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的妖怪 - 第2章

大風颳過

  響,不對。不響,也不對。

  那我到底要怎麼做?

  他搖頭:「青回,若是這樣,你成不了仙。」

  聽了這句話,我心裡突然透亮了,像身上開了個洞,在人的胸口那個位置,呼啦呼啦,風從裡面穿過去一樣。

  

  嗯,我成不了仙。

  本來我也沒想過要成仙。

  本來我一直在山坡上,理所當然地做一塊石頭,過得挺好的。

  我幹嗎要成仙?

  當天夜裡,我離開了漸遂的洞府,回到凡間,當了個妖怪。

  

第三章

  少年正視着我昂然道:「都自稱本座了,難道還是好東西?」隨即一把拉住擋在我面前的小豁牙,抱抱拳:「我二人乃松雲山玄廣派弟子,我師弟年紀小不懂事,衝撞了閣下。閣下若想責罰,便衝着我來。」

  我問:「為什麼要來抓熊?」

  小豁牙抽抽鼻子:「要成為在冊弟子都得先抓山上的精怪,帶着修煉。熊好,大,能打。」

  我再問:「打什麼?」

  少年搶先答:「自然是除魔衛道!」

  小豁牙挺着胸脯:「除魔衛道,是為了成大道,成仙。」

  也是為了成仙?如今的凡世,貌似挺時興這樣修道。

  少年甚有顏色,見我沒回答,又拉扯小豁牙道:「閣下若無它事,小道就帶師弟先回去了。」

  我本不想和小孩子一般見識,憑白置氣,讓這兩個小道士走了便罷,但那小豁牙竟沒被少年拉動,轉頭看着我:「師兄,可他是我的妖怪了。」

  少年脖子都紅了,用力扯他:「妖個什麼怪?你怎麼能收他,趕緊回去!」

  小豁牙又癟癟嘴:「我靈符用掉了,抓不了熊了,只有他。」

  少年一臉氣急敗壞,連連跺腳:「你,你!」

  我一彈手指,兩道玄光在兩個小道士腦門上一抹。

  「今日之地,爾等不曾來過。所見所聞,都不曾有過。」

  少年和小豁牙兩眼直直,一起點頭。

  我抬抬手:「回去吧。」

  少年牽起小豁牙,僵僵乘劍離去。

  等飛過幾十里地後,他們便會醒轉,什麼都不記得。惦記着修仙的人或物,本座真的不想沾了。大家不是一條道上的。沒必要再有交集。

  

  結果,第二天,那個小豁牙又出現在這個山頭上的時候,我嚇了一大跳。

  人間竟然能有這麼厲害的孩子,我的洗心術起不了作用?

  我謹慎地以石頭的姿態沉默着。

  小豁牙在山坡上來回走,打圈兒,突然一頭扎到我身邊,抽抽搭搭哭起來。

  我繼續謹慎地沉默,小豁牙靠着我坐在地上,耷着腦袋,哭得一把一把的,鼻涕蹭在我身上,腌臢得不行。

  他一邊哭,一邊嗚嚕,貌似是「……找不到了嗚嗚嗚……入不了冊嗚嗚嗚……」

  我明白了,因為我洗了他的記憶,他那張唯一的,貌似很重要的符怎麼沒有的,他自然也記不起來了,模糊想着在這一帶,就跑來找。

  我以為他哭一時就回去了。沒想到他哭完了找,找完了接着哭,很執着地就在這一畝三分地上打轉,哭得眼都睜不開了,嗓子也啞了,天也黑了,他居然還不回去,蜷在我身邊,抽噎着睡了。

  小豁牙蜷在草上,身體有點打戰。

  眼下剛開春,太陽雖暖,但山里夜晚還是挺涼的。

  我不知怎麼的就記起,我還是一塊剛有意識的石頭時,有一年冬天,冷得格外早,一隻母豹在附近洞穴生了窩小豹,獵得食物不夠,一隻小豹子格外孱弱,搶不到食,母豹帶着小豹遷到更深的山裡的洞穴中,它就被丟下了。

  天很冷,無聲地落着雪片,它緊貼着我蜷在枯黃的草上,瑟瑟發抖,身體一點點變涼,氣息一點點消失,最終僵硬地被雪覆蓋。

  

  那是我初次對生死有了認知。

  小豁牙在夢中又抽抽了一下,我嘆了口氣,收了真身,往他身上丟了個暖罩,給他餵了幾口水。

  小豁牙抓着我的袖口嗚咽:「母妃……我會乖……別送我走。」

  母妃?

  這孩子竟是凡間帝王家的孩子?

  帝王之後送到山上做道士?

  這也是一隻搶不到食的幼豹吧。

  

第四章

  直到次日凌晨,玄廣派的人才尋到這片山頭,將小豁牙帶了回去。

  我不聲不響地當着一塊尋常的石頭,任由他們自我身邊將小豁牙抱起。

  「師父,師弟沒事吧,怎麼跑到這裡來了。」

  「師弟的符不知道怎麼丟了,他說要找,沒想到居然跑來這麼偏僻的地方。師父師父,師弟丟了符,真就不能入冊了麼?」

  「入不入冊,其實他都不應在此,哎……看他緣分罷。」

  「師父為何這樣說,師弟聰明伶俐,悟性很高。」

  「生在皇家,塵根深重,機巧多智,慧而不純,既無道根,亦無道性,他不是修道的材料。焉知來日如何?」

  我平素不愛管閒事。但,那句「他不是修道的材料」存進我心裡,反思想着,不知怎麼的,就起了念頭去松雲山上走動走動,看看那個小豁牙。

  玄廣派的道場在俗世中算蠻大的,大殿宏偉,樓閣林立,占據綿延山脈,弟子甚多,按入門時間與修為高低劃分等級,小豁牙是末等里最末流的小弟子,住在最小的山坡上的房舍中。

  我隱着身形,溜達旁觀了幾天,發現這孩子在門派里,不怎麼招人待見。

  從旁人零碎閒言中,我得知我的娘本是個宮娥,偶承雨露,生了兒子,獲封貴人,但不幸小豁牙跟皇后生的兒子一般大,很是尷尬。其母一為求平安,二為了討好皇后,就主動求請讓小豁牙做皇后兒子的替身出家。

  小豁牙便被送到京郊的一所道觀里做了小道士,其母因為這等有悟性的舉動,升成了賢妃,漸得聖寵。皇后這才悟到這個女人不是凡角色,但已不大好收拾她了。兩年前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小豁牙所在的道觀起了一場大火,虧得這娃命大,玄廣派的一位道長恰好路過,順手將他救下。本要將他送回皇宮,賢妃堅定地說,這場大火乃天意,這孩子本該沒命了,被道長救下,是他有道緣。他已不屬於這個俗世了,請道長隨緣帶他回山吧。

  於是小豁牙就被帶了回來。

  據說後來查到,那把火是皇后派人放的,據說賢妃因為這個顧全大局高風亮節的舉動,快要變成貴妃了。

  

  小豁牙在師門裡,處處表現得很想討人喜歡。在師長面前乖順聽話,顛顛尾隨着同輩師兄們,拿茶遞水。

  這個年紀的孩子,多是毛躁躁的很有火性,上躥下跳惹是生非,三言兩語不和,就爭得臉紅脖子粗,嘁哩哐啷打上一架,過一時又勾着肩膀上樹下河。唯獨小豁牙臉上常帶笑容,別人說什麼他就點頭,從不逆着他人的話語,還常常送點小禮物給長輩和師兄,在一堆質樸本色的糙娃中格外與眾不同。

  我隱身在虛空中,瞧着他像條小尾巴一樣,跟着年齡稍大一些的孩子來來去去,但凡有三個以上的人圍在一起說話,他必然湊過去。

  「師兄,師兄,你們在說什麼?」

  「師兄,師兄,我也相去,能帶上我麼?」

  「師兄,這個真好玩!」

  「師兄,我去拿,我跑得很快!」

  「師兄,這個糖很好吃,你們嘗嘗。」

  

  不少孩子見他來了,神情便有些不自在,等他一走開,就小聲嘀咕——

  「微元師弟怎麼總有點……怪怪的……」

  「跟咱們不像一路人。」

  「皇帝家的小孩都那樣吧,比咱們聰明。」

  「這就叫會來事。」

  

  唯有上回過來找他的那個愣頭愣腦的少年真的帶他玩,拿他當個師弟。

  「師弟,你別老這樣,咱師門沒那麼多規矩,師父都說了,修道者順自然,率天性。該咋樣咋樣。」

  小豁牙像只小鵪鶉般點頭:「師兄,你說得對!」眨眼的功夫又道,「師兄,這個我幫你拿吧。」

  少年無奈翻個白眼:「拿你沒辦法。」

  小豁牙丟了符紙,成了唯一一個沒能入冊的弟子,更加與眾不同。因此越發小心翼翼地看着別人的臉色行事,像只走在薄冰上的小山貓,每走一步,都先伸爪探一探。

  他常常躲在角落裡,看着其他弟子們結伴去學功法練劍,滿臉羨慕。

  夜半,我到他床頭站站,往往會瞧見他瑟瑟發抖做着噩夢。

  其實只是個怕被人丟掉的孩子罷了。

  

  又有那麼一天,他獨自待在小院落里,背誦基礎功法。常護着他的那個少年是他們這一輩的大師兄,跟隨師父下山除魔去了。待到午時,和他同住的幾個少年歸來,他立刻丟下書本湊上去。

  「師兄師兄,你們回來了?」

  幾個少年敷衍地嗯了一聲,繼而抹着額上的汗,嚷着好累鑽進屋內更衣,他又跟到門邊:「師兄師兄,你們想吃什麼?我去飯堂拿飯!」

  屋內應道:「不用了,等一時還得練劍,我們直接到飯堂吃了飯就過去。」他又斟好幾杯涼茶,放在院內的桌子上,待那幾個少年換衣服出來,立刻道:「師兄師兄,茶我倒好了。」

  幾個少年說了句謝,走到床邊拿茶喝,他兩眼亮晶晶地站在一旁。

  「師兄,你們現在練得功法是不是比以前難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