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清 - 第2章

灰熊貓

  「來人,請鄧先生去後帳用飯。」大明靖國公袁宗第高聲喚來衛兵,不等鄧名道謝,袁宗第瞄了一眼鄧名身上那稀奇古怪的衣服,追加了一句:「先生用飯前不妨先沐浴。」

  鄧名出了袁宗第的大營,對自己能夠矇混過關不勝慶幸。早前被明軍軍官問得張口結舌的時候,鄧名就擔心自己性命不保,如果對方用粗的話,自己是絕對扛不住的。即使鄧名把自己來自數百年後的真實情況統統招出來,對方還是會認為自己胡言亂語,說不定當成個清廷的奸細拷打至死。

  「這個時候,果然還是讀書人吃香啊,」死裡逃生的喜悅讓鄧名感到一陣陣的眩暈,跟着衛士去洗澡、吃飯的時候還忍不住在心裡琢磨着:「幸好我靈機一動,裝書生裝秀才,明朝的人尊師重道,他們見我說話文縐縐的,又見官不磕頭,多半以為我是個秀才吧……而且,誰說古人不講衛生,這不也把洗澡和吃飯看得一樣重要嗎?想不到還安排我沐浴!」

  鄧名離開後,周開荒和趙天霸一起把目光投向了袁宗第,後者收斂起笑容,撫須沉吟。

  「這樣的無禮狂徒,」作為袁宗第的親衛,周開荒在等待了一會兒後終於開口詢問道:「國公為何不予以嚴懲?」

  「桀驁不馴,不顧上下尊卑,對晉王、本公無禮,理應拖出去亂棍打死。」袁宗第沉聲說道。

  周開荒和趙天霸都默不作聲。從他們倆的表情上顯示出,袁宗第說的當然沒錯,但今天為什麼對陌生人如此寬容卻十分不解。

  「如果是其他的人,當然!」雖然來人已經不在帳中,但袁宗第卻依舊用了敬稱:「但這個鄧……鄧先生,我覺得他可能是宗室。」

  「宗室!」

  周開荒驚訝地高叫一聲,趙天霸雖然能沉得住氣,但是臉上也難掩驚異之色。

  「自從建虜入寇,大明的宗室子弟大多隱姓埋名,兵荒馬亂的,更沒有人敢於到處瞎跑,所以,我們遇到一個宗室子弟幾乎是不可能的。」袁宗第說出了周開荒和趙天霸此時心中的懷疑,他同樣也有類似的不解:「不過,你們二人誰識得他身上的衣服是什麼布料?」

  周開荒承認不認識,趙天霸想了一會兒也搖頭道:「還請國公賜教。」

  袁宗第當年是李自成手下一員大將,李自成破洛陽擒福王、克西安捉秦王時他都在闖王身側,大順開國以後更是響噹噹的制將軍。周開荒和趙天霸都知道袁宗第見多識廣,可能認出這是皇親國戚使用的東西。

  不想袁宗第也搖頭道:「我也不識得,即使是在福王、秦王府中,我也從未見過如此精緻的織物。」

  「連親王府中都不曾見過的東西……」想到這裡,周開荒和趙天霸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和自己心中一般的震驚。

  袁宗第瞟了趙天霸一眼,知道他遲早要上報給朝廷和永曆天子的,所以瞞着對方毫無意義,再說自己也需要趙天霸做個證人:「你們注意到他的牙齒和容貌了麼?」

  趙天霸和周開荒聞言又是一陣對視,剛才那個自稱鄧名的傢伙無疑是個白面書生,不像窮苦人家面黃肌瘦的樣子,但若說牙齒,他們二人還真沒有特別注意。

  「他的牙齒非常整齊,沒有絲毫參差。」袁宗第心中微微嘆息,周開荒這個年輕人雖然聰明,但是畢竟沒有出過遠路,見過的各色人等也實在太少,觀察力遠沒有得到鍛煉。剛才鄧名進來後,袁宗第與他說了沒幾句話,就發現對方的牙齒不但整齊而且十分潔白,沒有缺失,沒有里出外進,完全不像一般老百姓:「你們說得不錯,這位鄧先生一看就是吃飽穿暖、不缺衣食的樣子,你們可知道這樣的牙齒、臉相是如何得來的麼?」

  兩個少年人回答不出來。

  「從小頓頓吃細糧,除了白面、大米不吃,至於吃肉,也是光吃肉不啃骨頭,方能如此。」大概只有極富貴人家的子弟從小養尊處優,身旁有醫生和下人服侍,才可能擁有這樣雪白的牙齒、這樣潤澤的皮膚容貌,就連一般有錢人家的公子恐怕都難以做到。袁宗第輕輕感慨了一聲:「若非天家,哪能有如此的富貴?」

  袁宗第叫來衛士,先是囑咐他們給今天新來的人準備飯,想想後又補充道:「給這位鄧先生吃些肉食,就剁一塊豬腿吧,不過要記得把肉多去掉一些,只要骨頭上留一點肉就行了。」

  一個士兵進來回報,給鄧名燒好熱水,他已經去洗澡了,士兵們遵照袁宗第的命令趁機把鄧名的衣服取來。

  袁宗第接過鄧名的外衣抖一抖,看上去是件棉襖,棉襖的襖里、襖面都滑溜溜的,身上縫了好幾個口袋,但與普通棉襖不同的是還縫了一個棉帽子。他心裡又是一驚:「看上去挺厚的,可是這麼輕,還這麼柔軟?」

  略一思索,袁宗第就用這件衣服墊着手掌,握了握腰間的寶劍——完全感覺不到寶劍的冰寒。

  「這是什麼布料?摸着好像絲綢,卻又不是,比棉衣輕得多可是挺保暖的,真是聞所未聞。」袁宗第把衣服遞給周開荒和趙天霸,讓他們也看一看。那兩個年輕人自然更是莫名其妙,摸了幾下又捏了幾下,心中驚疑不定。他們哪知道,在鄧名生活的時代,這只是一件再普通不過的羽絨服。

  士兵同時拿來的還有鄧名的旅遊鞋。跟鄧名說話的時候,袁宗第就一直暗暗揣測對方腳上穿的是什麼靴子,但是畢竟沒能看明白。此時大明靖國公和他的兩個近衛軍官研究鄧名的一雙臭鞋,但是研究了半響,對於這雙奇怪鞋子的鞋面、鞋底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應是宗室無疑。」見過這些精緻的衣物後,周開荒也認同了袁宗第的判斷:「但不知道是哪位親王家的世子。」

  「不急,等攻下重慶後可以慢慢詢問。」既然判斷對方是宗室,袁宗第就不打算催逼:「這位鄧……這位小王爺並不是不懂得上下尊卑,也不是缺了禮數,也許,他心裡覺得自己才是尊上。」

  「不知衣中可有什麼東西?」趙天霸提議掏一掏鄧名的衣袋。

  「不會有什麼,如此亂世,誰會把暴露身份的東西帶在身上?」袁宗第根據自己的經驗,認為不會找到什麼線索。自從清廷搜捕、殺戮大明的親藩近支以來,宗室子弟都隱姓埋名四散躲藏,鄧名自然也不會例外。只是話一出口,袁宗第又變得沒有把握起來,剛才鄧名給他的感覺可不像一個懂得如何掩飾自己的人,神情、動作之間都顯出年輕人的稚嫩。

  「莫不是這位小王爺原來有忠僕追隨保護,現在跟隨的人都失散了,只剩下這位小王爺孤身脫逃?」袁宗第猜想一番,終於還是伸手去摸羽絨服的口袋,看看能有什麼意外的收穫。

  結果還真有意外的收穫,袁宗第才一伸手就摸出了一串珠子。

  看到這串珠子之後,袁宗第喉頭一緊,不由自主地吞下了一大口唾液。

  袁宗第雖然沒有隨李自成進攻北京,不過他也見過皇宮中的寶物,李自成就曾鄭重其事地給過他一串宮中的珍珠。袁宗第打算把那串寶珠當作傳家寶一代代地傳下去。但和眼前這串珠子一比,袁宗第的那串就相形見絀了。

  珍珠是進入蚌殼內的一顆砂子,蚌因為感到不舒服,就不斷地用一種分泌物把砂子層層包起來,時間一長就形成一顆晶瑩耀目的珍珠。自然生成的珍珠大部分不十分圓,略微帶有一些突起,正是沙粒的緣故。所以又大又圓的珍珠很少見到,一粒就可視為至寶。

  到了鄧名出生的時代,有了人工養殖珍珠的技術,還有了人造珍珠的技術。人造珍珠就是將樹脂、充填劑等幾種東西混合,製成半固體狀的成形材料,加熱,鍍一層金屬膜,加壓,塗上珍珠料後再噴漆,做成具有天然珍珠般光彩的人造珍珠。鄧名衣袋裡裝的正是這樣一串人造珍珠,顆粒大、顏色純,沒有瑕疵。這串珠子是鄧名裝在衣袋裡,準備繪畫時做道具的。

  「這是什麼?」周開荒根本不識得此物。

  「這是珍珠。」袁宗第喃喃說道。

  「這就是珍珠啊!」周開荒十分興奮,大驚小怪地湊過去:「我可得好好看看!」

  「原來珍珠可以漂亮到這般地步。」袁宗第聲音低沉地跟着感慨了一聲。他輕輕地把珠子翻來覆去地看了幾遍,沒有一絲黃色,拿在手裡對着自已的臉照,能清晰地看清楚自已的五官。

  袁宗第發覺趙天霸一言不發,就回頭把珠子遞給他:「這便是珍珠。」

  「標下倒是識得此物。晉王世子大婚的時候,皇上便賜給晉世子一串寶珠,標下有緣曾得一見。」

  「難怪趙兄不稀罕,」周開荒一聽當今天子的賜物,想當然地接茬道:「定要比這珠子光彩百倍。」

  其實趙天霸家裡也有一串珠子。他父親是西營的舊將,小時候他見到父親有一串珠子,從不輕易露給別人看。父親神秘地告訴他是從蜀王府搞到的。那串珠子有點發黃,大小不太均勻,也不太圓,父親說這很正常,已經是罕見的寶貝。晉王世子大婚,炫耀天子賜下的那串寶珠,趙天霸恰巧有機會看上一眼,雖然比父親珍藏的那串大一點白一點,但珠子也不是十分圓。

  聽到周開荒的話後,趙天霸連連搖頭:「哪有?這串珠子個個圓潤光潔,簡直不似人間之物,晉王世子的那串是絕對沒法比的。這串珠子又大又亮也就罷了,難得的是居然個個都一般大小,簡直就似從一個模子裡造出來的一般。要不是親眼所見,豈能相信人間竟有此物?!」

  周開荒失笑道:「這也太誇張了吧?」

  「不誇張,」袁宗第輕聲說道:「趙千戶所言不錯,我也不能置信此物竟是人間所有。」

  在沒有人造珍珠的時代,難得有很大的珍珠。歷史上俄國沙皇曾傾力在全球搜尋,購得了一些大小基本一致的球體純白珍珠,製成一頂珍珠皇冠,當時各國都視為無價之寶。現在一串同等級別的珍寶就擺在袁宗第面前。

  「這樣的寶珠,竟然就隨隨便便地放在這個兜子裡,一點都沒有包裹。」袁宗第捧着那串珍珠,小心翼翼地放回到羽絨服的口袋裡。

  營內沉默良久,然後又響起袁宗第的聲音:「吾聞烈皇太子下落不明。」

  崇禎皇帝的周皇后生了三個兒子,袁宗第聽人說這三個皇子都失去了蹤跡,看到珠子後就想起這個傳說,懷疑到這上面來了。既是遇上了鄧名這樣的人,定然要上報永曆天子和朝廷,總要有個名目。

  「這個,年紀似乎不對。」趙天霸猶豫着說道。

  「二太子呢?」

  「似乎還是小了些。」

  「三太子呢?」袁宗第不依不饒。

  「似乎……」趙天霸和周開荒都覺得即便是崇禎皇帝的三子,現在也該有三十歲了,但鄧名看上去頂多二十出頭的樣子。他們二人見過那珠子後都沒有了主意,趙天霸沒把握地說道:「天家養尊處優,看上去顯得年少也是可能的,或許三太子甲申年時只有四、五歲?兵荒馬亂的,標下也記不清楚了。」

  「十有八九。」袁宗第一面說,一面令人把鄧名的衣物送回去。

  鄧名一直覺得自己那身衣服在這個時代太招人矚目,所以很愉快地換上了明軍提供給他的新衣服,把舊衣服包了一個包袱。

  給鄧名的食物是一塊雜糧餅和一根骨頭棒子。鄧名早就餓壞了,三下五除二把餅塞進肚中,那根肉骨頭更是讓鄧名饞得要命,他把上面的筋肉啃得乾乾淨淨,光溜溜的連一根肉絲都再也找不到時,才戀戀不捨地放下它。

  陪同的明軍士兵耐心等鄧名吃完,告訴他靖國公今晚公務繁忙,請他早些休息。鄧名聞言心中一塊石頭落地,他覺得交談若是太過頻繁,自己多半會露出馬腳。跟着明軍士兵走到給他的營帳中,鄧名躺下後就一直在苦心思索,回憶自己看到過的明朝士人故事,思考自己將來和明軍將領打交道時的言談舉止。

  與此同時,袁宗第正在檢查手下給他送來的那根鄧名吃剩的骨頭棒子,看着這根光溜溜但是完好無損的後腿骨,袁宗第又是不滿又是惋惜地哼了一聲:「還在擺譜!都什麼時候了還擺譜,居然連骨髓都沒有砸開吃掉,可惜啊,可惜。」

  經過一番認真思索,袁宗第斷定鄧名剛逃離皇宮時身邊有一群忠實的護衛和太監,所以這些年來一直不曾吃苦,這些忠心耿耿的下人也帶着相當多的財寶讓鄧名始終衣食無憂。而最近不知出了什麼變故,最大的可能性是被清廷察覺,所以護衛四散,到了重慶附近,最後的隨從也與他失散或是犧牲。

  像袁宗第這樣闖營出身的人,對將來是充滿憂慮的,即使驅逐韃虜、明朝中興,皇帝到底會如何處置他們這些闖營舊將仍是未可知。比如郝搖旗找到一個東安王,如獲至寶,像供菩薩一樣地供着,圖的不過就是將來若是明朝中興,能有一個朱家人為他說兩句好話。而從山西逃入湖廣的韓王,變東眾將(皆是闖營舊部)包括袁宗第在內,也都紛紛奉承巴結,更集體上書朝廷,要求韓王留在川鄂明軍軍中。袁宗第他們所指望的也是能和地位尊貴的親王搞好關係,將來若是明廷秋後算賬,不至於無人為自己說話。

  這些年來,袁宗第與韓王的關係稱不上太親密,他也想尋找個宗室子弟當自己的護身符,奈何一直找不到。現在眼前突然冒出一個鄧名,不要說是郝搖旗保護的東安郡王遠遠不能比,就是變東眾將所竭力奉承的韓親王似乎也大有不如,這對袁宗第來說不外是天大之喜。

  隨後他又陷入了沉思:「三皇子為啥要叫這個名字呢?鄧名,鄧明?登明?登明之大寶?或者是:明登?明天就登上大位?明明白白地登上大位?還是明燈?大明之燈,普天下之明亮一燈?這名字到底有何深意呢?」

  

  第二節

默契

  

  第二天,鄧名睜開眼時天已經是大亮,將近中午。這兩天他的精神始終高度緊張,昨天心情稍微放鬆就沉沉睡去,直到現在才醒。鄧名並沒有意識到袁宗第檢查了他的衣服,一邊穿上明軍的軍裝,一邊在心裡思量:「看來我是把明朝人想得太複雜了,這個時代的人質樸,騙子應該很少,你說什麼他們就信什麼,不懂得懷疑別人,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古風吧?我昨天慌裡慌張地應付他們的問題,自己想來都是漏洞百出,這些人居然都深信不疑!嗯,他們對讀書人果然很尊重,我一覺睡到這時候,他們也沒有叫醒我。」

  走出營帳後,鄧名發現門口居然配屬了兩個衛兵,見到他起床後這兩個衛士笑着說道:「鄧先生睡得好嗎?靖國公有請。」

  此時袁宗第正在巡查清軍設置在重慶城前的陣地。對於鄧名,他已經毫不客氣地給對方一個紈絝子弟的評價——居然能一口氣睡到近午,顯然是享福慣了,沒有幹過什麼活。

  衛兵把鄧名帶到袁宗第面前,旁邊站着周開荒和李天霸。李天霸是永曆朝廷派來的使臣,袁宗第有意讓他獲得第一手資料,以便將來向朝廷匯報。一個可能是顯貴國戚的人憑空出現,將來天子和朝中肯定會詢問詳細的情況。

  袁宗第給鄧名講解眼前的形勢,一心要讓這個宗室子弟見識自己的滿腹錦繡。

  重慶城位於長江和嘉陵江的交匯處,袁宗第領着軍隊沿長江而上,而與他匯合的譚文則將舟師沿嘉陵江而上,兩支明軍碰頭以後,各自在重慶城背後的岸邊紮營。

  「如此安排,我們便可以徹底切斷城內外的聯絡,而且可以預先防備虜師的船隻偷襲。」袁宗第道:「若是我們駐紮在重慶下游,則重慶城內可以觀察到我軍的虛實,一旦有虜舟在上游出現,從上游順流而下,對我軍就是很大的威脅。」

  重慶城前有很多明軍士兵在活動,鄧名遠遠望去,看到他們舉着盾牌、揮舞着斧子正在破壞一些立在地上的木樁。重慶城牆的外面密密麻麻地插滿了這種木樁,就好像一片小樹林。

  「這些木樁是什麼?」鄧名奇怪地問道。

  「這叫梅花樁。」周開荒替袁宗第解釋道:「層層交錯布置,立在城前面,可以防止雲梯、衝車、梯車靠近城牆。文督師和幾位將軍的大軍已經在路上,就快要到了,我們要在他們趕到前掃清這些木樁,如此重慶便可一鼓而下。」周開荒所說的文督師就是永曆朝廷任命的督師文安之。

  面對明軍的掃樁隊,重慶城頭不停地傳來銃炮聲。鄧名望着城下那大片的木樁,有些吃驚地問道:「這麼多的木樁,他們到底花了多少工夫才埋好的啊?」

  又是周開荒解開了鄧名的疑問:「今年七月得知吳賊進犯雲南,我軍就前來圍攻重慶。正在旦夕可以攻破重慶的時候,吳賊卻回師給重慶解圍,我軍交戰不利只好退回夔州。但是吳賊南犯之心不死,他為了保證後路無憂,就日夜加固重慶這裡的城防,吳賊的十八萬大軍,從七月一直折騰到十月底,這些木樁都是他們埋的。直到十一月吳賊才又離開重慶。」

  從這些人口中鄧名了解到,吳三桂這次出兵,手中幾乎握有清廷所有的機動兵力,不要說陝西、山西一帶的精銳,就連湖廣的清軍野戰部隊本歸洪承疇指揮,目前也一概歸吳三桂節制,清廷顯然是想畢其功於一役,一舉殲滅雲南的永曆政權。為了這次出征,清廷還從江南大量抽調水師和舟船,沿着長江源源不斷地把下游的兵力和補給運輸到重慶,給吳三桂的大軍使用。

  「若是放在從前,吳賊這十幾萬大軍進犯雲南,虜廷是不敢僅僅依靠長江來運送軍隊、供應補給的。」說到這次規模空前的進攻,西軍出身的趙天霸也面露憂色:「孫可望投敵叛變,他深知我們明軍的內情,哪裡人口稠密,哪裡有糧倉,哪條道路良好,哪些城池要塞年久失修,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他肯定給吳賊提供了許多消息,幫着吳賊選擇進攻的路線。」

  孫可望原本是西營舊部,多年來在雲南負責具體的內政建設工作。以前滿清對雲貴、四川一帶的明軍部署兩眼一抹黑,所以清軍不敢貿然進入明軍的領地。但是孫可望和李定國發生內訌,隨後孫可望投降滿清,這樣清軍就對西南明軍大後方的道路、倉儲、防禦了如指掌。更為致命的是,很多地方官吏和西南明軍將領都是孫可望提拔任命的,孫可望投敵後,李定國對孫的舊部進行了清洗,這些人心懷怨恨已非一日。滿清此番進攻明廷,攜帶着大量孫可望寫給西南官吏軍官的書信,僅貴州就有五個縣和三萬多軍隊因為這些書信不戰而降,導致明軍東部防線迅速崩潰。

  趙天霸深信晉王定能擊退吳三桂的進攻,但是他也深知其中的困難,不然朝廷和晉王也不會命他護送幾位太監天使到夔州。這些代表朝廷的太監和代表晉王的趙天霸的目的是一致的——要想盡一切辦法,就算軟硬兼施,也要讓四川、湖廣的友軍全力支援雲南方面的作戰。

  七月那一次,袁宗第、劉體純配合攻打重慶收到了不錯的效果,迫使吳三桂不得不中途折返,讓晉王李定國多了幾個月的準備部署時間,駐紮在廣西一帶的部隊在這期間紛紛返回雲南準備參戰。這次得知吳三桂又一次統帥大軍出發後,永曆朝廷的督師文安之立刻飛檄給劉體純、袁宗第、郝搖旗、李來亨,以及駐紮在萬縣的三譚——譚文、譚弘、譚詣,讓他們馬上再次聚合起來圍攻重慶。

  有些事情趙天霸會在心裡想,但口頭上卻是絕對不會說出來,這兩次動員川、鄂明軍的情況他看得很清楚:川、鄂明軍不得不獨抗吳三桂的大軍,為的並不是他們自己的安危,而是遠在昆明的朝廷。上次攻打重慶,此地的明軍損兵折將,這次雖然再次集合前來,但若是吳三桂又一次回師,勢必這些友軍還會遭到很大損失。

  「一次,兩次,三次,這裡距離朝廷遙遠,除了賞賜官爵以外朝廷很難予以支援,他們這樣一次次地給朝廷解圍卻什麼都得不到,恐怕不是長久之計。」趙天霸心中有些憂慮,不禁想起自己臨行前,趙王劉文秀給朝廷的建議——以雲南的明軍主力進入四川,將成都作為基地。劉文秀的看法是:這樣萬一清軍南侵雲南,明軍有嫡系部隊參戰打頭陣,川、鄂一帶的友軍也不致於有什麼怨言,而且可以禦敵於雲南之外,不讓對方接近雲南這個最重要的物資生產基地。只是李定國擔心軍隊遠離朝廷又會出現事變,而且認為吳三桂不敢不顧川、鄂明軍就侵入雲南,所以沒有採納劉文秀的意見,依舊留在昆明。

  這次吳三桂不顧側面明軍的威脅,長驅直入雲南,形勢立刻就如劉文秀所說的那樣變得十分急迫。由於路途遙遠,消息傳遞不便,趙天霸他們還不知道,李定國此時已經節節敗退,清軍逼近了昆明。

  和袁宗第等人接觸的時間雖然不長,但是他們提供的信息對鄧名來說至關重要,讓他對眼前的局勢有了比較清楚的認識。現在鄧名毫不懷疑他看到的正是明末清初漢人抵抗的最後時刻。面對清軍的步步進逼,闖營、西營這些曾經的「反賊」正在為明朝的存續進行最後的掙扎。面前這些不願作亡國奴的漢人,他們顧不得曾經屬於不同的陣營、甚至是敵對的陣營,為反抗外族入侵而並肩對敵。經過這麼多年明、清雙方的反覆拉鋸,以及不久前西部明軍曾經一度大規模反攻湖廣,袁宗第等闖營將領仍對戰局抱有幻想,覺得眼下的形勢尚可。但鄧名知道抗清戰爭將迅速急轉直下,這不能不讓他暗暗思考自己下一步應該怎麼做。

  在嘉陵江上游的譚文部,也正在做着和袁宗第部一樣的工作,袁宗第雖然支支吾吾,但鄧名已經聽明白,駐紮在萬縣的譚文、譚弘、譚詣都是明軍的嫡系——說實在的,鄧名一直沒有想通袁宗第跟自己提這個幹什麼。

  儘管雙方有着共同的目標,但是鄧名也注意到譚文所部和袁宗第所部涇渭分明,他們的戰線並沒有連貫起來,兩軍中有着一個明顯的缺口。重慶的清軍對此似乎視而不見,看得出來城牆上面對袁、譚結合部的地方只有很少的監視部隊,好像完全不擔心他們匯合起來併力進攻。

  「鄧先生要不要過去那邊看看?」雖然袁宗第心裡很不情願,但是他早就告訴鄧名,譚文和自己不一樣,是苗紅根正的官軍嫡系,無論是永曆朝廷派到川鄂一帶的督師文安之,還是逃難而來的韓王之類的宗室子弟,對這些朝廷嫡系總是更看重些,不,準確地說是偏心很多。既然判斷鄧名可能是大有來頭的宗室子弟,袁宗第自然不能把他扣在自己營里。

  「我?」鄧名對這個問題感到異常驚訝。他給自己的定位就是投軍的書生,他在心裡琢磨着:「如果按照二十一世紀的說法,我只是一個向袁宗第投簡歷的應聘人員吧?雖說簡歷隨便投,不過去面試的時候流露出想跳槽、貨比三家的念頭似乎不好。再說這又不是未來,古人再淳樸厚道也不可能像未來那麼看得開吧?這時候不是講究士為知己者死麼?袁宗第這問話是啥意思?」

  睡眠充足的鄧名腦子飛快地轉,得出自己的結論:「是了,這肯定是袁宗第在試探我。古人比較直白,不太懂得心理學、語言的藝術以及人性的弱點,袁宗第對我禮遇有加,表現出尊敬和信任,還給我提供食物和住處,他現在就是在考驗我,看我是不是朝三暮四之輩。」

  既然想明白這個,鄧名就斬釘截鐵地說道:「晚生願為國公效力,怎麼會另投他處?」

  無論是鄧名的態度還是他說話的內容都讓袁宗第一愣,愕然想到:「你如果真是一個宗室,那麼誰敢讓你效力?你又怎麼會為某個臣子效力?哦,是了,雖然我知道他是宗室,而且多半就是烈皇三太子,但他不知道我已經知道了,所以還在這裡裝蒜。嗯,昨天我把那串珠子原封不動地放回去了,三太子多半還以為我沒看見。」

  恍然大悟的袁宗第念頭一轉,立刻又意識到:「雖然西營那一伙人以前也都是反賊,但說到底,烈皇不是他們逼死的。而這位殿下如果是烈皇的骨肉至親,雖然過去了這麼多年,但他心裡還不定把闖王恨成什麼樣,我可得趕快解釋一下,當年北京的那些事情我沒摻乎。而且現在解釋更好,殿下還不明白我已經猜到了他的真實身份,現在解釋可以顯得更誠懇而不是見人下菜碟。」

  袁宗第想到就做,悠悠一聲長嘆:「本公當年跟着闖王,心裡存着的念頭是清除先帝身邊的小人,輔佐烈皇討伐北虜。心裡這麼想的,也是這麼和闖王定的約。後來闖王派本公南下襄陽,闖王進京的時候受了牛金星那個奸邪小人的蠱惑,竟然有了不臣之心。可惜本公當時不在闖王左右,不然一定能勸得闖王懸崖勒馬。」

  鄧名聽得驚奇不已,盯着袁宗第那張臉看了好一會,都沒意識到自己的失禮,心裡轉瞬間已經閃過了無數的念頭:「你忠於崇禎?袁宗第你騙鬼哦……看他這副誠懇的樣子,難道真有不為人所知的秘密?不,我差點被他騙了,他這麼說是因為現在他接受了明朝的爵位,所以在外人面前要顯得赤膽忠心。正好李自成進北京的時候他沒去,現在就使勁洗刷自己,我應該稱讚他幾句罷?……不過順着他的意思說也未必好,他肯定完全沒有這個意思,我要是順着他的話說,多半他也知道我言不由衷,如果我用詞不當他說不定還會以為我是在挖苦他。嗯,反正周圍也沒有什麼外人,我應該稱讚闖營的義舉,這才是他真正愛聽的,而且也顯得我確實和他一條心。現在是我投奔他,我可不能把上下尊卑搞錯了。」

  「國公所說的話,學生不以為然。」過了片刻,袁宗第停住話頭觀察鄧名的反應,後者覺得對方是要考察他的傾向,當即說道:「崇禎年間,民不聊生,百姓易子而食……順王是上應天時,下應民情。再說這神器無主,順王就是取了又有什麼不可以?可嘆的是吳三桂那個賊子引敵兵進了山海關,壞了我漢家的大好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