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封志怪 - 第2章

尾魚

如有變故?會有什麼變故?

端木翠適才的話似有所指,莫非這翠玉,並不是張公子想象中的貌美嬌妍?否則,端木翠為什麼一再要張公子表明「並非為了容貌」而愛上翠玉?

思忖間,內間絲竹之聲漸起,曼妙宛然。伴隨着絲竹之聲,一個盛裝美貌女子自內屋款款而出。

張公子激動不已,霍地站起身迎上去,握住那女子雙手:「翠玉。」

翠玉低首一笑,嬌羞無限,甩開張公子雙手,就着絲竹之聲,在方丈之地翩然起舞。

張公子看得雙眼發直,痴痴退回桌邊坐下,目不轉睛地追隨着翠玉的一顰一笑,飄飄然不知身在何處了。

展昭看看翠玉又看看張公子,渾然不明白端木翠葫蘆里賣的什麼藥。端木翠只是微微一笑,示意展昭留意翠玉。

展昭又看了片刻,漸漸看出了些許端倪。

這翠玉甫一露面,確是千嬌百媚、楚楚動人,只是漸歌漸舞之間,容顏愈顯怪異,卻又說不出怪異在哪兒。電光石火之間,展昭驀地瞭然:翠玉老了。

眼前的翠玉,雖然體態嬌妍,然而眉目之間,已綴上細絡紋路,似乎已經老了十歲。

展昭駭然,看向端木翠時,端木翠知他已看出究竟,微微點頭。那張公子猶自不知,依然陶醉在翠玉的曼妙舞姿之中。

再過得片刻,張公子的臉色漸漸變了,身子也止不住地顫抖起來。

翠玉實在是老得太厲害了。

她的眼皮下耷,兩頰深深地陷了進去,臉色由白嫩紅潤轉為乾癟蠟黃,背漸漸佝僂下去,頭髮亦有了蒼色。

張公子的額頭冒出顆顆冷汗,忽地大叫一聲,向着門外狂奔而去。哪知端木翠的動作更快,起落之間便將張公子的胳膊扣住,冷笑道:「張公子,你莫忘記答應過我什麼,眼前之人,可是要與你舉案齊眉的娘子。」

張公子喉頭嗬嗬有聲,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翠玉忽地咧嘴一笑,原先的扁貝玉齒變作了黃黑相間的鬆動老牙,稀疏的牙齒之間,露出猩紅牙肉來。

張公子再也忍不住,慘叫一聲,扯破了半幅衣袖,連滾帶爬,奪門而去。

端木翠哈哈大笑,忽地看向翠玉:「孽畜,還不現形!」

話音剛落,翠玉身上的衣服裂帛而飛。展昭再看時,哪裡還有翠玉的半分影子,分明是一個身高不及兩尺,弓腰縮背的乾癟老太。頭上只剩幾縷白髮,指甲彎曲細長,周身皺紋堆疊,竟說不清她已有多老了。

展昭倒吸一口涼氣。那東西忽地伸出舌頭,在嘴周遭舔了一舔,昂首嗷叫片刻,旋即如同獸一般竄進了內屋。

絲竹之聲立止,內室杳無聲息,方才所現,竟恍如一夢。

良久,展昭才道:「端木姑娘,這不會只是細花流的易容術吧?」

端木翠笑道:「什麼易容術,這是一隻活了四百多年的魑。」

展昭駭然。

端木翠哧哧而笑:「人間有法,鬼蜮有道。開封府掌世間法理,細花流收人間鬼怪,展大人,現在你可明白?」

展昭沉默良久。

難怪跟細花流有關的案子,包大人總是不再追審。所謂魑魅魍魎妖魔精怪,他一直以為只是志怪之說,沒想到今日會親眼得見。

端木翠笑道:「人老化鬼,物老成精,這世上,本就是人妖共存。展大人見多了人就覺得世間無妖,那妖見多了妖豈不也覺得世上無人,唯妖是尊嗎?」

展昭默然。

端木翠又道:「這道理並不難解,你是聰明人,包大人能明白,你也一定能明白。」

「包大人?」

「細花流多次從開封府手中帶走人犯,依包大人的性子,不問得清楚,怎麼會幹休?」

見展昭仍有迷惘之色,端木翠心中微哂,又道:「一時半刻你未必能了解,不過無妨,以後互通往來,你自然明白。」

「互通……往來?」

「包大人讓我請你進端木草廬,你不會真當只為看魑戲吧?」端木翠嫣然一笑,「今日點到即止,展大人請回吧。」

「那展某不叨擾了。」展昭起身離去,行至門口忽又迴轉,「適才張公子曾說被籬笆門咬了一口,又說曾看見一張嘴……」

「還是那句話,物老成精。」端木翠意味深長地笑。

端木翠笑得很美,展昭卻被她笑得遍體生寒,再看那院中,一草一木,一帚一箕,都似竊竊私語,成了活物。

你讓展昭自己走出去,他當真心頭髮怵。

「非是主人引,不過端木橋。」展昭尷尬,「煩請姑娘引路。」

面對江洋巨匪山澤悍盜也不曾退卻半步的展昭,向着滿目精怪,禁不住毛骨悚然。

還要互通往來?罷了罷了,人間有法鬼蜮有道,人鬼殊途,還是老死不相往來的好。

第三章

鏡妖

難得今日不當值。

展昭換了便服,和公孫策去距離開封府最近的茶樓喝茶。掌柜的見了官府的差爺官爺,別提有多客氣了,躬着腰,一迭聲的「樓上請樓上請」。

靠窗坐定,飲着上好白茶,品着茶果,吹着小風,公孫策自覺舒心適意,詩興大發,正待吟上兩句,小二從旁經過。

展昭叫住小二,問:「最近這一帶可還安穩?沒什麼犯事兒的吧?」

公孫策皺眉:這個展護衛,說好了今日出來消閒,只談風月,不論公事,他怎麼又犯規了。

小二汗巾子一甩,笑得合不攏嘴:「展大人,看您這話說得,這是哪兒啊,出門就望見開封府,誰吃了熊心豹子膽了,敢在這兒不規矩?用戲文上的話說,那是道不拾遺,夜不閉戶呢……」

展昭微笑,公孫策捋着山羊鬍子,面上裝着不在意,實則心裡早已樂開了花:與有榮焉,與有榮焉!

好像是老天成心要打他們的臉,就在這個時候,樓下不遠處,忽然有人尖叫:「我的銀兩!我的銀兩不見了!」

這是鬧賊了。

展昭探身朝樓下看,街頭有一處已經圍攏了一堆人,一個文士模樣的正焦急地伸手在懷裡掏來摸去:「家母得了急病,這可是抓藥的錢呢,怎生是好啊!」

本待下去查看,但巡街的官差已經到了,別人的分內差事,他也不好手伸得太長。展昭坐回原位,一抬頭,那小二還沒走,滿臉的尷尬,說:「展大人,你看,這必然是外地的毛賊,剛來,不懂規矩……」

說得其實有幾分道理,城裡的毛賊,確實不敢在開封府周遭犯案。

展昭笑了笑,正想說什麼,街尾又是一聲呼喝:「我的銀票!我的銀票不見了!」

片刻之間,街頭街尾,兩起盜案,若是一般的毛賊,得了手逃為上策,哪還敢原地耽留?更何況,官差都到了。

如此看來,不是普通人物,而且,必然還沒有走遠。

展昭低聲向公孫策道:「公孫先生稍坐,展某去去就來。」

他急步下樓,左右看了一回,不動聲色,匯入人流之中,且走且停,看似渾不經意,但目光如炬,幾乎不曾放過左近任何一個人,哪怕是背影。

來了,太白酒坊門口,新酒到店,一臉富態的老闆正笑呵呵檢視夥計卸貨,渾然沒留意到,有一隻手,正迅速探向他腰間掛着的羊脂白玉環。

展昭急掠過去,與布莊老闆擦身而過,在那隻賊手觸到玉環之前,迅速攥住那人手腕,往邊上一帶……

那無知無覺的老闆,竟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不悅地撣撣肩膀,嘀咕說:「怎麼撞人呢。」

入手柔軟,纖若無骨,是個姑娘家?再低頭看那人容貌,展昭忽地腦子一蒙,迅速撤手。

這……這是……

背倚青石靠,細流繞柳腰,非是主人引,不過端木橋。

這不是那個細花流的門主,端木姑娘嗎?

端木翠皺着眉頭,揉揉手腕,又不悅地看他一眼。

這姑娘滿門的怪力亂神,展昭不想跟她太多牽扯。

「端木姑娘這是……」

「展昭,細花流的事,用不着一件件跟你解釋吧?」

當然不用,展昭小心求證了一下:「適才這條街上,那些盜案,都是姑娘所為?」

「嗯哪。」

「都跟精怪有關?」

她眼一瞥:「不然呢?」

如此便好,確認就行,展昭側身給她讓開一條道,很是客氣:「是展某唐突,端木姑娘走好。」

回到樓上,茶水尚溫,公孫策拋來一個欲問又止的疑惑眼神,展昭輕呷一口茶:「細花流。」

這樣啊,公孫策頓時沒了好奇心:「來,來,喝茶,繼續喝茶。」

茶不錯,入口生津,但街面上傳來的越來越嘈雜的人聲,還是讓展昭心中生出一絲疑竇來。

即便是收伏精怪,跟偷盜財物有必然的關係嗎?

晚上,展昭向今日負責巡差的張龍查問,才知道一日之內,那條街上,盜案竟有數十起。

手法奇快,讓人防不勝防,苦主也參差有別,有富得流油的,也有窮得冒泡的,簡直像是沿街掃蕩。不明就裡的張龍憤憤:「展大哥,你知道嗎,連黃四婆婆的棺材本兒都被掏了!」

展昭心裡咯噔一聲:黃四婆婆?

這黃四婆婆展昭認識,是附近的一個乞婆,常見她沿街乞討,晚上便在破廟棲身。展昭和開封府里的人時常接濟她,黃四婆婆把討到的每一文錢都縫在貼身的衣袋裡。有一次,展昭問她,這錢攢起來,做什麼用啊。

黃四婆婆回答:「展大人啊,你不知道,我們老家有個說法,人死了,一定要體體面面用棺材收葬,這樣來世再投胎,會有副好身板兒。倘若只是葦席一卷——你想啊,那葦席頭尾漏風,陰間的風可涼啦,來世投胎,要麼得頭疼病,要麼腿上有病,那可不划算。」

說完了絮絮念叨:「留着錢,可得攢一副好棺材。」

所以黃四婆婆攢的,是真真正正的棺材本兒。

展昭心中生出反感來:端木姑娘這次,未免有些過分了。收妖便收妖,何必欺窮?

思來想去,還是決定去找她問個清楚。

開封城外,西郊十里。

端木姑娘大概是已經歇息了,其實時候還早,端木草廬卻已經漆黑一片。展昭在橋頭躑躅數次,要麼,明日再來?

轉身想走,身後忽然一陣窸窣。

展昭猛然回頭,一聲斷喝:「誰?」

似乎只是處草叢,無聲無息。若是常人,可能笑笑便罷,但展昭不同,他相信自己的眼睛,方才,那草叢裡,確實有微影晃動。

他晃亮火摺子,伸手想去撥開草尖。就在這個時候,對面的草廬忽然掌燈,他聽到端木翠的聲音:「誰?」

看來,是被他先問的那聲「誰」給驚動了。

展昭衝着那邊拱手:「開封府展昭,有事求見端木姑娘。」

「過來吧。」

既是得了主人「首肯」,也就等同於「主人引」了,展昭吁一口氣,信步上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