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為長悠 - 第2章

大風颳過

  不行不行,若周雋做了丞相,白傛怎麼辦?朕已經很對不住他了……

  要麼,一個做左相,一個做右相吧。一個虛銜,一個實權。

  周雋在我身邊坐下:「張兄,包子不合口味?」

  一句話打醒了朕,啊不,我的恍惚,竟一時忘了已過了一輩子了。

  我趕緊說:「沒有,太好吃了,魂都飛了。」

  周雋待我把包子吃完,意猶未盡地回味時,方才又道:「張兄,你若有什麼難處,不妨說出來,恕我直言,科考將近,李兄這樣下去,亦不是辦法。」

  我知道,他是在委婉地試探我是不是欠了李岫錢。同科的考生都不相信我家是地主,李岫家才是佃農,總覺得我倆的家世應該調換調換。

  周雋與我和李岫同住在一個小院中,他家世更富裕些,每每看我落魄時,便幫襯我一些,我十分感激。

  我覺得,這一世,地府的種種安排,飽含了很多苦心,不單是要我悔過,教會我如何去愛,更是要讓我體會到人間的溫情與大愛。

  其實我不介意更多體會到一點。

  周雋恐怕傷了我的自尊,以為他是施捨我,便都是假裝不經意地從外面帶點小零小碎的吃食,說是買多了,問我吃不吃。

  我接過那些東西時,尤其渴望他能聽到我內心的喧囂——我沒有自尊!我想喝酒吃肉!

  終於有一天,我忍不住,摸了摸肚子,稍微直白了一點:「如此月色,可惜無酒。」

  周雋總算懂了:「張兄,今晚,我恰好買了些酒,不知能否邀你共飲?」

  美酒、燒雞、醬肘子、拌皮蛋一一端上桌的時候,李岫回來了,我註定連吃頓好的,都要和他一起。

  周雋招呼他一起來吃,李岫稍微推脫了一下,就過來了,我把我看着最順眼的一塊肘子肉夾給他,李岫喝着酒,神色恍惚。

  當晚散席之後,周雋雙眉深鎖向我道:「張兄,你可能當我多管閒事,但有些話我不能不說——李兄的舉止有些不對……我聽聞,九王世子傾慕許尚書家的千金,已請皇上賜婚。」

  啊,虞玢和瑤蓉這輩子又要遭劫了,看來天意讓我幫他們私奔。

  周雋嘆了口氣:「科考將近,少生事端為好。」

  唉,事,是肯定要生的。我這輩子,就是為了幫他們擋事兒贖罪的。

  夜半三更,我駕着馬車帶着李岫和柔柔在崎嶇的小土路上顛簸奔逃,後方,是九王府的追兵。

  柔柔在車廂里低低啜泣:「李郎,如果不能逃過此劫,我們就死在一起……」

  我心裡一陣刺痛,我多希望,哪天這句話她也能對我說一遍。

  不好,我又犯錯了。

  嗯,朕不會讓他們死。

  在一個岔道口,我猛地勒住馬,向車中道:「趕緊下車,樹叢中有條隱蔽小路,周雋的馬車在兩里路外接應你們。」

  李岫和柔柔下了車:「那張兄你……」

  我當然是要引開他們。

  柔柔揚起臉,第一次正眼看我,她福身:「張公子,你是我和李郎的恩人,來日我們做牛做馬也會報答你。」

  我笑笑:「我不是什麼好人,當不起你的謝。」你要是記得前世,可能寧可死也不會讓我幫。

  我一抖馬韁,聽見她輕聲說:「張公子,保重。」

  唉,得到她這句話,我應該知足了。

  我駕着馬車繼續向前,前方是斷崖,身後追兵越來越近。

  亂箭如雨。

第三章

  我被亂箭插成了一隻刺蝟,回到地府。

  鬼差道:「甚好甚好,你若不欺矇那可憐的丫鬟,騙了她的感情,那更好。」

  我詫異:「這也算是罪?」

  鬼差道:「你讓一個無辜女子傷了心,如何不是罪?」

  若按照這個道理,昔日朕後宮中的那堆柿餅,各個都是朕的債主。

  不會也要還吧?

  鬼差看了看我的臉,道:「你莫擔憂,這不算大錯,只是下一世,你會更加慘些。」

  還要怎麼慘?

  「秋逽,你走神了。」束淵的指間夾着一枚黑子,輕叩棋盤,微微露出笑意,「在想什麼?」

  我收回神智,重新看向棋盤,無奈道:「在想我這輩子會怎麼死。」

  束淵的雙眉微微皺起:「又說昏話,你是以為這天下沒有你醫不好的病?」

  我道:「我當然不敢這般自滿。藥醫不死之病,況且,天下,不是病死的人多了去了。」

  束淵輕嘆:「我看你此時,就病得不輕,趕緊給自己抓副藥罷。」他把棋子放上棋盤,又抬頭看我,「我聽說,墨卿帶着天鴻之女,正被追殺,你該不會想收留他們罷?」

  我亦把棋子按上棋盤,點頭道:「是。」

  我這輩子,就是為此而生的。

  墨卿就是虞玢,天鴻之女便是今世的瑤蓉。

  瑤蓉今生有個十分霸道的老爹——血煞教教主天鴻。今世的墨卿,是血煞教的死對頭,正岳劍派的弟子。我如今對虞玢只有懺悔之意,絕無任何成見,但我依然覺得他竟敢一聲招呼都不打就拐帶這麼一個霸道角色的女兒,純屬自己找死。

  當然,如果他去和天鴻打了招呼,十有八九,也是被天鴻一巴掌拍死。

  束淵拋下棋子:「秋逽,雖然這句話對不起墨卿,但我勸你不要往裡面摻和。墨卿因天鴻之女,被正邪兩道不容。你護不住他們,何必把自己搭進去?」

  因為我要懺悔!我要贖罪!

  可這話我不能對束淵說,我問了他一個問題:「假如我曾無意中醫瞎了一個人的一隻眼,之後我再醫好他一條腿,這就叫贖罪。可那人的眼始終是好不過來了,為何還要叫贖罪?」

  這是我今生想不通的事,我為了徹底洗心革面,修習了醫術,亦治好了不少人,掙了點薄名。

  但治的人越多,我就越迷惘。

  今生之事,與前生之事已毫無瓜葛,就像今生的墨卿,因我假裝路過救了他的命,他就感動不已,要與我結拜兄弟。

  他完全不記得上上一世的事情,今生的瑤蓉我連面都沒見過,更不會記得我,記得的只有我。

  我的贖罪,究竟是為了瑤蓉,為了虞玢,還是我自己?

  束淵沒有給我答案,他只說:「秋逽,我不知道你和墨卿之間,究竟有什麼恩怨糾葛。我覺得,與其幫沒用的忙,還不如不幫。」

  有用的忙,我還是能幫上的。

  數日後,一個傾盆大雨的晚上,墨卿叩響了我陋宅的房門,他的懷裡,抱着瑤蓉,渾身是血,臉上滿是絕望:「秋逽,我本不想連累你,但除了你,我想不出誰能救雪泠了。」

  我小心翼翼從他懷中接過瑤蓉,放到榻上。

  三世了,加上上上輩子那次拉她的小手,我是第二次觸碰到她。

  天雪泠的身體很輕,很冷,很柔軟。

  她比瑤蓉要瘦了很多,手腕幾乎輕輕就能折斷,她的容顏並不似前兩世那般明艷,而是一種冰霜般的美,讓我回憶起,那時的城牆上,瑤蓉望着我時,最後決絕的笑容。

  墨卿疾聲問:「她還有救麼?」

  我移開搭在她腕脈上的手指:「她中了灀寒毒。」

  正岳劍派的鎮派之寶,墨卿比我更了解它。

  他的身體一顫,眼珠變得如死人般渾濁。

  我慢慢道:「這毒,天下本沒有解藥。」

  我看着他,再笑一笑:「但我能解。」

  解開天雪泠身上的毒,只有一種方法,就是,並不是「解」,而是「移」。把她身上的毒引到我身上。

  毒一點點地流竄進我的經脈,我看着床上的天雪泠,想和她說,瑤蓉,我並不是為了贖罪,你信麼?

  即便你還是瑤蓉,我還是栩洹,我也會心甘情願為你做這些事。

  我愛你,即便我不能立刻立你為後,我也會給你一個皇后般盛大的婚事,為何,你卻要愛上一個連明媒正娶你都不敢的男子?

  我始終都不懂你,不懂女人的心。

  唉,我這樣想,又犯錯了。

  我輕輕地把瑤蓉的手放進被子裡,還要裝作沒事的人一樣,開門對墨卿說,他沒事了。

  墨卿直直看了我片刻,仿佛不能相信般,然後就猛地撲向屋內的床榻。

  我離開了屋子,替他們合上門。

  我頂多還能再活十天,就可以回到地府交差了,抬頭看着天上的璀璨星辰,我突然有種卸下重擔的輕鬆。

  前世的瑤蓉已經回不來了,但我救了今生的你,這種感覺,真好。

  次日,天雪泠醒了,醒來的天雪泠只和我說過兩個字,她垂下眼睫,輕輕說:「多謝。」

  墨卿有些歉疚地笑了笑:「雪泠天生不愛說話,也不愛笑,她心中真心感激你。」

  墨卿讓天雪泠再養了一日,就帶着她匆匆離開。

  他們前腳剛走,後腳血煞教的人就來了。

  我被抓進了血煞教的大牢,各種能想到和想不到的刑具一一上陣,我在地府里該受沒受的罪我覺得全受了一圈兒,終於熬到我毒發。

  我爬進地府,耳邊猶在迴響着刑堂堂主「教主明明吩咐過,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怎麼死了?!」的咆哮。

  鬼差笑吟吟地和我說:「恭喜恭喜,你今生懂得濟世救人,累加了很多功德,下一世會稍微順遂些。」

  我幽幽道:「我只希望能早日贖清罪過。」

  鬼差道:「罪過贖清,更要放下。你放下了麼?」

  我心裡一凜,道:「放下了。」

第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