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翠柚子 - 第2章

瀟湘碧影

  熊大想想也是,外出打工的也就這麼多,還得養一家子。小余老師一個人就有這麼多工資,不知多瀟灑,也就不管了。余文佑在熊大的各種干涉下買齊了生活用品,又跑了一趟新華書店——沒有網絡的山村再沒有書,就讓他悶死算了。熊大敬畏的抱着兩捆書,跟着余文佑一起進了一家快餐店。

  快餐店裡正值飯點,人聲鼎沸。桌子都擺到馬路上來了,二人也不介意,徑直坐下閒談。余文佑一瞥,發現快餐店旁邊是家裝修材料店,內里掛滿了瓷磚,想起村裡的學校,心中一動,剛想說什麼。又想來日方長,把心思壓下,認真的吃起飯來。

  飯畢,熊大問余文佑要不要再逛逛,余文佑想着那麼多東西,搖了搖頭。反而問熊大:「你們村有沒有集市?」

  「集市?」

  「呃,趕場。」

  熊大笑道:「鎮上有,你要看我帶你去看。但是鎮上東西不多,不如縣裡。只是比縣裡近。平常我們買肉就趕場的時候買。」

  「五天吃一回肉?」

  熊大點頭:「你們城裡人不慣吧?我聽說你們天天要吃肉的。」

  「還好,我在老家也這樣,饞了買雞蛋就是。」他長身體的時候,家裡沒冰箱,也是趕集才能吃點肉。舅舅就每次趕集買五個雞蛋,每天清早打一個,用水調了,蒸在飯里給他吃。可惜舅舅……

  熊大看着余文佑不知為什麼神色忽然低落,也不好問。雖說是自己人,可這位小余老師左看右看都是一副斯文樣子,哪裡跟他們似的粗糙。說笑的時候還好,沉默的時候多少讓他有些拘謹。兩邊都不說話,氣氛就沉了下來。東西也買完了,中飯也吃了,兩個人坐着摩托車又一顛一顛往回趕。

  剛到村口就見熊書記跟一群人齊齊鬆了口氣。熊大自然知道是為什麼,笑着用土話說:「老師是紅苗的,我們兄弟!他說不走的,至少要教五年。」

  村民們還是有些將信將疑,可是同族加重了他們的信任,或者說他們更加願意去信任,同族只是給自己內心找的藉口。誰不往好的方向去想呢?苗族支系尤其多,仡熊村是白苗,村民們也不指望余文佑能聽懂他們的話,看到余文佑跳下車,只對他笑。

  余文佑本支苗語都聽的吃力極了,別說別支。村里人大半漢語說的七零八落,余文佑也不善言辭,也只好笑。村民心想:這老師還算和氣。一時間孩子們也圍了過來,團團把余文佑圈住問東問西。小孩子倒都是義務教育出來的,普通話還湊活,並沒什麼交流障礙。熊大見他認真回答孩子們的問題,招呼眾人把余文佑的物品卸下,先搬回自己家了。

  任何地方的小孩子都是活躍並好奇的,二十來個小孩你一言我一語的問外面的世界,余文佑險些招架不住。他因為家庭變故養成了十分孤僻的性格,從來不願意多跟人說話的。可是要做老師,怎能不回答學生的問題?只好硬着頭皮撿自己知道的說。可憐他也是窮人家的孩子,在南粵省會讀書四年,因為沒錢,統共都沒出去過幾次,常常被問的啞口無言。好在孩子們主要是湊熱鬧,要不然真是丟臉丟大發了!余文佑咬着後槽牙暗暗的想:不行!必須要買智能手機,起碼要有度娘百科才行!不然做老師的沒權威,簡直沒法混了!

  ☆、第3章

念頭

  農民從來是忙碌的,國人喜歡冬天結婚也是因為唯有冬天才是農閒。擱到冬季也溫暖的彩南,連冬天都有活要干。仡熊村是山地,森林很多,農田很少。當地人以種植稻米維持基本生活,以種植和採集菌類補貼家用,偶爾能打點野味改善一下生活。交通極其不便,沒有大型機械能夠進來,所有生產方式基本跟兩百年前沒什麼太大的區別。因此想要生存便顯得尤其辛苦。小清新眼中的原生態,貼近自然等等美景,不過是他們天真的意.淫。是的,山村里是有很多不錯的東西,天然的蘑菇、醇香的菌油、鮮美的野味等等,但更多的是飢餓、貧窮、生病時無醫療,只好聽天由命的悲愴。苗族遠比漢族保守,漢族的許多小村落已然荒廢,大家都遷徙到城裡居住,可苗族人總有一部分人想世代守護着他們的家鄉,以至於陷入一個不知怎樣形容的循環。

  收入來源少,就必須更加勤奮。首先要養豬,否則過年就沒有油吃。可是飼料也要錢,窮人只好用土法。土法需要大量的豬草,還要切碎、燉煮,一個婦女因此就要消耗半天時光。燉煮要柴,男人就要砍柴。此外還有棉被和衣服,都要手工去製作。手工費時費力,多半是老人家慢悠悠的做着。一到天氣好的時候,老人家聚在一起剝棉花籽。沒錯,徒手剝棉花籽,余文佑看了差點暈過去,穿越時空大概就是這種感覺!十九世紀就有機械脫籽了!21世紀還用手工,真是見證了活的歷史!棉花去籽之後紡棉線織布做衣服,這樣的衣服叫做土布,百分百純棉,但比大家想象的差很多。質地十分硬,穿起來還不如化纖舒服。而做棉絮的方式更為傳統,仡熊村的人沒有那麼多時間耗,都是把棉絮收集起來,等打棉絮的人來打。稱之為找副業的人。也算是催生出了一份產業。

  一般而言,打棉絮的是二人組,通常為兄弟或父子。捋着一個村一個村子幹活,過年時便回去,周而復始。仡熊村的人每年只有一次機會可以打新鋪蓋。打棉絮的人會找到村里最寬敞的人家,免費給屋主打,以換取做生意的場地。這種事大家當然不好跟書記或者村長爭的,今年恰好輪到書記家,余文佑看了個全場。其實也沒什麼好看的,第一天稀奇,第二天就無聊了。倒是他從外面學的套棉絮(注1)的方法震撼眾人。他也是跟別人學的,把被套翻過來,棉絮鋪在被套上,然後捲成一卷,一直到拉鏈處,伸手進去抓住被子兩角輕輕一抖,棉絮便規規矩矩的套好了。村里人紛紛表示,知識就是力量啊!!余文佑同學因此收穫愛慕的目光n枚,窘的他落荒而逃。

  除了打棉絮還打雜棉絮,就是用不要的布料之類的絞碎了做成棉絮樣。很硬也很脆,不能當被子蓋,當墊子卻很不錯。

  余文佑在仡熊村生活了一個星期,親身體會了一把活在歷史中的滋味。村民見他既不抱怨也不哭哭啼啼,心裡期盼之火又悄悄燃起,又不敢過分期望。被傷害太多次,村民都冷了心腸。唯有熊大,就算大家都笑他傻,他還是堅決相信自己人不會背叛,幾乎對余文佑掏心掏肺,琢磨着怎麼能好好把這一個細皮嫩.肉的老師安頓的更舒服,為此還特意跑了幾趟縣城。

  這日,打棉絮的人做完生意撤走。熊大不知從何處扛了幾根木材放到院子裡,開始做起了木工。熊大嫂一看,臉色都變了,上前大吵大鬧。一時間把周圍的人都吸引了過來,七嘴八舌的議論。也有勸架的,也有旁觀的。熊大很生氣,對着熊大嫂幾乎是怒罵的姿態。熊大嫂也很生氣,尖叫着反駁。熊大忽然不知對周圍的人說了什麼,有幾個人開始點頭,也有人搖頭說話,似在反駁。不多時熊大嫂的娘家人也趕了來,兩下里吵做一團,幾乎打了起來。

  忽然,一個人氣沖沖的走到余文佑面前問:「你要不要留下!」

  余文佑嚇了一跳,還是點了點頭,心裡卻隱約知道剛才的事應該與他有關。

  那人又問:「真的?你敢對蜘蛛媽媽發誓麼?」

  另一個人嗤笑:「他們熟苗信個屁的蜘蛛媽媽!」也許有故意說給余文佑聽的成分,用的是漢語。

  余文佑尷尬的笑:「呃,黨員不得有宗教信仰……」

  熊大忍不住噗了一聲:「我阿爹還信呢!」

  那人卻不依不饒:「你真的留五年?」

  「教委要調我走的話,我也許走。但我不主動走。」

  「好,說話算話。要是你要逃,我打斷你的腿!」

  熊大生氣了:「你敢打他試試!?」

  「他不走我就不打!他敢逃打變他殘廢,自然留下來了。每次都來了又走,消遣我們吶!?」

  余文佑輕輕一笑,無所謂的說:「好,我要逃你打斷我的腿就是。」

  余文佑的聲音不大,全場卻靜了下來。余文佑又說:「我是孤兒,也沒地方可以去。城裡也好,鄉下也罷,有什麼區別?只是話說在前面,我們畢竟不是一起長大的人,總有些生活習慣不同,還請諸位擔待。」

  熊二一翻白眼:「你不走要我們就着你都行!誰找你麻煩我拍死他!」

  村長也笑了:「年輕人說話都別太滿。你願意留下我們高興,真想走趁早說。熊大都要給你做家具了,別等他做好了,你卻跑了。還有熊大,你也太心急了。余老師是城裡來的,你做家具不問過他,不和心意怎麼辦?」

  余文佑才知道熊大嫂在吵什麼,頓時囧了。扭頭對熊大道:「你會做家具?」

  熊大點點頭,他跟余文佑相處了半月有餘,自信自己看人還有幾分准。余文佑是不慣欠人情的,學校的教師宿舍那個稀爛樣子,別說城裡來的不高興,他都不樂意住。以前的老師不誠心,他們也不想付出真心。可是余文佑是最有希望留下的一個,他想的是好好替人家做一套家具,他今年還打了幾套好棉絮,再餵點生蛋的雞,把人哄着留下。小余老師細皮嫩.肉的,討妹子們喜歡,一定要守好村口保證隔壁幾個村的人誰也不許跟他搶,他要是娶了村里最漂亮的妹子,生了孩子,還能走不成?以往的老師來了就到處抱怨,幾個像他一樣安安靜靜看書的?不就幾根木材嘛,就算他走了,自家也不是不能用。偏偏老婆小心眼,真是頭髮長見識短!

  余文佑在此地最熟的也是熊大。書記比較嚴厲,又是長輩,他有點悚。此時見熊大主動給他做家具,還不告訴他,居然玩驚喜套路,心裡十分感動。加上教師宿舍的確不能住人,高高興興的說:「哎哎,我要一個高低chuang,一個書桌一個書架。你會不會做?」

  熊大開心的大笑起來,他是不會做,但提要求就好!不會做還不會學?

  又聽余文佑道:「木材你估價,手工也算好錢……」話未落音,不單熊大,連其它村民的臉都沉了下來。

  余文佑趕緊說完:「我跟教委申請經費去!」

  熊大愕然:「這個可以申請嗎?」

  余文佑斬釘截鐵點頭:「可以!」

  書記搖頭:「沒有的,我都申請好多次了。」

  余文佑頓了一頓,又說:「沒事,我打幾個電話試試。」

  村長說:「那就估一個,教委有錢教委給。教委沒錢我們村里人湊,不要熊大一個人吃虧。」

  村里人還是不大相信余文佑,不過事已至此,總是要搏一搏。小孩子去鄰村上學,尤其下雨天路滑不好走,還有漲水的危險。這裡蛇也多毒蟲也多,每每都要派人接送。大家心裡着實煩躁。幾根木頭幾個人工五金件還是出的起的,學校稀爛的,是要修補一下。書記跟村長都這麼想,就邀請大家席地而坐,開起會來。

  余文佑悄悄退進暫住的屋裡,拿出一張陳舊的□□來。這是他高中的時候舅舅給他辦的卡,可以存生活費。到高中時,舅舅已經發家了,媽媽養大的舅舅,沒有娶妻生子的舅舅,是他僅存於世的至親。可是……余文佑捂住眼睛,這個僅存的舅舅,卻是一個毒販!一個毒販!

  他余文佑,整個高中三年,吃的都是別人的肉喝的都是別人的血!永遠忘不了那個抱着孩子屍體的寡.婦在他家門口詛咒的模樣。更痛苦的是,他更難忘記的是,國旗蓋過爸爸那青色的臉的瞬間!他余文佑這一輩子,多以犧牲在彩南邊界的父親為榮,就多以毒販的舅舅為恥。高考,換了志願,去了不要錢的師範;畢業,婉拒同學的推薦,在支教申請表上寫上了自己的名字。他不會跑的,他要為他踩在他人屍體上的三年贖罪,要為舅舅恕罪。沒有其他的能耐,至少能做一個老師,在別人不願意來的地方,教書育人。彩南不比其它的地方,這裡的人多一點知識,多一點生存技能,就會少一點走歪路的心。哪怕一點點,一絲絲,只要能盡他的綿薄之力,就會做下去,一輩子做下去。等這個村的人不需要他了,就去更需要他的地方。不能ding着烈士遺孤的各種照顧給爸爸蒙羞。

  思緒又回到此處,他有兩張卡,一張舊卡,一張是上大學後申請的新卡。舊卡一直帶着,沒有丟棄,卻也沒有用過。裡面有錢,很多錢。幾乎每個月都能收到賬信息,匯款人匯款地永遠不同。數額也不固定,有時幾千有時上萬,有時不過幾百幾十。想來是舅舅「生意」浮動頗大。漸漸的,到賬信息他不再去看,恨不能忘記這裡面的所有所有。可如今,看到風雨飄搖的學校,幹嘛不把錢拿出來用呢?放在卡里臭了爛了,也找不到舅舅的身影,先不說能否大義滅親,就光這神出鬼沒的姿態,報警一點用都沒有。想到此處,余文佑已暗暗做了決定。故做開心姿態,跑出去對正開會的人說:「好消息!我剛打電話問了一個家裡有錢有勢的同學,他告訴我申請很麻煩,但聽說我們村的學校爛的不成樣子,就說匯款給我們休葺一下。剛去匯錢給我了,現在匯款是即時到賬的,就是不知道多少,,明天熊大哥載我出去銀行查一查!」

  書記一愣:「啊?」

  村長也一愣:「你同學幹什麼的,一個孩子哪來那麼多錢?」

  「他家裡開公司的,很有錢。」余文佑不習慣撒謊,絞盡腦汁的編着,「心眼特別好,呃,嗯,他大學一個月零花錢三萬!」

  人群中發出一陣「哇」聲!熊大難以置信的說:「真的假的?」

  「真的。」哪個學校都有土豪,傳說什麼的還是聽過的……

  熊大看了看天色,一把拉住余文佑的手:「現在就去!」

  村里人紛紛點頭:「對!趕緊趕緊,熊大你趕快去開摩托!」

  卡里是有錢的,余文佑估計是一二十萬的樣子。蓋磚房子不夠,但蓋木房子加裝修,買些桌子完全不成問題。村里人一陣歡呼,把對余文佑的疑慮丟到九霄雲外。就算小余老師受不了跑了,但他拉的這一筆贊助就值得感激。就有人提議今晚開篝火晚會,又有人說要殺豬,好一番熱鬧景象。

  余文佑卻一陣堵心,雖然做了好事,卻依舊是髒的不能再髒的錢。不知將來他們知道以後會不會嫌棄?望着荊南的方向,心裡早已絕望。就算舅舅金盆洗手,也再也回不到過去。人世間唯一的親人,雖生猶死。既然註定的孤苦伶仃,留在這裡,和去到一線,的確沒有任何區別。

  ☆、第4章

慶典

  仡熊村的村民結婚的必備物品里有摩托車一項,加之出門打工的人不少,因此大半人家都有台摩托。年輕人都要跟着去銀行看熱鬧。余文佑無可無不可,十幾個青壯年一齊直殺銀行。說來仡熊村真的特別傳統,即使在少數民族眾多的彩南,常服穿着苗服的也並不多見。雖然緣由是因為窮,所以都是自己動手做衣裳,可這麼十來個苗族漢子帶着一個穿着t恤的後生騎着摩托車突突突的飛馳在馬路上,着實收到了百分之百的回頭率。

  余文佑平復了糾結的情緒後,心情也跟着飛揚起來。被需要的感覺還ting不錯。現在哪怕是縣城帶編制的老師都爭的你死活我,但真正很需要老師的恰恰是最為貧瘠的山村。中國人才眾多,也唯有仡熊村這樣的地方,自己才是不可替代。絕大部分人有其人生責任,最起碼要養家糊口贍養老人。他孤身一人,這方面比大多數人都要占優勢。鄉村生活雖然處處不方便,對他而言倒也還好。嗯,把教室修繕好一點,他也可以住的更舒服點。可以忍受貧窮,不代表喜歡自虐。教師宿舍在教室的旁邊,隔成了兩間屋子。可以稍微改一改,弄個臥室,搭個廚房。平常在那裡起居備課,放假舒舒服服的看看閒書,頗有些小清新的意味了。

  至於城市……沒有太大的印象,讀書的時候不是呆在學校就是出去打工。師範中文系,又不善言辭,做家教也賺的不多,有時候還得派派傳單。幸虧英語不錯,當初下過苦功夫學的,每年趁着聖誕假期能去國際化的地方打打工賺點美元,加上獎學金四年的生活費才磕磕碰碰的湊齊了。說是仡熊村需要他,他何嘗不需要一份單純可以活下去的工作?城裡的孩子那麼嬌貴,老師的應變能力要求就不一般。村里統共十幾個孩子,比在東粵省會裡教書的同學要省心多了。想到此處,余文佑自嘲的一笑,他就是個沒出息的人吶!

  摩托車開了足一個鐘頭才抵達縣城。余文佑在眾目睽睽之下掏出卡插.入atm機,一番操作後,顯示屏上便出現215,879.04的一串數字。沒有人做慈善會出現零頭,余文佑回頭對熊大笑:「整20萬。」

  一群人又是一陣歡呼,幾個人已經議論起來,聲音越來越高。幾個人都對着余文佑哇啦哇啦的一大串的說什麼,奈何太興奮,忘記說普通話,余文佑:……

  銀行的保安看着不像話,直接把所有人統統轟了出去。可是心情實在太好了,大家都哈哈大笑起來。

  好容易等大家的情緒平息了一點,余文佑才提議:「索性今天找了裝修公司交涉,村里交通不便,裝修可能要貴很多,也要慢很多。9月份要開學,現在已經快8月了,既然村里能上課,何必再讓孩子們跋山涉水的去隔壁借讀?」

  熊大笑着擺手:「那個先不急。既然出來了,不如逛一逛,我要買些做家具的五金件。你們有要買東西的就一起,不要的先回去報喜。今天肯定殺豬的,總要人幫忙。」

  一個叫做熊濤的人接過話:「熊大說的沒錯!我們反正是出來看熱鬧的,也沒什麼要買,不如回去報喜。至於裝修公司我看還是別找了,他們做生意的好狡猾,我們玩不過。不如要村長和書記喊上縣裡的熟人去弄。縣裡總也不管我們村,這次有人給錢,他出點力也是應該的。唉,小余老師,你那同學真大方,他叫什麼名字?我們好報給縣裡的,最好登報表揚一下。」

  余文佑搖搖頭:「有錢人古怪,他說不想留名,省的吵吵嚷嚷的。」

  「做好事不留名?還真是雷鋒!」

  余文佑尷尬一笑,這錢怎麼留名……

  當下又七嘴八舌議論了一番。仡熊村現在還有很多人在外面打工,過年回來的時候,什麼稀奇古怪的故事都有,想來他們也趕上了一個。以前總是外面的人說故事顯見識,這一次倒是家裡的故事更精彩了。

  又有一個叫做熊世興的笑着說:「還是熊濤老道,就讓書記他們操心去。我先回去殺豬。你們早點回來,我留着豬肝尖給小余老師烤着吃。」

  碳烤鮮豬肝通常要鄉下過年時才能吃到,余文佑已經好多年沒吃了,一提起口水似乎都要溢出來,忙說:「先用醬油醃一下。」

  熊世興一拍余文佑的肩頭:「行家啊!一定給你留着!走了!」

  一行人又呼啦啦的跑光了。熊大開車跑去五金店,跟余文佑大致溝通了一下家具的試樣,便針對要求買了不少工具零件。看着五金件的價格,余文佑總算知道熊大嫂為什麼要吵架了!他生活經驗還沒覆蓋到五金件的價格上,真是沒想到這麼貴。買完五金件,余文佑又拖着熊大跑去文具店買了不少紙筆,九月就要開學,一教四個年級,最好是提前備課,反正修繕房屋輪不到他操心,他還是操心他該操心的事吧。

  辦完這些,兩人還去了縣電信局問可不可以牽網線。得到否定的答覆後,心塞不已。電信有村村通項目有排序,總是一個村一個村的鋪過去,優先給富裕一點的村落,多開通幾個用戶才能略收回一點成本。像仡熊村這樣的,還不定排到猴年馬月呢。等着吧。

  本想就到此為止,余文佑忽然想起他要換手機號了。索性就在電信辦了新號,咬牙買了個大屏手機,咱也土豪一回,用流量上網!不然備課中途想查個什麼資料都歇菜。工資八月份才開始發,教導主任的紅包給的太及時,救命恩人吶!

  兩個人回到村里,果然已經殺了豬。村長拉着余文佑的手,憋了半天,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勉強一張嘴,出口的確實嚎啕大哭之聲。村長嬸嬸也跟着哭起來,一時間全村靜默,只能聽見村長一家的抽噎之聲。余文佑不知所措,20萬並不是特別多的錢,村長怎麼就……無助的看着熊大,熊大沉着聲音道:「前年支教老師跑了,我們村的孩子只好去隔壁村上學。村長的孫子在路上被蛇咬了一口,背回來就……要是……要是你早來兩年就好了。」

  余文佑忽然明白了他剛進村時所受的冷遇。反正都是要走的過客,何必一腔熱情付諸東流。又想起那個夭折的孩子,更是覺得可惜。窮山僻壤中,做任何事都尤其艱難。美國的農村早已徹底現代化,這裡卻是像被定格在上個世紀一般,落後的可怕。年輕一點的想盡辦法往外走,連賺點小錢支援家鄉建設都不容易。沒文化本來就賺錢少,何況就算真賺,想盤活這裡,唯有修路。一馬平川的柏油馬路至少要直通縣城,這麼長的距離,談何容易!

  村長漸漸鎮定,又哽咽着說:「你別走,別走!」

  余文佑鄭重的承諾:「這裡有要我的一天,我就不走。」話沒說死,如今國家政策越來越好,這樣原生態的地方指不定那天就被哪條高速路過,開啟旅遊村模式,到那時自然有更好的老師來。

  熊大豪爽的搭住余文佑的肩膀:「好兄弟!」

  余文佑不習慣跟人這麼親近,縮了一下。熊大一頓,又見余文佑滿臉尷尬,囧囧有神的說:「你怎麼跟個姑娘似的。」

  此言一出,剛才悲情的氣氛頓時無影無蹤。村長的孫子已沒了一年多,雖然還是傷心,卻也不至於時時刻刻都惦記。醫療條件差勁,他們對死亡比城裡人淡定太多。緩過神來,微微一笑:「晚上的事都準備好了?」

  太陽落山,夏夜涼爽的風吹着曬穀場。每個人卻都讓中間的篝火烤出了一身汗。氣氛熱鬧的像過年,壯丁們跳着蘆笙舞,連苗鼓都祭了出來。歌聲此起彼伏,配合着鼓聲,充滿着力量。山人唱山歌,海人唱漁歌,比起流行音樂,他們的歌曲裡帶着明顯的堅.硬的砂礫感,加上不特別好聽的旋律,其實不大符合大眾審美。可是配合着這裡的山水,配合着曬穀場上的氣氛,便是好一副原生態的盛宴。余文佑忍不住拿新買的手機錄了下來,隨即上傳到了班級群。順便告知同學自己的新手機號。

  一時間班級群的人都被他招了出來,紛紛詢問他是不是在旅遊。余文佑把情況大致說了一遍,隻字不提捐款,只說村里要準備修繕教室,所以搞慶典。同學們都打趣他選了個好地方,好山好水好風光。余文佑也是此間心情無人分享,才跑去群里顯擺。

  他生於彩南長於彩南,雖然戶口不在此地,這裡卻是他最初的家鄉。爸爸在世的時候,很少回家。可每次回家,都會托舉着他的腋下,將他高高舉起。那是他22年的短暫人生中,最好最好的回憶。這些甜如蜜糖的回憶,永遠刻在彩南的土地上。所以對個省,一直一直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眷念。仡熊村離曾經的家很遠,但比起跟荊南的距離,又近了很多很多。那時年齡太小,很多記憶都已消失,但空氣里的那種溫潤潮濕的味道,卻始終銘記心頭。抬頭望向夜空里的群星,爸爸,我回來了;爸爸,我當老師了;爸爸,爸爸,爸爸,我想你了……

  ☆、第5章

設計

  仡熊村要自己重修學校,不需要撥款,本村又有大量的公有木材,怎麼折騰都是自己的事。不過既然要搞基建,總得匯報上頭一聲,也是尊重領導的意思。沒想到匯報出個大問題來。

  事情並不複雜——縣委陳書記有個山寨小舅子在京城什麼大學讀建築,眼看着大五要做畢業設計,偏又性格古怪得罪了班長。縣委書記的親戚在本縣當然算個人物,到京城算什麼?還不是書記的親兒子。得罪了班長是小事,主要是這貨性子執拗,還看不上同學們的提議,便沒能結交到合作的同學。如今大學都流行分組,何況建築這玩意也不是一個人能完成的,委委屈屈的跟家裡人說了。縣委陳書記正稀罕他姐姐,一看,得,現成的工程,一竿子就把山寨小舅子給支到仡熊村,把村里人鬱悶的吐血。第一印象就壞了。

  兩下里一碰頭,仡熊村的人更加不高興。那大學生叫屠則,也是名校畢業,頭一回來村里第一句話就是:「這什麼破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