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王朝 - 第2章

無罪

  綿密的勁氣組成了密不透風的牆,很少有燃燒的碎片穿刺出去,滾滾的熱氣和燃燒的火星被迫朝着上方的天空宣洩,從遠處望,就像在天地之間陡然豎立起了一個巨大的洪爐。

  洪爐的中心,中年男子趙斬的手中不知何時已經多了一柄赤紅色的小劍。

  這柄劍長不過兩尺有餘,但劍身和劍尖上外放的熊熊真火,卻是形成了長達數米的火團!

  他面前被他稱為夜司首的白裙女子卻已經消失,唯有成千上萬道細密的雨絲,如無數柄小劍朝他籠來。

  ……

  在五名手持黑傘的官員出手的瞬間,數十名佩着各式長劍的劍師也鬼魅般湧入了這條陋巷。

  這些劍師的身上都有和那五名持傘官員身上相同的氣息,在這樣的風雨里,墜落到他們身體周圍的雨珠都如有生命般畏懼的飛開,每個人的身外憑空隔離出了一個透明的氣團,就像是一個獨立的世界。

  這樣的畫面,只能說明他們和那五名黑傘官員一樣,是世所罕見的,擁有令人無法想象的手段的修行者。

  然而此刻聽着小院裡不斷轟鳴,看着周圍的水窪里因為地面震動而不斷飛濺的水珠,連內里大致的交手情形都根本感覺不出來的他們,臉色卻是越來越白,手心裡的冷汗也越來越多。

  他們先前已經很清楚趙國劍爐到底是什麼樣的存在,但是今日裡他們終於明白自己對於劍爐的預估還是太低。

  時間其實很短,短得連附近的民眾都只以為是打雷而沒有反應過來到底是什麼,圍繞着小院的黑色傘幕上,驟然發出一聲異樣的裂響。

  一柄黑傘支撐不住,往一側飄飛近百米。

  小院外圍散落着的這些佩着無鞘鐵劍的黑衣官員同時駭然變色,位於那數柄黑傘後方的四名黑衣劍師頓時齊齊的發出了一聲厲叱,拔劍擋在身前。

  噹噹噹噹四聲重響,四柄各色長劍同時彎曲成半圓形狀,這四名黑衣劍師腳底一震,都想強行撐住,但是在下一瞬,這四名黑衣劍師卻是都口中噴出一口血箭,紛紛頹然如折翼的飛鳥往後崩飛出去。

  從黑色傘幕的裂口中湧出的這一股氣浪余勢未消,穿過了一個菜園,連摧了兩道籬牆,又穿過一條寬闊的街道,湧向街對面的一間香油鋪。

  轟的一聲爆響。

  香油鋪門口斜靠着的數塊門板先行爆裂成無數小塊,接着半間鋪子被硬生生的震塌,屋瓦嘩啦啦砸了一地,湧起大片的塵囂。

  「哪個天殺的雨天趕車不長眼睛,還趕這麼快!毀了我的鋪子!」

  一聲刺耳的尖叫聲從塌了半邊的鋪子裡炸響,一名手持着打油勺的中年婦人悲憤欲絕的沖了出來,作勢就要打人,但看清眼前景象的瞬間,這名中年婦人手裡的打油勺落地,發出了一聲更加刺耳的尖叫聲。

  「監天司辦案!」

  一名被震得口中噴出血箭的黑衣劍師就墜倒在這個鋪子前方的青石板路上,聽着這名中年婦人的尖叫,他咬牙拄着彎曲如月牙的長劍強行站起,一聲厲叱,凜冽的殺意令那名中年婦人渾身一顫,叫聲頓住。

  也就在此時,讓這名面容悽厲的黑衣劍師一愣的是,塌了半邊的香油鋪子裡,卻是又走出了一名提着油瓶的少年,最多十三四歲的樣子,然而沾滿灰塵的稚嫩面容上,居然沒有半分害怕的神色。

  他只是一臉好奇,眼神清亮的看着黑衣劍師,然後目光又越過黑衣劍師的身體,落向兩道被摧毀的籬牆的後方。

  在他的視線里,一名身姿曼妙的白裙女子正從黑色傘幕的缺口裡走出。

  「厚葬他。」

  白裙女子渾身的衣裙已經濕透,她似乎疲倦到了極點,在幾柄黑色油傘聚攏上來,幫她擋住上方飄落的雨絲時,她只是輕聲的說了這三個字。

第二章

活得長,便走得遠

  幾柄黑傘小心翼翼的護送着白裙女子走出了數十步,上了等候在那裡的一輛馬車。

  從塌了半邊的香油鋪里出來的少年始終目不斜視的看着那名白裙女子,直到白裙女子掀開車簾坐進去,他才感嘆般說了一句:「真是漂亮。」

  跌坐在他身側前方不遠處的黑衣劍師這也才回過神來,想到白裙女子那短短的三字所蘊含的意義,一種巨大的欣喜和震撼到麻木的感覺,首先充斥他的身體。

  「漂亮?」

  接下來他才開始咀嚼身後少年的話。夜司首的美麗毋庸置疑,然而像她這樣的國之巨擘,這樣的令人唯有仰視的修行者,只是用「漂亮」來形容她的容貌,都似乎是一種褻瀆。

  馬蹄聲起,載着大秦王朝女司首的馬車瞬間穿入煙雨之中,消失不見。

  絕大多數的黑衣劍師也和來時一樣,快速而無聲的消失在這片街巷。

  在雨絲中迷離的街巷終於徹底驚醒,越來越多的人走出家門想來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但就在幾個呼吸之間,無數金鐵敲擊地面的聲音便遮掩了雨聲和雷聲。

  一瞬間,無數湧來的戰車便形成了一條條鐵牆,阻擋了他們的視線。

  「你叫丁寧,是梧桐落酒鋪的?怎麼會跑到這裡來打香油?」

  一頂臨時搭建的簡陋雨棚下,一名頭頂微禿的中年微胖官員遞了一塊干布給渾身也差不多淋濕了的少年,問道。

  這名官員的神色看上去非常和藹,因為趕得急,額頭上甚至泛起了點油光,給人的感覺更顯平庸,但周圍絕大多數行徑的官員和軍士都刻意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離,因為稍有見地的長陵人,都知道他是莫青宮。

  神都監幾條經驗最豐富的「惡犬」之一。

  「惡犬」絕對不是什麼褒獎的稱呼,但卻隱含着很多重意思,除了兇狠、嗅覺靈敏之外,往往還意味着背後有足夠多的爪牙和足夠強大的靠山。對於這種異常難纏又不能伸棍去打的「惡犬」,最好的辦法唯有敬而遠之。

  就如此刻,他才剛剛趕到,氣息未平,然而手裡卻是已經有了數十個案卷,其中一份就已經詳盡記錄着眼前這名讓人有些疑慮的少年的身份。

  這名叫丁寧的少年卻根本沒有意識到看上去很好說話的微胖中年官員的可怕,他一邊用莫青宮遞給他的干布隨手擦拭着臉面上的泥水,一邊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布有虎頭圖案的森冷戰車和戰車上的青甲劍士劍柄上的狼紋,沒有第一時間回答莫青宮的問題,反而反問道:「這就是我們大秦的虎狼軍麼?」

  莫青宮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回答道:「正是。」

  「那個小院裡住的到底是誰?」揉盡了臉上的塵土和泥垢之後,更顯清秀和靈氣的丁寧一臉認真地說道:「居然要這麼興師動眾?」

  莫青宮越來越覺得丁寧有意思,對方身上平靜的氣息,都讓他莫名的受到感染,平靜了一些,他的眼睛裡漸漸泛出些異彩。

  「你聽說過劍爐麼?」他沒有生氣,和顏悅色的反問道。

  「趙國劍爐?」丁寧有些出神。

  「正是。」莫青宮和藹的看着他,耐心地說道:「自我大秦王朝和趙國的征伐開始,天下人才明白趙國最強的修行地不是青陽劍塔,而是那個看似普通的打鐵鋪子。劍爐那八名真傳弟子,皆是一劍可屠城的存在,趙國已被我朝滅了十三年,但那些劍爐餘孽,依舊是我大秦王朝的喉中刺,一日不拔除,一日不得安心。今日裡伏誅的,就是劍爐第七徒趙斬。」

  「怪不得……」丁寧從戰車的縫隙中,看着那個已經蕩然無存,有不少修行者正在仔細翻查每一處細微角落的小院,若有所思地說道。

  莫青宮微微一笑:「現在你想明白我一開始為什麼要問你這些瑣碎的問題了?」

  丁寧認真的點了點頭,「像這樣的敵國大寇潛伏在這裡,所有附近的人員,當然要盤查清楚,尤其是我這種本來不居住在這邊的,更是要問個清楚。」

  莫青宮讚賞的微微頷首:「那這下你可以回答我先前的問題了?」

  丁寧笑了笑,說道:「其實就是我們那邊那家香油鋪子這兩天沒有做生意,所以只能就近到這裡來,沒想到被一場暴雨耽擱在這裡,更沒有想到正好遇到這樣的事情。」

  莫青宮沉默了片刻,接着隨手從身旁抓了柄傘遞給丁寧,「既然這樣,你可以離開了。」

  丁寧有些驚訝,眼睛清亮地問道:「就這麼簡單?」

  「還捨不得走不成?不要自尋麻煩!」莫青宮又好氣又好笑的呵斥了一聲,擺了擺手,示意少年快些離開。

  「那您的傘?」

  「要是我不來拿,就送與你了。」

  ……

  看着丁寧的背影,莫青宮的神容漸冷,沉吟了片刻,他對着身後的雨棚之外低喝了一聲:「招秦懷書過來!」

  一襲青衫便衣的枯瘦年輕人在他的喝聲發出後不久走入了這間臨時搭建的雨棚。

  莫青宮微微抬頭,看着這名走到面前的年輕人,他的手指在身前展開的案卷上輕輕的敲擊着,連續敲擊了十餘記之後,才緩聲問道:「梧桐落這名叫丁寧的少年,這份備卷是你做的,你可有印象?」

  枯瘦年輕人恭謹的垂頭站立着,不卑不亢道:「有。」

  莫青宮冷冷的看了他一眼,沉聲道:「按這份備卷,他和他開酒鋪的小姨的出身可以說是乾淨到了極點,但關鍵就在於,你當初為什麼會做了這樣一份備卷?」

  枯瘦年輕人似乎早已料到他會問這樣的問題,毫無遲鈍地回道:「這名少年的確是我們秦人無疑,往上數代的來歷也十分清楚,屬下之所以做這份調查案卷,是因為方侯府和他有過接觸,方侯府曾特地請了方繡幕去看過他。」

  莫青宮一怔:「方侯府?」

  枯瘦年輕人點了點頭:「這名少年自幼父母染病雙亡之後,便由他小姨照拂,而他小姨在梧桐落有一間酒鋪,雖鋪子極小但很有名氣。方侯府的人到這家酒鋪購過酒,大約是因為覺得此子有些潛質,便特意請了方繡幕親自來看過。」

  莫青宮微微蹙眉,手指不自覺的在案卷上再度敲擊起來。

  「後來呢?」他沉吟了片刻,問道。

  枯瘦年輕人認真答道:「方繡幕看過之後,方侯府便再也沒有和此子接觸過。屬下推斷應是方繡幕覺得他不足以成為修行者。再者此子身份低微,出身又毫無疑點,所以屬下便只是按例做了備卷封存,沒有再多花力氣再調查下去。」

  莫青宮眼睛裡首次流露出嘉許的表情,「你做得不錯。」

  枯瘦年輕人神情依舊沒有什麼改變,沉穩道:「屬下只是盡本分。」

  莫青宮想了想,問道:「梧桐落那種地方的小酒鋪出的酒,能入得了方侯府的眼睛?」

  枯瘦年輕人搖了搖頭,「他家的酒鋪之所以出名,只是因為他小姨長得極美。」

  莫青宮徹底愕然。

  枯瘦年輕人依舊沒有抬頭,但嘴角卻泛起一絲不可察覺的笑意,心想大人您要是真見了那名女子,恐怕會更加驚愕。

  莫青宮自嘲般笑了笑,突然認真的看着枯瘦年輕人,輕聲道:「此次靈虛劍門開山門,我將你放在了舉薦名單里。」

  「大人!」

  之前這名枯瘦年輕人始終保持着恭謹沉穩的姿態,然而莫青宮的這一句低語,卻是讓他如五雷轟頂般渾身劇烈的顫抖,不受控制的發出了一聲驚呼。

  莫青宮的神容卻是沒有多少改變,他拍了拍這名情緒激動的年輕人的肩膀,緩聲道:「在你去靈虛劍門修行之前,再幫我最後一個忙,幫我再核查一下他和他周遭人的出身來歷,幫我查查清楚方繡幕對他下了什麼論斷。」

  ……

  長陵的所有街巷,和趙斬所說一樣,都是直來直去,橫是橫豎是豎,就連一座座角樓,都是均勻分布在城中各處。

  此刻最靠近莫青宮這座雨棚的一座角樓上,如幕的雨簾後,擺放着一張紫藤椅,椅上坐着一名身穿普通素色布衣的老人,稀疏的白髮像參須一樣垂散在肩頭。

  老人的身後,是一名身材頎長,身穿黃色布衣的年輕人。

  年輕人面容儒雅,神態安靜溫和,是屬於那種一見之下就很容易心生好感的類型,此時他的雙手垂落在紫藤椅的椅背上,顯得謙虛而又親近。

  「你在想些什麼?」

  老人收回落向遠處的目光,微微一笑,主動說道。

  黃衫年輕人腳步輕移,走到老人身側,尊敬地說道:「師尊,夜司首既然能夠單獨誅殺趙斬,便說明她至少已經踏過七境中品的門檻,只是我不明白,此刻的長陵……除了夜司首之外,還是有人能夠單獨殺死趙斬,為什麼陛下一定要遠在海外修行的夜司首回來?」

  老人微微一笑,伸出枯枝般的手指,點向角樓外雨簾前方:「你看到了什麼?」

  黃衫年輕人努力的凝神望去,如瀑暴雨中,卻只見平直的街巷,他有些歉然的回答道:「弟子駑鈍,望師尊指點。」

  「你看得太近,你只看到眼前這些街巷,你卻看不到長陵的邊界。」老人微眯着眼睛,徐徐道:「但你應該知道,這個城,是天下唯一一個沒有外城牆的都城。之所以不需要護城城牆,是因為我們每一名秦人的劍,就是城牆。」

  黃衫年輕人面目漸肅,沉默不語。

  「陛下,或者說李相,看得就比你要遠得多。」

  老人慈祥的看了這名黃衫年輕人一眼,卻有些嘲諷地說道,「召夜司首回來,至少有兩層用意。一層是長陵之中雖然不乏可以獨立擊殺趙斬的我朝強者,但多湧出一個,總是多一分威勢。先前夜司首雖然已經有很大威名,然而大多數人懷疑她甚至還未跨入第七境。今日夜司首一劍刺殺趙斬,將會是秋里最響的驚雷,我長陵無形的城牆,就又厚了一分。另外一層用意則是,夜司首已在海外修煉數年之久,包括我等心中自然有些疑慮,懷疑夜司首是否不得陛下信任,相當於被放逐,現在夜司首突然回歸除孽,這便只能說明陛下和夜司首的聯繫一直都十分密切,流言和疑慮不攻自破。」

  「李相的確看得比我遠得多。」黃衫年輕人一聲輕嘆。

  他吐出「李相」二字的時候,神色既是欽佩,又是自愧。

  李相是一個尊貴的稱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