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香扇 - 第2章

大風颳過

  秋韶面無表情地聽着,嗤地一笑:「胡扯。」

  洛章晟敲了敲摺扇道:「鬼神之說,不能全信,也不能不信,反正就這麼傳傳而已。」

  秋韶揚眉道:「你信麼?」

  洛章晟摸着下巴道:「半信半疑吧。」

  秋韶淡淡笑道:「倘若有一天,你真的見到了,會不會害怕,或避之不及?」

  洛章晟道:「誰見到鬼,可能都會嚇一跳,說完全不怕不大可能,但應該不會很害怕吧,祥王當年十個風雅的人,想必做鬼也是個風雅的鬼,我和他又沒仇。秋韶兄你怕不怕?」

  秋韶往自己的杯中斟了杯茶,卻沒有答話。

  外面雨勢漸小,秋韶站起身,望向廳外。

  庭院中有一株桃花開得正好,花如彤雲,在細雨之中如同薄霧籠罩,恍若一幅畫卷。

  洛章晟也站起身,踱到秋韶身邊,看向那株桃花,讚嘆道:「真是好花,如詩如畫。對了,說到桃花,今天我在市集上買了一把扇子,扇面上只畫了幾根樹杈,沒葉也沒花,倘若將外面的桃花收進扇面中,一定風雅至極。可惜我不擅畫。」

  秋韶注視着他手中那把打開的摺扇,片刻之後緩緩道:「你這把摺扇,從何而來?」

  洛章晟道:「市集上買的。」

  秋韶輕嘆了口氣:「看來你我確實有些緣分。這把摺扇,是我畫的。」

  第四章

  

  洛章晟大驚:「啊?」賣扇子的小販又是寶物又是有來歷的說了一大堆,沒想到畫扇子的人就在眼前。「但,這把是舊扇,至少也有好幾年的歲數了,為何……」

  秋韶道:「數年前,我畫此扇時,畫到一半,便因事擱置,後來這把扇子不知被何人取走,我還以為它早被毀掉了,沒想到竟然會流落市集,被你買到。」

  撿洛章晟仍是一臉不能置信,秋韶便走到小几邊,手指沾了茶水在桌面上寫了一個韶字,字跡清逸,果然和扇子題詩的一面落款處的那個韶字一模一樣。

  洛章晟這才咂舌道:「原來真的是秋兄你畫的,果然太巧了!」將摺扇送到秋韶面前,「既然這把扇子是你意外遺失的,理應物歸原主。」

  秋韶接過摺扇展開,望着只有樹枝的那一面,神色隱隱有些寂寥,片刻之後,將摺扇合上,遞還給洛章晟:「這把摺扇既然已經到了你的手中,就屬於你的了,你如果不嫌棄它是把沒畫完的扇子,就留着它吧。」

  洛章晟接回摺扇,不知為什麼,竟覺得有種清冷的寂寞從扇骨蔓延到他的手上,再蔓延到心中,他默默地站了一會兒,方才躊躇道:「那個……秋兄,我有個不情之請,既然這扇面你當時沒有畫完,現在庭院中桃花正好,不知能否請你將扇面上的桃花補完?」

  秋韶望着庭院中的桃花,輕嘆道

:「我已經有很多年沒有畫過桃花了,就算此時再畫,心境已與當年不同,恐怕也畫不好。」轉而回望洛章晟,唇邊忽而浮起一絲笑意,「不過你若喜歡,我可以教你畫。」

  洛章晟怔了怔:「啊?當真麼?」此時外面的雨已漸漸停歇,風中夾着潤潤的濕意與泥土和青草的味道吹入廳堂,秋韶寬大的衣袖和袍角被風拂動,像要與門外的青草和桃花一起融入一幅水墨畫卷中。洛章晟看得有一絲恍神,欣喜地抬袖道:「那真是求之不得,不過我天生魯鈍,從小到大不知道氣死了多少個教畫的先生,秋兄你教我的時候別被我氣到便好。」

  秋韶微笑不語。

  洛章晟又道:「那我可要天天過來學畫了,我成天無所事事,什麼時候都有空,不知秋兄你每天哪個時辰比較空閒?」

  秋韶道:「我白天不大方便,傍晚太陽落山後你過來吧。」

  洛章晟滿口答應,又連連道謝,與秋韶再閒聊些詩書趣聞,一直到暮色深重,方才告辭離去。

  走了很遠後,洛章晟又回首望了望那座宅院,白牆墨瓦隱在長草與老樹中,在暮色里看來竟有種畫裡人家的虛浮感,洛章晟忍不住摸摸袖中的扇子,今天遇見這把扇子,倒是引出了一段奇遇。

  洛章晟踏着夜色回到家中,還好他爹左相大人去別家赴宴,不在府中,洛章晟趁機溜回房,在燈下又打開那把扇子看了兩三遍。更衣時又想起了那個被宋韻知始亂終棄,趴在自己懷中痛哭的少女,今天一天,奇遇甚多,福禍參半。

  第二天大早,洛章晟就溜出家門,在市集中閒逛,想買些畫畫用的筆墨顏料。另外,既然秋韶肯教自己學畫,總要送點拜師禮才是,不知送什麼比較好。

  他在街上尋覓古玩店,打算挑一塊古硯送給秋韶,剛走到一家古玩店鋪的門前,忽然聽見身後有人喊:「喂,洛章晟。」

  在這市集中,有誰會這樣連名帶姓毫不客氣地叫自己?洛章晟詫異地回身,看見昨天那位扮成小書生的少女站在不遠處,黑黑的眼睛在陽光下閃閃的亮,她依然穿着男裝,打扮成小書生模樣,兩道清澈的目光在洛章晟臉上一掃:「喂,洛章晟,是我喊你呢。」

  洛章晟愣了愣,快步走上前去,含着客氣的微笑道:「啊,是昨天的這位姑……公子。請問找在下有什麼事情麼?」

  少女上下打量了她一下,揚起漂亮的蛾眉:「好巧啊,竟然今天又碰見了你。我本來就打算和你道歉來着,昨天……昨天我喝多了酒,嚇到你了吧,我的婢女對你也不是很客氣,不好意思。」

  洛章晟繼續客氣地笑道:「沒關係沒關係。」

  少女的眼睛眨了眨,忽然斂回笑容,壓低聲音道:「嗯,我問你,昨天我……我喝多了之後,有和你說過什麼事情嗎?」

  洛章晟急忙道:「沒有沒有,什麼都沒有!就算有,在下也早就忘記了!」

  少女道:「沒有就好,聽着,你要是漏出了什麼口風,小心我割了你的舌頭!」

  洛章晟賠笑賠的臉都酸了,心道一個嬌滴滴的小姑娘居然如此兇悍,難怪宋韻知不肯要你,他再拱了拱手道:「如果沒有別的事,在下就先告辭了。」

  少女卻歪頭又看了看他:「我看你想進這家古玩店,難道你打算買古董?」

  洛章晟只得道:「是,打算買塊硯台送給一個朋友。」

  少女忽然一拍手,笑道:「真巧,我最會挑硯台了。這樣吧,我昨天欠了你人情,今天便幫你挑塊好硯,就此兩清了吧!」不等洛章晟回話,便率先大步向古玩店中去。

  洛章晟在心中叫苦不迭,我真的沒有要你還我人情啊!但這個少女看起來很不好對付,洛章晟只好跟在她身後進了古玩店。

  女人買東西果然比男人精明了千百倍,少女進了店,店主見她身後的洛章晟衣衫華美儀表不俗,態度異常殷勤,捧出了數塊硯台讓他們挑選。少女滿臉隨便地挑挑揀揀,對每塊硯台評頭論足,說這個石頭的紋理不好,那個缺了一角,另一個花紋不夠精緻,再一個年代太近,算不上古硯。洛章晟站在她身邊,眼看店主的臉色一點點地黑下來,恐怕如果不是看洛章晟一副闊綽公子的模樣不敢得罪,早就拿掃帚將他兩人趕出去了。挑揀了半天之後,少女嘆口氣,搖頭道:「唉,都很平常啊,沒辦法,矬子裡挑將軍,隨便選一個好了。」隨手拿起一塊硯台,「那麼就它吧,老闆,多少錢?」

  洛章晟見她舉起那塊古硯時,心中的不耐煩剎那間化成了欽佩,這塊硯台呈胭脂紅色,形如暖雲,沒有繁複的花紋,卻十分古雅。少女和店主左磨右泡,最終談妥了一個極其合算的價錢,在洛章晟敬佩的目光中她揚起嘴角一勾手指:「付錢吧。」

  捧着裝硯台的盒子出了店門,少女洋洋得意地向洛章晟道:「如何?」

  洛章晟真心實意地拱手:「佩服佩服!」

  少女笑道:「哈,我告訴你吧,我其實從一開始就看上這塊硯台了,但如果看起來很想要,那店主肯定會漫天要價。放在兵書上講,我剛才所做的,就叫做有所圖卻似無所圖,亂敵之心,方取其地。」

  洛章晟點頭道:「高人。」

  少女揚起嘴角道:「怎麼謝我?」

  洛章晟只好道:「前方有酒樓,不知高人可否賞光?」

 

  第五章

  

  又是酒樓最好的雅閣,又一桌酒菜,又一次對面而坐。

  待送菜的小夥計退下後,洛章晟道:「不過今天,請姑娘不要再喝那麼多了。」

  少女哼了一聲道:「你放心,」裝作無所謂地夾了一筷菜,「我昨天是因為太傷心了,才多喝了兩杯,今天已經想通了,過去的事情都過去了。」

  洛章晟跟着點頭道:「正是正是,想通了便好,對了,一直還沒問姑娘你的尊姓芳名。」

  少女極其爽快地回答:「姓什麼我不方便說,我叫若月。你叫我若月就行。」眼角的餘光瞄見洛章晟放在桌角的扇子,雙眼一亮道,「你這把摺扇看起來有趣,我能否看看?」

  洛章晟自然雙手奉上。

  若月接過扇子,打開一看,頓時驚奇道:「咦?你這把扇子竟然是把染香扇,從哪裡弄到的?」

  洛章晟卻沒有聽說過這個名稱,疑惑道:「染香扇?」

  若月詫異地挑眉道:「怎麼你不知道嗎?染香扇是十幾年前很風行的一種摺扇,因為它是用上好的沉香木做扇骨,天然有香氣,扇面用的綾絹必須是江南揚州特產的,書寫扇面的墨也必須是徽州的香墨,另外你看,它的扇骨和扇面的樣式都與一般的摺扇有些不同。聽說染香扇十幾年前在皇宮裡也很風行,可惜後來便很少有人用了,我也只見過幾把而已。沒想到現在還有人在用。」

  洛章晟道:「這把扇是我無意中得到的,乃是我一個新結識的朋友所畫。扇面還沒有畫完。」再次敬佩地打量若月,「沒想到你居然懂這麼多。」

  若月不屑得撇嘴,而後道:「當然啊,當年我六叔就極喜歡染香扇,聽說他題了很多扇面來着,可惜,可惜他過世得早。我三哥曾得了六叔不少教誨,後來三哥又教了我。對了,砍價的本事也是六叔先交給三哥,三哥帶我出來玩的時候又教給我的,因為當年很多扇子都是六叔親自做的,他常常親自到市集上買材料,久而久之就懂得如何將兵家之術用於砍價之中。」

  若月提起她的六叔和兄長,口若懸河,滔滔不絕,洛章晟在一旁聽得十分欽佩,原來她的一家都是高人。

  酒足飯飽後,若月透過窗子看了看天:「哎呀,時辰不早,我要回去了。如果被發現我又溜出來玩就慘了。」噌地站起身,向洛章晟說了聲告辭,匆匆離去。走了幾步,忽而停下,轉身向洛章晟道:「喂,洛章晟,和你說話還挺有意思的,等我下次出來玩是,再來找你。」對着洛章晟眨眨眼,粲然一笑。

  洛章晟忽然覺得手足有些無措,心驀然多跳了幾跳,期期艾艾道:「好。」

  若月笑着轉回身,走了。

  洛章晟慢慢在椅子上坐下來,摸摸胸口,咕咚咕咚的,似乎比平時跳得快了些。

  傍晚,太陽剛落山,洛章晟就迫不及待地帶着新買的大包小包畫筆宣紙顏料出了城門,趕到秋韶的小院。

  院門依然輕輕一推就開了,洛章晟跨進門檻,看見秋韶正站在那棵桃花樹下,有兩隻沒回巢的蜜蜂在他身邊追逐盤繞,他側身向洛章晟微微一笑:「你過來了。」一剎那間,洛章晟竟有了種眼前的人立刻便會化成一道青煙隨風而去的錯覺。

  進了昨天飲茶的廳堂內,洛章晟放下手中的大包小包,取出那方古硯送與秋韶,秋韶拿着古硯端詳了一下,忽而笑道:「替你挑這塊硯台的,是位姑娘吧。」

  洛章晟詫異道:「秋兄,你如何知道這塊硯台不是我挑的?」

  秋韶斜望他一眼,端着那方古硯道:「這方硯顏色明亮,乃女子喜歡的顏色,且形狀如雲,雕着薔薇花紋,男子挑硯,大多愛沉色,花紋也多選蒼松翠柏之類,這方硯旖旎明麗,故而我猜是位姑娘幫你選的。」

  洛章晟驚嘆道:「秋兄你真是神了。居然這也能猜中。昨日我總有奇遇,今天又遇到高人。」

  秋韶噙着笑,又反覆看了看那方硯台,道:「能與你一同選硯,難道那位姑娘是你的心上人?」

  洛章晟連忙道:「不是不是,只是萍水相逢偶爾遇到而已。」

  秋韶笑道:「萍水相逢,亦是一種緣分,說不定正是三生已定,方才能驀然相逢。」

  洛章晟鄭重地說:「當真不是,偶爾遇到而已。」秋韶揚眉看了看他,沒再說什麼。

  在臨窗的一張案几上鋪好畫紙,備好筆硯墨與顏料,洛章晟挽袖提筆,開始學畫。秋韶從着墨調色開始一點點相授,洛章晟虛心聆聽。就這樣他每天傍晚過來,天黑透才走,秋韶日日耐心教導,五六天之後,秋韶終於忍不住拋筆長嘆:「我以前以為世上沒有六色不分的傻子,如今總算見識到了!」

  洛章晟從畫紙上抬起頭來嘿嘿笑道:「我早說了,我從小到大氣死過無數個教畫的先生這話不是吹牛的。那什麼桃紅和粉紅,松綠和祖母綠,月白和淺藍我總分不清。唉,可能我沒有學畫的命。」

  秋韶按住額頭,良久之後道:「沒關係,六色不分……你就不用勉強了……只學水墨山水……也是一樣的……」

  洛章晟每天學畫學得手腕酸痛,天黑透再回家,他爹左相大人每每暴跳如雷,質問他到哪裡鬼混了,洛章晟只裝聾作啞。左相大人被他氣得上氣不接下氣,大嘆爛泥扶不上牆。

  這天上午,洛章晟又踱步在某條街上,昨天他在秋韶那裡學畫,居然畫了一枝還算有模有樣的梨花,十分欣喜。秋韶也不禁悅然一笑,淡淡道:「原來就算是朽木,雕一雕也能成塊好材料。」

  洛章晟回想起自己畫的那枝梨花與秋韶的笑意,覺得輕飄飄的,渾身有種莫名的愜意,他沿街看賣字畫的攤上懸掛的畫幅,揣摩品評其的畫技,正忘我時,身邊又傳來清脆的一聲:「洛章晟。」

  洛章晟猛地回神,看見若月正站在身邊,對他燦爛地笑:「怎麼,這陣子沒見,原來你迷上作畫了?」

 

  第六章

  

  「喔,原來你最近真的在學畫。」茶樓中,若月聽洛章晟大略說完近況,喝了一口香茶,「我知道你這次科試中名落孫山,但是你居然沒有泄氣,還這麼用功地學畫,實乃孺子可教!」她似模似樣地點頭,還伸手越過桌子拍拍洛章晟的肩。

  洛章晟含笑道:「還好還好,過獎過獎,因為在下一向是個勤學上進的人。」

  若月捧着茶杯撇嘴道:「哈,誇你兩句你就找不到北了,自誇自賣,沒羞。」

  洛章晟轉而問她:「對了,最近不見,你近況如何?」

  若月道:「還好,以前的煩心事早就全部都忘掉了,這陣子還算很開心。我皇……我三哥說的對,人不能吊死在一棵歪脖樹上。」

  洛章晟隨口附和道:「是,所謂天涯何處無芳草,像宋韻知那種人,忘了就忘了吧……」話說出口,方才醒悟到錯了。

  若月豎着柳眉面無表情地看着他,良久之後道:「那天你說我什麼都沒說,你什麼都忘了,果然是胡扯。」

  洛章晟僵僵地扯動麵皮笑了笑,若月咬住嘴唇,一言不發。

  洛章晟沉默地看着她,片刻之後從懷中掏出一把錢扔在桌上,起身走到若月身邊,一把握住她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