽進以色列大道到聖弗朗西斯科,順着往派提拉機場的車流,再次向從事毒品買賣的女士先生問早——一排排漂亮的私人飛機,停在破破爛爛東倒西歪的建築及流離四散的狗群雞仔之間,飛機多半屬於那些毒販的——但是控制住自己吧,小心點,拜託,深呼一口氣,在拉丁美洲,四處飛射的反猶太轟炸可還沒成為過去:那些站在艾爾伯特·愛因斯坦學校4大門口、看起來面容嚴峻的年輕人,代表的可是生意,所以注意你的態度。馬克跳下車,不過動作太快了,漢娜大叫:「你忘了這個,呆瓜!」同時把他的書包丟出去。馬克跨步走開,一點表情也沒有,連手都沒揮一下,怕被同學誤以為他依依不捨。

再度回到混亂之中,回到警笛惱人的鳴響,推土機與電鑽的咆哮磨轉,回到這個等不及把自己噎死的第三世界熱帶城市,回到其中所有漫不經心的叫囂、蠢事與抗議;回到每個紅綠燈前蜂擁而上的乞丐,瘸子,賣手巾、花、馬克杯與餅乾的小販——漢娜,把窗子打開,那罐半巴布亞硬幣5呢?——今天輪到那個沒腿的白髮參議員,他坐在一輛狗車裡,自己劃着前進;在他之後是位美麗的黑人媽媽,膝上抱着她快樂的小寶貝,給媽媽五毛錢,給寶貝揮揮手;然後又是那個撐着拐杖哭泣的男孩,一條腿彎折得像根過熟的香蕉。他是整天哭個不停,還是只在交通高峰時間哭呢?漢娜也給他半巴布亞。

一陣清爽的雨水打下,我們全速開上山丘到「聖母瑪利亞無玷受孕」學校,粉臉修女在前庭的黃色校車旁忙來轉去——Senor

Pendel,

Buenos

dias(日安,潘戴爾先生)!Buenos

dias,琵耶達修女!還有你,伊美達修女——漢娜記得今天要捐獻給那個什麼聖人的錢嗎?不,她也是呆瓜。這裡有五塊錢,親愛的,你時間還多得很,希望你今天過得愉快。漢娜蹦下車,給了潘戴爾一個柔軟的親吻,就跑去找她這星期的密友莎拉;同時有個戴金表的胖警察在旁邊看着,笑眯眯的,像個聖誕老人。

沒人會對這一切大驚小怪,看着漢娜消失在人群中,潘戴爾幾乎覺得心滿意足了。孩子們不會奇怪,沒人會奇怪。甚至我也不會。一個接受猶太教育的男孩(只是他並不是猶太人),一個接受天主教教育的女孩(但她也不是純正的天主教徒),對我們所有的人來說,這一切再正常不過。親愛的,對不起,我對那天下無敵的艾爾納斯托·狄嘉多這麼無禮,可是今天不是我該當好孩子的日子。

之後,在只有自己相伴的甜蜜中,潘戴爾再次開上高速公路,打開他的莫扎特。知覺剎那間敏銳了起來。獨處時常常如此。他習慣性地檢查車門是否鎖好,眼睛不時留意是否有公路搶匪、警察和其他危險人物出現。但他不是很擔心。在美國入侵之後幾個月,荷槍實彈的匪徒和平接管巴拿馬。今天如果有人在塞車時段掏出一把槍,所有車子裡的人肯定跟着掏槍齊射。只有潘戴爾的車子除外。

灼熱的太陽從又一棟半完工的建築後面撲到他身上,陰影加深了,城市的喧囂更濃了。在他必須穿過的窄小街道里,在那些搖搖欲墜的房舍暗影之間,出現了彩虹般的色澤。人行道上的面孔有非洲人、印度人、中國人和各種混血人種。巴拿馬的人種像鳥類般快速膨脹,每天都讓本身是混血的潘戴爾雀躍不已。之中有些人是奴隸的後裔,或許其他人也都是,因為他們的祖先數以萬計,被船載到此地工作,甚至因為運河而送了命。

道路通暢。太平洋潮水退了顏色,晦暗起來。海灣那頭的深灰色島嶼像遙遠的中國山脈,綿延在灰撲撲的迷霧中。潘戴爾很希望到那裡去。這或許是露伊莎的錯,因為有時候她強烈的不安全感折磨得他精疲力竭。或者是因為,他已經在正前方看見銀行的那幢摩天大樓,紅色的頂端聳入雲霄,與同樣醜陋的夥伴一較長短。隱隱約約的海平線上,十多艘船漂浮在模糊的邊緣,打發等待進入運河的無聊時光。出神的一剎那間,潘戴爾感同身受地想到了船上的無聊生活。在動也不動的甲板上汗流浹背,躺在擠滿外國人與石油臭味的船艙里。我不要再有那麼可怕的時光了,謝謝你,他打個哆嗦對自己承諾。絕不再有。終此一生,哈瑞·潘戴爾會好好享受每天的每一小時,絕無戲言。問班尼叔叔去,無論他是生是死。

進入威嚴堂皇的巴布亞大道,他有騰雲駕霧的感覺。左邊經過的是美國大使館,比總統府還大,甚至比他的銀行大。但是,此刻,卻沒露伊莎那麼大。我太好大喜功了,他轉進銀行前庭時心裡對她解釋道。如果我的腦袋沒那麼不切實際,就不會卷進現在這團混亂里;如果我沒把自己當成大地主,沒欠一分一厘不屬於我的錢,也停止攻擊艾爾尼·狄嘉多,或任何你剛好認為道德無瑕、不容冒犯的人就好了。他心不甘情不願地關掉莫扎特,走到車後,從衣架上取下西裝外套——選了深藍色——套進去,對着後視鏡調整他那條「丹曼與嘉達」領帶。一個表情嚴肅、穿制服的男孩,正看守着宏偉的玻璃門入口。他小心照管一把壓動式霰彈槍,對每個穿西裝的人敬禮。

「愛德瓦多先生,今天過得好不好啊,先生?」潘戴爾用英文大叫,一條手臂揮啊揮。小伙子露出愉快的神情。

「早安,潘戴爾先生。」他回答道,這是他惟一會的一句英文。

就一個裁縫而言,哈瑞·潘戴爾的體格超乎預料地好。或許他也心知肚明。因為走路的時候,他總帶着保留實力的氣息。他既高且壯,一頭灰發剪得短短的。胸膛厚實,肩膀寬闊傾斜像拳擊手,行走時則像個訓練有素的政治家。起初他兩手微微彎曲,垂在兩側,隨後又一本正經地交疊在壯碩的背後。這是檢閱儀仗隊或大義凜然面對刺殺時的步伐。在潘戴爾的想像里,他覺得自己兩者兼具。他只允許西裝背後開一個衩,並稱之為布瑞斯維特法則。

但在他四十歲的臉上,卻明顯流露出男人的風采與愉悅。嬰兒藍的眼睛閃爍着無可救藥的天真;即使在平靜的時候,他的嘴也會綻放溫暖而無往不利的微笑。若是不小心瞥到,這抹微笑甚至會給人帶來更好的感覺。

巴拿馬的大人物,都有身穿端莊的藍色公交制服的美貌黑人秘書。大人物們有裝飾着嵌板及鑲鐵條的雨林柚木防彈門,門上的銅把無法從外頭轉開,因為是由裡面的蜂鳴器控制,這樣大人物們才不會被綁架。拉蒙·盧爾德的房間寬大而摩登,高居十六樓,可以從天花板到地板的落地彩色玻璃窗俯瞰海灣,辦公桌則大得像網球場。拉蒙·盧爾德攀在書桌遠遠的那端,像只小老鼠攀在巨大的救生艇上。他身材粗短,下顎呈暗青色,有着光潔的深色頭髮與墨藍色的鬢角,還有一對貪得無厭的亮眼睛。為了練習,他堅持說英語,而且是通過鼻子說。他曾花了大把銀子尋根,最後宣稱自己是某位在達黎安6遇難擱淺的蘇格蘭探險家後裔。六個星期前,他定製了一條盧爾德家族花格的蘇格蘭裙,好到聯合俱樂部跳蘇格蘭舞。拉蒙·盧爾德欠潘戴爾五套西裝共一萬元,潘戴爾則欠盧爾德十五萬元。為了表達善意,盧爾德把未付的利息列入本金,這也是為什麼本金會不斷增加的原因。

「要不要薄荷糖?」盧爾德問道,同時推過來一個銅盤,裡面擱着包裝的綠色糖果。

「謝謝你,拉蒙。」潘戴爾說,但沒有伸手拿。拉蒙自己拿了一顆。

「你幹嗎付這麼多錢給律師?」兩人各自對着稻米農莊最近的賬單凝重沉默兩分鐘後,含着薄荷糖的那個問道。

「他說他要賄賂法官,拉蒙,」潘戴爾像是提供證據的被告,謙卑地解釋,「他說他們是朋友,說他不想把我卷進去。」

「可是如果你的律師已經賄賂法官,他幹嗎延後聽證會?」盧爾德分析着,「為啥他沒照約定把水給你?」

「拉蒙,那是另一個法官。選舉之後任命了一個新法官,但賄款又沒從舊法官轉到新法官手裡,了解了吧。現在新法官就等着,看哪一邊提出比較好的條件囉。書記說這個新法官比以前的法官正直,所以理所當然,也比較貴。在巴拿馬,瞻前顧後是很昂貴的,他這麼說。而且情況會越來越糟。」

拉蒙·盧爾德取下眼鏡,在上頭哈口氣,從身上那套「潘戴爾與布瑞斯維特」西裝的胸前口袋掏出一塊羚羊皮,逐一擦拭鏡片,最後把金鏡架放在他閃閃發亮的小耳朵上。

「你幹嗎不賄賂農業發展部的人?」他擺出一派大人大量的寬容,提出建議。

「我們試過了,拉蒙,但他們人格高尚,這你也知道的。他們說另一邊已經賄賂他們,所以要是換邊站,就太不道德了。」

「難道你的農莊經理就不能想想辦法嗎?你付他那麼高的薪水,他幹嗎不賣力些啊?」

「嗯,是啊,安吉是有點混。老實講,拉蒙,」潘戴爾說,「我想,坦白說,他不在那裡,還比較有用呢。如果不會引起誤會,我打算硬起心腸講幾句話。」

拉蒙·盧爾德的外套仍然讓他的腋下發緊。他們面對面站在大窗戶邊。他把手臂環在胸前,然後又垂在一側,接着又交疊在背後;潘戴爾則專心用指尖扯扯接縫處,像是醫生等着知道哪裡會痛一樣。

「其實是小事一樁。如果真要說哪裡有問題,」他終於宣告,「除非必要,我不會把袖子拆下來,因為這樣做對外套不好。如果下次你把衣服送到店裡,我們會想辦法。」

他們又坐了下來。

「農莊種出米來了嗎?」盧爾德問。

「拉蒙,一點點。這樣說吧,我們是和全球化競爭,我聽來的,也就是和那些從有政府補貼的國家進口的便宜稻米。太輕舉妄動了。我們兩個都是。」

「你和露伊莎?」

「嗯,實際上是你和我,拉蒙。」

拉蒙·盧爾德皺起眉頭,瞄一眼手錶。這是他面對沒錢客戶時慣有的動作。

「哈瑞,很可惜,當初還有機會的時候,你沒讓農莊成為獨立的公司。抵押一家好鋪子來替一個缺水的稻米農莊做擔保,實在沒道理。」

「可是拉蒙——當時是你堅持要這麼做的。」潘戴爾反駁,但他的羞愧已吞噬了他的憤怒。「你說除非我們開立關聯賬戶,否則你不能冒險投資稻米農莊,這是貸款的條件。好吧,是我的錯,我不該聽你的,可是我聽了。我想那天你代表的是銀行,不是哈瑞·潘戴爾。」

他們談起賽馬。拉蒙有一對馬。他們談論財產。拉蒙在大西洋邊上擁有一大片海岸。也許哈瑞該找個周末開車出去,或許買個一小塊地,即使一兩年內不想蓋房子也不打緊,拉蒙的銀行會提供貸款。但拉蒙沒說帶露伊莎和孩子們一起去,儘管拉蒙的女兒也上「聖母瑪利亞無玷受孕」學校,兩個小女生交情還挺好呢。此外,讓潘戴爾大大鬆了一口氣的是,拉蒙也沒覺得應該提起那筆二十萬元。那本來是露伊莎繼承自已故父親的錢,後來交給潘戴爾作正當投資。

「你打算把你的賬戶轉到其他銀行嗎?」拉蒙·盧爾德問,所有無法說出口的話都留着沒說。

「拉蒙,我想在這個關頭,沒有什麼銀行會要我吧。幹嗎問?」

「有一家商業銀行打電話給我,想知道你的事,你的信用記錄、契約、周轉,等等。當然,是一些我不會告訴其他人的事。」

「他們瘋了,他們想問的一定是別人。哪一家商業銀行?」

「一家英國銀行,從倫敦打來的。」

「倫敦?他們打給你?為了我?誰?哪一家?我以為他們全倒閉了。」

拉蒙·盧爾德很遺憾無法透露更多。當然,他什麼都沒說。他不受誘惑。

「什麼誘惑,看在老天的分上?」潘戴爾吼道。

但盧爾德似乎已經全忘了。誘惑,他曖昧地說。推薦。沒什麼大不了。哈瑞是朋友。

「我一直想要一件休閒外套,」他們握手時,拉蒙·盧爾德說,「海軍藍的。」

「這種藍嗎?」

「更深一點。雙排銅扣,蘇格蘭風的。」

所以潘戴爾又滿是感激地開始說,他最近從倫敦徽章與紐扣公司引進了一批上好的紐扣新貨。

「他們可以替你定製家族徽紋,拉蒙,我看到過薊花7的。他們也可以幫你做袖扣。」

拉蒙說他會考慮。這天是星期五,他們互道周末愉快。為什麼不呢?這只是熱帶巴拿馬再尋常不過的一天。或許個人的前景有幾片烏雲,但在潘戴爾的生涯里,沒什麼不能應付的。一家古怪的倫敦銀行打電話給拉蒙——或者又來了,根本沒這回事。在這行來說,拉蒙算是夠好的傢伙了,在他願意付錢的時候也是重要的客戶,他們還有過幾次口角。但是你得要有超感能力的博士學位,才能知道他那個西班牙與蘇格蘭混血的腦袋裡在打什麼主意。

每次抵達他的小街,潘戴爾都有種船入港口的感覺。有一天,等這家店鋪消失了,被偷了,被炸彈毀了,他或許會嘲笑自己的這種感覺。或者這家店從一開始就不存在,一切都只是他的幻想,只是已故的班尼叔叔放進他想像中的東西。但今天造訪銀行讓他心神不寧。踏進大樹陰影的一剎那,眼睛就搜出了那家店鋪,盯着它瞧。你是一幢貨真價實的房子。他對着透過枝葉對他眨眼的西班牙式褪色粉紅屋瓦說。你不只是一家鋪子。你是一個孤兒終其一生所夢想的那種房子。如果班尼叔叔此刻也能看見你……

「注意到開滿鮮花的玄關嗎?」潘戴爾用胳膊肘碰碰班尼,「請進到裡面去,又涼爽又舒服,你會被伺候得像個帕夏8。」

「真是太棒了,哈瑞小子。」班尼叔叔回答道,兩隻手掌摸着他那頂黑色漢堡帽的帽緣,就像他煮東西時會有的動作。「一間像這樣的鋪子,你可以收一鎊的入場費哩。」

「還有油漆的招牌呢,班尼?P&B纏繞成羽毛花樣,無論你在聯合俱樂部或立法會議廳或蒼鷺宮9,讓這個鋪子的名字在城裡到處流傳?

『最近去過P&B嗎?——他的P&B西裝如何如何。』他們就是這樣聊來聊去的,班尼!」

「我早說過,哈瑞小子,我願意再說一遍。你有說服力,目測精準,到底是誰遺傳給你的,我真是懷疑。」

他幾乎完全恢復了勇氣,拉蒙·盧爾德已經差不多被拋在腦後。哈瑞·潘戴爾昂首闊步,開始一天的工作。

2

歐斯納德在十點半左右打電話來,沒有激起一絲漣漪。他是新顧客,新顧客照例要轉給哈瑞先生;或者,如果他抽不出空,就請他們留下電話號碼,好讓哈瑞先生立即回電。

潘戴爾在他的裁剪室里,和着古斯塔夫·馬勒的旋律,就着棕色紙型,裁剪出一套海軍制服。裁剪室是他的庇護所,他不與任何人分享,鑰匙穩穩安放在背心口袋裡。偶爾,為了享受鑰匙對他代表的意義,他會把鑰匙插進鎖里,轉動它,把世界關在外面,證明他是自己的主人。偶爾在再次打開門鎖之前,他會以降服的姿態垂下頭,雙腳併攏站一秒鐘,才重新展開美好的一天。除了旁觀這戲劇性動作的部分自我之外,沒有人看見他這樣做。

在他後面,一間間相同高度、有嶄新照明與電動吊扇的房間,他嬌縱過度的各色人種僱工在裡頭縫衣燙裳,以巴拿馬勞動階級通常無法擁有的自由談天說地,但是沒有一個像老闆潘戴爾那般辛勤勞動。他略一停頓,迎上馬勒的波濤涌動,然後靈巧地沿着黃色粉筆線一刀剪下,就成了哥倫比亞裔艦隊司令的後背與雙肩。這位司令一心一意想以優雅的儀表,和被解職的前任一較高下。

潘戴爾替司令設計的制服格外燦爛奪目。那條白長褲,已經交給遠遠躲在他後面那條走廊房間裡的意大利長褲縫紉師傅;可以服服帖帖抵着座位,適合站而不適合坐。而潘戴爾正在裁剪的這件燕尾服,是白色及深藍色配上金色肩章與穗帶的袖口,金色盤扣與高高的納爾遜式衣領繡着一圈環繞船錨的橡樹葉——這是潘戴爾自己的神來一筆,司令的私人秘書看到傳真的圖樣時表示非常喜歡。潘戴爾從來沒真的理解班尼叔叔說的「目測精準」是什麼意思,但看着圖樣時,他知道自己的確有此能力。

他繼續和着音樂裁剪,拱起背,思緒飛揚,直到他變成潘戴爾艦長,步下宏偉樓梯,參加自己的就職舞會。這種無傷大雅的想像,無損他的裁縫技藝。他一貫主張——這應歸功於他已故的合伙人布瑞斯維特,最理想的裁剪師,天生的模仿者——不管手上裁剪誰的衣服,要讓自己融入其中,成為那個人,直到真正的主人來取走為止。

接聽歐斯納德的電話時,潘戴爾正沉浸在出神入化的愉悅之中。一開始是瑪塔接起電話。瑪塔是他的接待員,接線生,會計與做三明治的人,一個頑固、忠心耿耿、黑白混血的小東西,一張歪斜的臉疤痕累累,滿是皮膚移植與拙劣手術的痕跡。

「早上好。」她用的是西班牙文,聲音甜美。

不說「哈瑞」,也不說「潘戴爾先生」——她從來不這麼叫他,只用天使般的聲音道早安,因為聲音和眼睛是她臉上倖免無傷的兩個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