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叔 - 第2章

大風颳過



王妃淚流滿面地望着我,厲聲道:「我今日就是做下了這樣的事情!我就是要在大庭廣眾說出來!王爺打算拿我怎麼樣?!」她盯着我,目光如刀,「我要告訴你!將我逼到這個地步的,全是王爺你!是你一步一步,把我逼到今天!我寧願死,也不能這樣忍下去!我拼得一死,也要讓你顏面全無!」

她雙目赤紅,充滿了要將我削骨噬肉的恨意:「王爺,你此時,為什麼不說話?!你為什麼不敢斥責我,不敢叫人把我拖下去?!!因為你沒這個膽!!因為你欠我!!」

我聽見吱的一聲,似乎是雲毓潤了一口茶,捧着杯子繼續觀之,目光中頗為興致勃勃。

王妃向前一步,狠狠地盯着我:「因為——你怕天下人知道,懷王承浚是個床笫無能的斷袖!!」

千古最丟臉事,今日出在我懷王府。

茶杯觸着桌面,咯地一響,雲毓的聲音道:「王妃,我這個外人說句公道話。床笫無能之事,卻是你誣陷了。懷王殿下與我等,曾去過不少次花街柳巷,他雖好些男風,但我同旁人還有那些個倌兒姐兒們都能作證,懷王殿下於床第之事,頗有所成,絕無不擅之說。」

第3章

王妃厲聲地大笑起來,笑得前仰後合,這口氣接不上那口氣。

她伸手指向我:「你知不知道,你毀了我的一輩子,我恨你!不論做人做鬼,我都不會放過你!沒錯,我今天就是要在外人面前將事情鬧大!我要讓全天下人都知道,你懷王做了烏龜!!」

她再指向小門邊的那隻粽子,喉嚨中咯咯地道:「怎樣?王爺?看見我的這個姦夫,你有沒有覺得很意外?不知王爺打算如何處置我和他?」

粽子慢慢地抬起頭,一雙清亮的眼望着我。

我的太陽穴跳跳地疼痛,牽連得半個頭都暈暈沉沉。

我想和王妃說,你錯了,造成今日今時的局面,罪魁禍首本不是我。

王妃嫁給我數年,我和她確實從未有過夫妻之實。但,原因卻不是我不想,而根本是她不願。

王妃是本朝有名的忠臣李岄之女,在三隻毒瘤污濁朝野的朝廷內,中書令李岄仿佛一根潔白的砥柱,立於滾滾濁流中,深得先帝及如今太后的倚重,最終操勞過度,年方四十六歲即卒在衙門中。

當年本王還風華正年少時,到了娶妻的年歲,太后惟恐我娶了王勤或雲棠的女兒,讓幾大毒瘤連成一氣,便親自做媒,把李岄之女許給我,讓李岄好歹牽制一下我這顆大毒瘤。

我挺開心地娶了,因為李小姐在京城中芳名遠播,據說她有沉魚落雁之容貌,又精通琴棋書畫,哪個少年不愛這樣的佳人,我還特意托人打聽到了她閨名喚作茹茹,喜歡淺黃與胭脂色,愛讀白居易的詩。只差親自去爬李岄家的牆頭,用樹葉寫幾行白樂天的小句,拋在她繡樓下的花園中。

但,後來,我就聽說,茹茹小姐聞得要嫁給我的消息後,哭得死去活來,絕食以抗,不要嫁給我這個奸王。李岄與其夫人對她曉以大義,勸說了數天之後,茹茹小姐方才決定為了天下蒼生,捨棄小我,嫁入我懷王府。

我聽到這種事當然心裡不是滋味,但想,我堂堂一個王爺,總不至於被嫌棄至此吧,等入門之後,她見到了本王英俊瀟灑的模樣與忠誠坦蕩的實質,說不定從此就回心轉意,好好地和我過日子了。

等到洞房花燭夜時,我掀開她的蓋頭,果然看到了一張國色天香的臉,她眼帘低垂,燭光下,顯得格外端莊嫻靜,但卻一絲表情都沒有,整張臉冷淡得像碗涼水。

我當她是害羞,攜起她的手和她說話,我說從今後你我就是夫妻,你是懷王妃,我景衛邑的娘子,你不用喊我王爺,我的名衛邑或我的字承浚任你喊,或者你喚我邑郎浚郎都可。

我指望着「浚郎」兩個字能逗她笑一笑,她的臉卻依然像涼水一樣,被我握住的手也冰涼的,還在微微地抖。

我低頭想親她的唇,她一副慨然就義的模樣閉上眼,眼角慢慢滲出淚珠。

我到底停在半路,沒親下去,嘆了口氣問她:「本王碰碰你,你就這麼難受麼?」

她一言不發,淚珠在她眼角化成一條線,划過她的臉頰。

我覺得很鬱悶,我並不是一個喜歡強人所難的人,也不至於到了枕邊缺人的地步,又何必在此強迫良家婦女?

於是我通情達理地道:「既然王妃你不願意被本王碰,我就不碰了,等到什麼時候你覺得可以時,你我再行夫妻之事吧。」

說完我就去了書房,孤燈冷被,過了我的新婚夜。

從那日後,我依然還是把她當我的王妃對待,該有的東西一樣都不缺她的,她想要什麼,我就給她什麼。

偶爾我也問過她,王妃如今可回心轉意否?

第一二年時她依然板着一張涼水臉,第三四年時,她總算會哼一聲,將頭扭開。第五六年她終於可以瞥我一眼,再用銀牙咬住唇將頭轉開。我正覺得有了些進展,說不定哪天她就願意了時,她今天突然地給我這樣了。

王妃,實在很讓我搞不清。

更搞不清的是,她現在居然口口聲聲,把錯全推在我身上,說我冷落她,不但說我是斷袖,更說我無能。

這難道真的是我的錯?

斷袖一事暫且按下不表,她不願理會我,總不能本王便因此做和尚。

那我才真的是有毛病。

正在此時,門邊的那隻粽子忽然開口道:「王爺,草民與王妃並沒有做出那種事!」

廳中頓時又靜了一靜。

雲毓那雙雪亮的眼又看看他再看我。

粽子一雙清亮的眼睛坦坦蕩蕩:「草民蒙王爺恩惠,得以借宿在王府,此等悖天逆倫之事,縱使粉身碎骨,也萬不會做。」

他閉上雙眼:「王爺和王妃可以殺我,處置我,但王妃如此辱我名節,更辱沒王爺名聲,草民萬萬不能容忍!」

他的聲音不算大,也沒有多少起伏,但不知為何,在寂靜的廳中,帶着一種慷慨陳詞的味道。

王妃再厲聲一笑,截斷他的話尾:「名節?哈哈,你這種人居然口口聲聲說名節?實在好笑啊好笑!要不要我說給眾人聽聽,王爺把你帶回來是做什麼的?」

她的話語中充滿了怨毒的譏諷,我終於不得不說話了:「王妃,何重乃是本王惜其才學,聘回的帳房,你應該知道。」

王妃道:「王爺,事到如今何必再裝模作樣?你和你帶回來的年輕男人,有乾淨過麼?」

吭,客座上的雲毓又笑了一聲。

何重漲紅了臉:「草民……」

事到如今,本王不得不怒道:「王妃,你還要信口雌黃到幾時,本王何時將和本王不乾淨人帶回王府過。」

雲毓猛咳一聲,

放聲大笑。那賀小御史臉上萬種顏色開花,像是早就木了。

第4章

眼看已是一塌糊塗的局面,我長嘆一聲:「好罷,王妃你也鬧了,該讓人知道的也都讓人知道了,此事暫且到此為止。」喊了護衛上來,把王妃和何重帶下去,暫時各自關押進靜室中了。

王妃被拖下去時,仍然掙扎不停,口中大聲斥罵,被拖走半晌,聲音仍繞樑不絕。

雲毓轉着杯蓋道:「今天可是運氣奇巧,沒想到帶着賀御史前來拜會,竟然看到了千載難逢的場面。」

賀小御史吶吶不言,瑟瑟發抖。

雲毓笑向他道:「你不用怕,你我看到了不該看的情形,算是開了眼,就算王爺要把今天在場的所有人滅口,還有這麼多人,連同我一道和你作伴是不是?」

滅口滅口,誰能滅得了眾人的口?

只怕不到半天,本王這個絕世大烏龜的名聲全京城人都該知道了。

雲毓抿了口茶,又嘖了一聲:「方才我看,那個叫何重的小書生長得頗清秀,王爺最近的口味越來越素了。」

我嘴中發苦,突然懶得解釋。

解釋了誰又信?關於我的名聲,我的解釋一向都沒人信。

我雖斷袖,但一向只在秦樓楚館中混,從未染指過良家。這個書生何重兩個月前還在冬天時,當街賣字餓昏在街頭被本王一時好心收留在府中,順便讓人在帳房中給他安排個差事,只當隨手積點德了,過了這些日子,我都快把他忘了,誰想王妃居然生出了如此聯想。

此事算是我連累了他。

而且我委實不信,他能成了王妃的姦夫,還做了爹。

雲毓擱下茶杯,起身道:「王爺,你再不把我和賀御史滅口,我們可是要告辭了。」

我苦笑道:「今日讓二位看了笑話,便不遠送。」

雲毓拱了拱手,帶着賀小御史施施然離去,我坐在椅子中,突然有點想讓誰此時一棍子把我敲暈了。

僕役丫鬟們都偷偷摸摸用憐憫猜測的眼光看我,到底還是王府中年紀最老的內務管事張蕭小心翼翼向我道:「王爺,王妃一事……」

我抬指壓了壓額頭:「暫且不要漏出風聲,先找個郎中,給王妃診脈。」

王妃的脈象確實是喜脈,大約已懷上近兩個月了。

這娃是誰的都不可能是本王的,兩個月,也恰好是何重進王府的天數。

消息傳得比我想象得還快,下午,就有內宦傳皇上的口諭,召我進宮。

御花園之中翠葉蔭蔭,鮮花妍妍。我踏上蜿蜒的遊廊,廊下御池中的錦鯉被人餵慣了,捕到一絲人影便搖頭擺尾地聚攏到一處,一簇亂紅,追隨在池上的人影后。

遊廊盡頭,轉過兩簇花叢,一塊奇石,門扇半開的殿閣內,那道明黃的身影正握卷執筆,內宦通報,聞得宣進之聲後,我跨進殿內,恭恭敬敬在案前跪下。明黃的衣袖微動,放下手中的筆與書卷:「皇叔來了,快快平身,不必多禮。」

皇上近年已經很少喚我皇叔,一般都稱我懷王,或喊我一聲承浚,每每再被喚作皇叔時,我總是提心弔膽,因為一準沒有好事。

果然,我起身後,便看見我的皇帝堂侄眉梢微皺,龍顏中含着關懷道:「朕方才聽說,皇叔的王府中鬧了家變,可有此事?」

我回道:「不至於家變之說,只是一些不堪提的雜事。」

啟赭的眉稍稍舒展,半倚在龍椅上道:「皇叔打算如何處置?」

我的這個王妃,是太后做的媒,皇上主的婚,我要處置王妃,大約應當想這二位報個信兒才對。

我於是道:「這是家醜,臣不想外揚,欲先在府中將此事徹底查明,再想之後的事情。」

啟赭拿起面前的一本奏摺,翻了一翻:「皇叔既然不想外揚,朕就先讓宗正府那邊暫時不要插手。朕聽說王妃已什麼都招了,皇叔還要重新查麼?」

我道:「王妃她雖然如此說,事實總還是要查驗一下為好,不可憑一面之辭,就冤枉無辜。」

啟赭合上奏摺:「皇叔說的一面之辭,想來是指王妃的言辭,那無辜,又是誰?」

我道:「王妃與何重,凡與此事有關者,都……應謹慎查證,不可冤枉,臣以為。」

啟赭握着奏摺道:「哦,原來那另一相關人,叫做何重。」忽然似笑非笑地揚起嘴角,「皇叔下次再往王府中帶人,當要謹慎些。」

唉唉,解釋不了,便不解釋。

我彎腰道:「臣遵旨,日後一定謹慎。」

啟赭將手中的奏摺丟回案上:「行了,皇叔既然還要徹查,就先回王府去吧。」我恭恭敬敬跪下拜別,方才退出殿外。

遊廊上,雲毓與另一人正向這邊行來,與我在廊中相逢。

雲毓笑道:「原來這麼快就被皇上知道了。懷王殿下,我先要撇清,這事不是我說的。只是我多嘴一句,殿下這風流脾氣也該改改,女人固然不牢靠,從這回看,男人也不大牢靠。」他笑盈盈向身邊一瞥,「柳相,我說的對不對?」

我看了看雲毓身邊的那人,先苦笑了一聲道:「雲大夫便不要往小王的瘡疤上灑鹽了,柳相端方,這等事,自然不便說什麼,雲大夫何必再拉個人下水?」

雲毓雖一向刻薄,卻總有分寸,話到這裡便住了,再隨便說了一兩句,就彼此告辭離去。

他身側的人向我微微躬身:「懷王殿下,先行一步。」

我也頷首回禮:「柳相請行。」

望着那墨藍色的背影與雲毓一道漸漸向另一端去,我心中數種滋味陳雜,卻忍不住總想多看那身影一眼。

全天下人都知道,我懷王景承浚是個斷袖。

其實一開始我是裝的,並非真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