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多少年 - 第2章

大風颳過

  程小六偏要跟他過不去,大聲喊:「顧小幺!你說是不是!?」

  所有的孩子一起看過來,顧小幺看着程小六的嘴臉,毫不猶豫地大聲道:「我不知道!」

  大前和來福四隻水汪汪的眼睛一起看向他,大前討好地笑了。程小六哼了一聲,圍着的孩子一起起鬨。

  等到人都散了,大前偷偷摸摸在街角的窩棚後面攔住顧小幺,抱着來福往顧小幺跟前送一送:「給你摸摸。」顧小幺看着那顆毛茸茸圓滾滾的腦袋猶豫了一把,沒伸手。

  大前的眼眶頓時紅了,抱着來福蹲到地上:「我爹說,要把來福扔到城外的河裡去。他們哄我把來福送到一個好地方。其實商量的時候我聽見了,他們要把來福扔到城外的喪魂溝里去。」

  喪魂溝顧小幺常去,城裡的孩子都常去。在城外離官道不多遠的一個土丘後。自從落難的王孫沒人敢伸手施捨後,那條溝里的死人就多起來,時不時漂着一個。所以城裡的孩子都成天在那裡蹲點,發現漂起一個人就趕緊去兵營報告,最先說的那個能得五個銅子的賞錢。而且就算扒一、兩件浮屍身上的衣裳,兵爺也不說什麼。連程小六都得過一回賞錢。當時本是顧小幺先看見浮屍的,但是頭一回見,嚇得有些腳軟,沒跑過程小六,白白看着賞錢被他得了。

  顧小幺看着抹眼淚的大前心想,哪回等程小六先看見了我也跑在他前頭。

  來福舔着大前的臉低低吠了兩聲,顧小幺終於沒抵擋住毛茸茸腦袋的誘惑,蹲下去摸了摸來福的頭頂。

  來福的耳朵動了動,轉頭在顧小幺手上舔了一下,涼涼的、滑滑的。顧小幺癟癟嘴,拍了拍大前。大前抬了下頭,哭得更厲害了。

  到第二天,大前的來福不見了。

  大前哭着跑到喪魂溝找過,沒找到。程小六和顧小幺依舊時常在喪魂溝附近蹲點。但最近運氣不好,蹲了十來天,只碰見兩、三個漂起來的,還被其他人搶了先,連塊衣裳袖子都沒扒到。

  

  第二章

  

  這天顧小幺特地雞鳴就起身,準備去喪魂溝碰碰運氣。躡手躡腳剛穿上鞋子,棚子另一角草褥子上的程小六電閃雷鳴般迅速地翻起身,抬腳便走,在門口洋洋得意地對顧小幺一伸腿,他昨晚上睡覺就沒脫鞋。

  顧小幺拔腿追上去,路面上還空蕩蕩的沒人影,只有他跟程小六各在路的一邊跑。城門剛開不久,程小六跟顧小幺從幾個兵爺胳肢窩底下一溜煙鑽過去,守城門的兵成天看着他們跑來跑去看到眼熟,有個兵爺還在背後吆喝了一句:「今天瞧仔細了,跑快些!」

  顧小幺卯足了勁超了程小六兩、三尺,一鼓作氣衝上土丘,下坡路剛跑到一半,忽然發現喪魂溝前有什麼東西在蠕動,依稀是個小小的黑影在向溝里走。

  顧小幺頓時收住腳步俯下身,程小六也在他不遠處趴下來。看溝邊的情形,很有可能是個立刻要到溝里漂起來的。這種事情聽說挺多的,許麻子家的阿磨就碰見過一回。他說這種情況要有耐心,等着人下去沒頂,尤其沒頂到漂起來的時候最久,要近一天。這樣等有風險,憋屎憋尿忍着餓,等人漂起來腿趴麻了,興許跑不過後面剛來的。顧小幺暗暗瞟了一眼旁邊趴的程小六,再向後面張望了一下,還好,沒其他人過來。

  程小六忽然往前爬了爬,顧小幺甚是疑惑地看他。阿磨說過趴着等有講究,趴的離溝越遠越好,等爬起來回頭跑的時候能跑在其他人前面。阿磨說話的時候程小六也在,怎麼他反倒往前爬?

  顧小幺看着程小六匍匐的身影心中念念有辭:再前、再前、再前。

  程小六果真一點一點小心翼翼地向前,還抬頭似在張望。顧小幺仔細端詳他,也忍不住向前爬了爬,剛悉索地爬了兩尺,程小六忽然回頭低聲道:「嗟,動靜小點!」

  顧小幺更疑惑了,小心再爬了幾尺,抬頭向下張望,方才發現正在蠕動的小人影身後丈余的地方還躺着一個一動不動的人形。顧小幺再向前爬,漸漸看清那個人形伸着一隻手躺着一動不動,像是個屍首。

  程小六突然又回過頭來低聲道:「大的歸我,小的歸你。怎麼樣?」

  顧小幺只留意躺倒現成的,忘了還有個正在向溝里去的,再伸頭看一看,怎麼越看越像個小孩子,忍不住再挪了挪,啊了一聲,沒留神動靜有些大,正向溝里去的小人影停了一下,回頭看了看。

  程小六肚子裡罵了句娘,趕緊把頭埋進草叢裡,數了五十下,再悄悄抬起,小人影正繼續向前。程小六向旁邊橫了一眼,顧小幺半張着嘴傻愣愣地趴着。程小六壓低聲音陰陽怪氣道:「若是小的被你嚇跑了,可別想着分我那個大的。」顧小幺還是張着嘴一動不動,忽然低聲結結巴巴道:「小、小丫頭。」

  程小六皺皺眉頭,叼了一根草棍在嘴裡:「小丫頭,什么小丫頭?」

  顧小幺滿臉通紅,結巴得更厲害了:「小、小丫頭,是、是是……個小丫頭--喂喂--不能下!下去就淹死了!」

  程小六張大嘴,眼睜睜看着顧小幺從草地上竄起來,投胎一樣直奔了下去。

  站在溝邊的小人影一哆嗦,一頭栽進了溝里。程小六唾了一口草沫,一撐胳膊縱身爬起來,快跑到土丘下,眼瞅着顧小幺甩掉破褂衫扎進溝水。程小六的嘴歪了歪,伸指頭在鼻子底下搓了搓:「乖乖啊!」

  顧小幺在水裡撲騰了兩下,一個翻身扎到水底。程小六向溝里看了看,先跑到那個躺着不動的人跟前,小心翼翼地伸腳踢踢,再蹲下瞅了瞅,方才試探地伸出手戳了一下。確定應該是個死人,程小六放心大膽地蹲過去,扳着臉瞧了瞧。死人的眼還圓睜着,嘴唇開裂,模樣猙獰。這種死相程小六見得多,應該是跑多了路,氣悶在胸口堵死的。程小六把死人翻個肚子朝天。在領口懷中腰間袖子裡搜一遍,沒搜出什麼東西來。興味寡然地去看溝邊,水淋淋的顧小幺挾着個水淋淋的小人,正坐在草地上啐嘴。

  顧小幺啐嘴邊扳着剛撈上來的小人臉仔細看,程小六踱過來,又從地上拔了根草棍叼着:「你剛才說這是個小丫頭?」斜眼向這邊偏了偏頭:「他穿的是男孩子的衣裳,男的。」

  顧小幺把手指伸到小人的鼻邊,喜滋滋地說:「還有氣,是嗆暈了。你看她長這麼好看,一定是個女娃娃。」扳着臉讓程小六看。程小六叼着草杆眯着眼,覺得眼前被反着太陽光的鏡子面晃了一下似的。忍不住挪過去蹲着,伸手摸了摸水豆腐一樣的臉蛋,恩,嫩嫩的。

  顧小幺抱着水豆腐後退半尺:「小的歸我,大的歸你,你說的!」

  程小六眼珠子轉了轉,轉着牙間的草杆,笑了:「顧小幺你想把她帶回家做老婆?羞!」

  顧小幺臉通紅,程小六的牙齒露的更多,「從水裡撈出來的人要把喝的水擠出來,擠晚了一樣蹬腿。」睨眼看顧小幺手忙腳亂地把女娃娃放到地上按肚子,從鼻子裡哼道:「要是不會擠,擠錯了地方死的更快。」

  顧小幺停下手,程小六等他眼巴巴地向自己望來,才大模大樣地蹲過去,「啊呦,你看你看,嘴裡都冒泡了,快死了。」顧小幺慌了手腳,結結巴巴地問:「你、你會不會擠?」程小六點頭,「會是會,不過有條件。」從嘴裡拔出草棍,「我救了她,這個小的就要算我一半。怎麼樣?」顧小幺瞧瞧女娃娃,再看看程小六,咬牙點頭:「好!」

  程小六大樂,伸手在小人的胸口捶了兩下,又在肚子上按了兩把,其實那小孩子下溝原本就沒喝到幾口水,不過是嗆住氣暈了,被程小六一敲打,回過氣,咳嗽了兩聲,哇地咳出一口水,醒了。

  顧小幺跟程小六頭湊在一處看女娃娃睜開眼,程小六得意洋洋地道:「你看怎麼樣,我一擠她就醒,你剛才說的分我一半,不許賴。」顧小幺卻十分想賴:「人怎麼分一半?」

  程小六說:「你是不是想帶她回家等長大了做老婆?」顧小幺紅着耳根說:「沒有!」程小六說:「那賣她的錢你要分我一半。」

  女娃娃一雙水銀一樣的眼珠閃了閃,顧小幺說:「啊。」

  程小六又摸了水豆腐一把,心裡開心的不得了。

  前幾天阿磨他爹在官道上撿了一個女娃娃,賣給兵營衙門臨街的宋媽媽得了一兩銀子。所以人都說:「金子銀子死寶貝,路邊的女娃娃活寶貝」,怪不得顧小幺跑那麼快。可惜輸給他的一雙賊眼,要是自己先瞧出來她是個女娃娃,一兩銀子都是我的。

  顧小幺四處望一望:「趕緊先把她背回去,別馬上來其他人看見了。」程小六說:「好,你背。」兩人用破褂子把小人從頭到腳裹嚴了,顧小幺背着。女娃娃當時不願意伸手,顧小幺嚇唬她:「聽話!不聽話就把你交給兵爺打死!」這句話街上的大嬸嚇自家孩子時慣用,果然靈驗,女娃娃乖乖用手摟住他的脖子,小腦袋掛在他肩膀上,任顧小幺背着走了。

  這時候還是早上,路上逃難的人來去匆匆,守城的兵忙着盤查,沒在意兩個小孩子。顧小幺背着女娃娃快走到自家窩棚前,程小六收住腳,眼珠四下轉轉,道:「你先背她進去,我還有點事。」顧小幺知道他要去跟兵爺報告那個死人,撇了撇嘴,背着女娃娃鑽進窩棚。

  窩棚里沒人,劉鐵嘴跟宋諸葛都出去了。

  顧小幺把背上的小人放到草褥子上,扒下她身上的破褂子。女娃娃坐着不動,一雙亮晶晶的眼看着顧小幺。顧小幺也在草褥子上坐下,歪頭看她的臉,真是越看越好看,越看越喜歡,和他那天在車窗里看到的小仙女一樣好看。

  人怎麼能長成這樣呢?顧小幺伸手捏了捏女娃娃的臉,又拿指頭蹭蹭自己的臉。她的臉怎麼就能這麼滑呢?顧小幺想不明白,忍不住在女娃娃臉上捏捏再捏捏,女娃娃兩條黑黑的眉毛越皺越緊,顧小幺連忙收回手,問:「你叫什麼?」

  眼前的小人不吭聲。

  顧小幺說:「我姓顧,叫顧小幺,人家都喊我小幺。你姓什麼?」

  女娃娃還是不吭聲。

  程小六跟兵爺報告完屍體領了賞錢從外面鑽進來,顧小幺暫時拋棄世仇前嫌,向程小六道:「問她什麼她都不說。」

  程小六道:「那是你不會問!」一屁股在草褥子上坐下,伸手捏捏水豆腐臉:「喂,大哥問你,你叫什麼?」

  女娃娃依舊不吭,程小六再捏一把,別說怎麼捏都滑滑的,捏紅了也好看。

  「你多大?五歲?六歲?七歲?肯定沒有八歲吧?比我小這麼多。喂,我叫程小六,不過從今後你要叫我大哥,大哥你懂嗎?我再過幾天就十歲了,你要叫我大哥。」

  顧小幺說:「你問她,她不是照樣不說?」

  程小六不能承認自己失敗,「她全身都是濕的,你還讓她坐在草褥子上。快把她的濕衣裳脫了。」

  顧小幺忽然低頭,從頭髮縫裡看了女娃娃一眼,吞吞吐吐地說:「程小六,她、她是小丫頭。劉先生說……男女--那個啥不親。」女娃娃的眼睛眨了眨。

  程小六趁機在顧小幺腦袋上敲一記,「你笨,劉先生說男女不能親,沒說不能脫衣裳。你不脫我脫!」

  女娃娃被程小六按住,掙扎了兩下,她身上的衣裳從裡到外還穿了不少件,都是有錢人穿的又軟又滑的料子。程小六手腳麻利,從小袍子到小褂子扒到小肚兜,兜兜里滑出一塊牌子,用根繩子栓在女娃娃的脖子上。程小六一把扯斷繩子,女娃娃抽抽噎噎哭起來。程小六把牌子用手摸摸,放在鼻子底下仔細看,顧小幺瞪大眼趴在他身邊咽唾沫。程小六再把牌子放進嘴裡咬了咬,身後忽然冒出來一句,「你們兩個幹什麼?」

  程小六嚇得門牙在牌子上一硌,嘴巴生疼,他跟顧小幺一起回頭,原來是宋諸葛回來了。宋諸葛一眼看到褥子上,大驚:「這孩子哪來的?」

  程小六樂孜孜地揚起牌子:「宋先生,你看,是不是玉的!」

  宋諸葛呆了一呆,大踏步過來一把奪過牌子放到眼前,兩手不住顫抖。顧小幺顧不上看程小六扒衣服,仰頭瞧宋諸葛發白的臉色。卻見宋諸葛顫着手把牌子在眼前翻來覆去地看,漸漸臉色和緩下來,長吐一口氣:「還好……」

  程小六忽然哀號一聲:「啊!」

  宋諸葛與顧小幺都嚇了一跳,程小六從褥子上直跳起來。

  「不好了!是個男的!」

  男的,確實是個男的。

  顧小幺很悲憤,顧小幺很沮喪,顧小幺很懊惱。

  程小六坐在草褥子上,從懷裡摸出方才買的一包冰糖,扔一塊到嘴裡化了,搖頭晃腦地說:「我當時就說穿的是男孩子的衣裳,你非說是女的,怎麼樣,就是男的吧?等一下你自己把他背回去扔河裡,玉牌子歸我,衣裳歸你。」

  顧小幺苦着臉,看看宋諸葛。

  宋諸葛猶自直着眼睛出神,喃喃自語:「竇,本朝京城裡做官的沒聽說過有姓竇的--沒有,沒有--」草褥子上的小人裹着宋諸葛的破長衫老老實實地坐着,小臉嫩得跟水豆腐一樣。顧小幺抱住頭,怎麼就是個男的呢?

  程小六把冰糖嚼的嘎啦嘎啦響,顧小幺絕望地說:「要嘛就把他扔回溝里去。」裹着破長衫的小身子縮了縮,偷偷看了一眼顧小幺。顧小幺狠抓了兩把頭皮,跟車裡坐的小仙女一樣好看,怎麼就是個男的?

  程小六數了數冰糖,把紙包好揣進懷裡,打個哈欠躺倒,顧小幺酸着臉,看那團一動不動的破長衫。

  宋諸葛在男娃娃跟前蹲下來,拿着玉佩:「這上面刻的竇天賜是你的名字?」

  小娃娃不吭聲。程小六翻個身:「宋先生,你別問他。我跟顧小幺剛才問了他半天,啥都不說。問也白問,顧小幺你趕緊把他背回去!」

  宋諸葛道:「小六,去街上叫劉老頭回來。」

  程小六老大不情願地爬起身,一溜煙跑去找劉鐵嘴。

  宋諸葛伸手摸摸男童的頭頂,儘量笑得和藹:「莫怕,自家姓什麼叫什麼你還記得麼?」手掌下的小腦袋紋絲不動。

  程小六拐了半條街把劉鐵嘴從棋局上拉回窩棚,劉鐵嘴鑽進棚,一眼看見草褥子上的小娃娃,嚇得鬍子根根翹起:「這孩子打哪裡來的?」

  程小六大聲道:「破顧小幺從……」話沒說一半被劉鐵嘴一把堵住嘴,再到門口張望了一下,放下草帘子,低聲道:「不要命了?被人聽到報到兵營衙門,大家一起了帳,可不是鬧着玩的。」程小六舌頭打了個響,小聲道:「先生,這個娃娃是顧小幺從喪魂溝撿的。」

  顧小幺哭喪臉站着,宋諸葛將方才的玉牌遞給劉鐵嘴,「這孩子看着金貴,不是尋常人家的。不過看這塊牌子,倒也說不上忌諱。」

  劉鐵嘴接過牌子放在手裡掂了掂:「竇?竇……不是說着忌諱的姓,卻也保不準是不是全無瓜葛。」也到草褥子跟前蹲下來,伸手摸摸小娃娃的頭頂:「委實挺金貴的孩子,你叫什麼名字?」

  小娃娃還是不吭聲。

  程小六道:「問了半天誰問都不吭聲,別是個啞巴。」伸手在小娃娃胳膊上擰了一把。小娃娃吃疼,哼一聲向後縮了縮身子,兩隻漆黑水亮的眼漾着水光抬一抬,又低下去。

  程小六大樂:「不是啞巴。」

  劉鐵嘴斥了一聲淘氣,仍舊摸着小娃娃的腦袋:「竇天賜這三個字,是不是你的名字?」

  顧小幺在一旁眼巴巴地瞧着,只見劉鐵嘴摸着的小腦袋瑟縮了一下,忽然輕輕上下動了動。顧小幺喜道:「劉先生,他自個兒承認了,他叫竇天賜。」

  劉鐵嘴總算得了個回應很高興,捋着鬍子和藹地繼續笑,再問:「你可記得家在哪裡?是京城的不是?」小腦袋這回卻沒動。

  宋諸葛道:「我看再問也問不出什麼來。」

  顧小幺小心翼翼地問:「要不要我把他背走,再扔到喪魂溝里去?」褥子上裹着破衫的小身子蜷得更緊,顧小幺覺得胸口裡頭抽了抽,跟那天來福舔自己手時一樣,情不自禁小聲支吾道:「不扔行不行?」

  劉鐵嘴同宋諸葛到窩棚另一頭合計,聽到他這句話頓時回頭,如釋重負地笑了,宋諸葛仰天長嘆:「劉老頭,你我兩人枉活了大把年紀,瞻前顧後,竟不及一個小兒有見識。若要留,便是留,忌諱無干一個六、七歲不曉事孩子,留了又怎樣?」

  從此,竇天賜這小娃娃就這麼莫名其妙地被顧小幺一句話留下了。

  顧小幺覺得自己挺冤枉,只問了一句話而已,留不留還是劉先生跟宋先生做主,怎麼就算在他頭上?給大槐莊的程小六留下個話把子,吃飯睡覺都不得安生。

  竇天賜第一天一整天都蜷着不動,倒碗水吹涼餵他他不喝,拿個窩窩頭揉碎了也不吃。

  顧小幺想起以前在村里掏家雀窩,抓小家雀回家養。小家雀有氣性,睜着兩隻圓圓的小眼不喝水不吃米,跟竇天賜一模一樣。

  到吃晚飯,劉鐵嘴最近給兵營里的兵爺說書,賺了些賞賜,因此今晚上的野菜湯多摻了一把澄黃的小米。窩棚小沒板凳,四塊草褥子中間放一塊木板權做飯桌,顧小幺吭吭哧哧把自己的草褥子連褥子上的竇天賜一起拉到木板前。劉鐵嘴與宋諸葛各一大碗,程小六與顧小幺各一小碗。程小六一一盛完,拿大勺子刮刮鍋底,啃乾淨勺子,宋諸葛說,「啊呦,忘記要多添碗水,少一份。」程小六啃着勺子道:「給他也不吃,不吃就餓一天,等明天餓得厲害了,什麼都吃。」

  劉鐵嘴道:「小六說的也是,那大家開飯。」

  加了小米放了鹽巴,菜湯撲鼻的香,顧小幺端起湯碗吱溜喝了一口,咂咂嘴,再吱溜一口。

  喝菜湯有講究,只這麼一碗湯,大口喝幾口就沒了,因此要細細喝慢慢品嘗。尤其今天湯里還有小米。顧小幺喝了兩口,放下碗,拿筷子挑起一根菜,菜挑起來動作太大,濺了兩粒小米在袖子上,顧小幺忙伸嘴過去舔,轉眼的工夫忽然發現旁邊蜷着不動的小人低着小腦袋從眼睫毛里偷偷地瞧自己,見顧小幺看他,睫毛動了動,眼低下去。

  顧小幺回頭再拿起筷子,把挑着的菜葉吃了,又咂咂嘴,眼角餘光瞄到褥子上的小人,又在偷偷地瞧。

  等看到第三次,顧小幺終於被看毛了,搔搔頭皮,拿破勺子舀了小半口湯伸到他鼻子底下:「你喝不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