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囚凰 - 第2章

天衣有風

  楚玉從來沒想過,自己會有這麼一天,慌亂得害怕得要從別人的膽怯身上獲取自信和勇氣,可是現在事實卻是如此。

  她需要勇氣,讓她面對這一切。

  穩定住情緒,楚玉微微一笑,道:「幼藍,我問問你,你今年多大了?」

  幼藍神情有些畏懼,怯生生的道:「回公主,十六。」

  楚玉沉吟片刻:「你來我這裡,有多久了?」

  「三個月。」

  巧妙的引導,有一搭沒一搭的問着話,片刻後楚玉轉向正題:「我問你一些事,答得好了,我不會虧待你,要是你敢有半句假話或欺瞞,可就要多加小心……看着我回話!」最後一句話,她突然抬高音調,語氣冷厲,從威懾入手。

  面對不同的人,要用不同的辦法,雖然嚇唬一個年紀比自己小的女孩不太厚道,但是楚玉也顧不上那麼多了。

  最後的低喝讓幼藍膽怯的瑟縮了一下,她不敢抗命,怯怯的抬起臉望向楚玉:「公主請問。」

  見想要的效果已經差不多達到,楚玉緩和語氣,張口便直接切入主題:「我是誰?」

  幼藍愣了愣,很不理解楚玉為什麼會問出這樣的問題:「您是公主啊。」

  楚玉心中暗道你們一直叫我公主不問也可以知道,她點出了重點:「我問的是,我的名字,我要你說出來。」

  幼藍趕緊伏拜在地:「幼藍不敢直呼公主的名字。」

  楚玉淡淡道:「我叫你說你就說,我不怪罪你就是。」她心中急切,想要知道答案,面上卻不得不維持着隨意淡然的神情,不讓焦慮流露出來。

  「公主……」聲音猶在為難。

  在幼藍的遲疑之中,幾個呼吸的功夫,楚玉的耐心已經被消磨殆盡:「說!」

  楚玉一聲低喝,這喝聲之中的決斷冷厲之意嚇得幼藍全身打一個哆嗦,跪在地上快速道:「公主姓劉名楚玉,封號山陰。」

  山陰公主劉楚玉?!

  一秒鐘。

  有一秒鐘的時間,楚玉的腦海里,是一片空白的,就連眼前,也好似瞬間失去了視覺。

  山陰公主……劉楚玉?

  歷史上,是有這個人的。楚玉知道劉楚玉是誰。

  這個時代有擲果盈車的潘安,有明珠美玉的衛玠,有鳳止阿房的慕容沖,側帽風流的獨孤信,音容兼美的蘭陵王,廣陵絕響的嵇康,蘭亭集序的王羲之,也有……山陰公主劉楚玉。

  歷史大部分公主,都是只有封號而沒有名字記載的,而山陰公主劉楚玉,這位生於南朝宋國的公主,她的名字卻流傳到了一千多年之後。這並不是什麼好的名聲,劉楚玉之名,在一千多年前就以一種恥辱的姿態,被釘在了罪柱之上。

  這位公主最出名的功績,便在於她的弟弟劉子業當上了皇帝後,她對劉子業說:「我跟陛下雖然男女不同,但是我們都是同一個老爹生的,為什麼你可以嘿咻那麼多女人,我卻只能每天守着駙馬一人,這真是不公平?」

  雖然宮廷之中,偷偷尋歡作樂的女人不算少數,但是像山陰公主這樣光明正大問皇帝要男人的,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簡直可說是剽悍!不是一般的剽悍!

  美國總統他女兒都不敢這麼幹,但是一千多年前的山陰公主幹了,不僅幹了,還幹得理直氣壯。

  而身為皇帝的弟弟劉子業聽了他姐姐的話之後,竟然腦殘的認為很有道理,隨後立刻知錯就改,精心挑選了三十名俊美少年供她享用。

  對於楚玉來說,山陰公主的身份倒是其次,她甚至幾乎忘卻了方才所感受到的羞恥,屈辱,從他人的口中,確定了自己所處的時代後,她的整個靈魂,處在急遽的動盪之中,好像周圍的世界寸寸斷裂崩毀。

  一千多年!

  時光是多麼的恐怖!

  身體不是自己的了,環境也發生了巨大的變遷。

  也許她應滿足,畢竟她本來應該已經死去,但是生命卻以這樣的方式得到重生。這條生命,可以說是撿回來的。

  可是……

  她的家人朋友她的一切都離得那麼那麼遙遠,遠到了即便楚玉竭盡所能伸長手臂,伸得斷了,也沒有能力觸碰到一千多年後,二十一世紀的殘影。

  父親低沉威嚴卻暗藏親情的詢問,母親有些絮叨的殷殷關切,兄弟姐妹偶爾飛過的隻言片語,朋友歡笑的眼神……全都沒有了。

  多麼洶湧澎湃的滅頂之災。

  那麼多的眷戀和羈絆,被時間之刀狠狠的斬斷。

  痛得她鮮血淋漓。

第004章

翩翩少年郎

  山陰公主變了,簡直就好像徹底換了一個人一樣。

  幾日之內,公主府上上下下,都有了這樣新的認知。

  自從有一日早晨,她將侍寢的五個男寵都趕出門,甚至連平日裡最縱容寵愛的容止也沒能留下後,山陰公主就忽然變了。

  她不再整日的縱情享樂,而是將自己關在屋子裡,也不叫人服侍,只讓幼藍幾個侍女送三餐和打理她的起居,卻從不肯見一見從前幾乎離不開的男寵,幾名男寵曾前去求見,都被擋了回來。

  一連五日皆是如此。

  到了第六日,男寵之中已經有一個人按捺不住了。

  柳色是山陰公主後宮的男寵之一,他今年十七歲,容顏生得豐潤嬌艷,喜歡穿碧色衣裳,眉目波光流動之間嬌媚無比,楚玉發生變化的那日他沒能輪上侍寢,這些天來屢次求見楚玉不成,心中不免驚疑猜測,便忍不住去找容止。

  公主府內苑分別有東上閣與西上閣,貴為公主的楚玉住在東上閣之中,而相對的西上閣,則住着她的駙馬和男寵。

  柳色找到容止的時候,容止正靠坐在庭院中的梧桐樹下,手握着一卷竹冊,低頭專心閱讀着。

  柳色是後來的,在他到來的時候,容止就已經在山陰公主身邊了,山陰公主對這個少年的寵愛讓人難以想象,她不僅賜給他西上閣最好的院子,還因為容止喜歡看書,就命人給他四處搜集流傳較少的書籍。

  甚至的,她免去了容止一切禮節,令容止可以不用對她行禮。

  論容貌,容止並不是男寵之中最嬌艷美麗的,而他對山陰公主,甚至也不夠恭敬小心,可是不管之後來了多麼美麗的男寵,山陰公主對於容止的偏愛,依舊絲毫沒有減少。

  容止的來路,身份,對於眾男寵而言都是一個謎,他們不知道這個少年的底細,只知道容止在山陰公主心中的地位舉足輕重,容止說一句話,抵得上他們說百十句話,而山陰公主的心意,容止一眼就能通透了悟。

  山陰公主這些天來性情大變,讓府內的男寵也跟着猜測不休,不知道她又要做些什麼。柳色出身寒門,依靠色相成為山陰公主的男寵,這個身份雖然讓人不齒,但是卻很是實惠,因為他的身份,柳色家中的兄長已經做了小官,過得頗為滋潤。因此,山陰公主不再召他們取樂,讓柳色很擔心自己是否會就此失寵。

  但是楚玉讓人在門口擋駕,他也不敢仗着公主平日一點寵愛硬闖,只有來找從前一貫看不順眼的容止。

  走到沐雪園門口,安靜隔世的氣息便撲面而來,沿着曲折的道路,繞過亭台樓閣,柳色找到坐在梧桐樹下的容止。

  容止低頭專注的看着竹簡,側面優雅的輪廓泛着玉石一般溫潤的光澤,呈現在扶疏的枝葉空隙之間,他看起來是那麼的悠閒自在,山陰公主的拒不相見,似乎沒有對他造成絲毫影響。

  柳色踩上花徑的小石子,發出輕微的聲響,劃破滿園的靜瑟,容止抬起頭來,執竹簡的手微微一頓,隨即偏轉過頭,瞧着柳色淺淺微笑:「有什麼事麼?」

  來向自己一直看不過眼的人求助,柳色心裡是有些彆扭的,但他男寵都安心的做了,又怎麼會在乎這些彆扭,只遲疑片刻,他就放開顧忌:「我想請你去看看公主,這些天來,公主足不出戶,也不再召見我們,你難道不覺得奇怪嗎?」

  容止慢慢的站起來,他一手拿着合攏的竹冊,寬大的雪白衣袖輕柔的垂着,隨着風吹而輕擺,仿若雲一般輕緩,月一樣柔和,柳色看得直眼熱:這雪蠶絲所織成的布料極為難得,整個公主府就只有兩匹,但只因為容止所居住的苑子名稱里有一個雪字,山陰公主便將布料全部送給了容止,讓他製成衣服穿在身上。

  這並不是單純的名字的緣故,柳色相信,即便他們所有人的名字里都帶着雪字,山陰公主也不會賞賜給他們一絲半縷雪蠶絲。

  假如這小小的公主府西上閣是一個後宮,那麼公主的駙馬便如同那皇后,但是握有實際權利,最為得寵的寵妃卻是容止,剩下的他們,不管多少人,都是容止照人光彩下的點綴。

  容止將竹簡放入寬大的衣袖中,微微一笑道:「公主自然有她的打算,我們又何必打擾她,給她增添麻煩呢?」

  柳色憤然,忍不住脫口而出:「你當然不必擔憂,但我們……」話語忽然中止。

  在發覺自己把心底不甘的怨懟說出來時,柳色就後悔了。他雖然不喜歡容止,可是也知道他在府中的地位,幾乎一句話就能左右他的命運……他不該在這個時候發作出來。

  可是壓抑不住。

  他恨容止。

  他的眼神總是那麼高雅,恍若山巔不可攀附的冰雪,每每讓他看了,都不由自主的自慚形穢。

  明明都是男寵,為何他可以看起來如此潔白無垢?

  容止發出一聲輕笑,他好像完全沒有將柳色的憤恨放在心上,腳步不疾不徐的走向門口:「好,那我就依你所言,去看一看公主。」

  走出西上閣,穿過中庭,容止風采翩翩的身影來到了東上閣之中,找到山陰公主的臥房,因為容止擁有在府內隨意來去的特權,院子門口的守衛沒有阻攔他,自動放行了。

  站在緊閉的房門前,容止光潔漂亮的下巴微微仰起,眉間卻含着沉思之色,有些遲疑。

  他確實是最了解公主的,也確實是最受寵的沒錯,可是在那日早晨,公主驚叫一聲後,他便發現,他好像忽然看不透那個美麗的女子了。

  容止微微皺起眉,回想起那日的情形,他被叫聲吵醒驚起的那一刻,第一眼瞧見的,就是那麼美麗女子驚恐慌亂錯愕甚至……的神情,那眼神……

  容止仰起臉,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嘴角溢出一抹淺淺的苦笑。

  真是不願意回想。

第005章

來路不可溯

  收回思緒,容止有些渙散的目光,又重新聚集在面前的門上。

  其實這些天來,他心中不是不奇怪的,公主的失常,他比任何人都更深刻真切的看在眼裡,只是他的心志沉靜堅定,養氣功夫極好,沒有如柳色等人一般流露出驚疑焦慮之態。

  今日柳色找來,讓容止猛然省起了一件事,那就是,全府上下,假如連他都不肯來探究山陰公主發生了什麼事,那麼就沒人敢來第一個以身犯險了。

  容止嘆了口氣,抬手推開門。

  屋內是黑暗的,冷寂的,沒有點燈,甚至也撤去了公主平日偏愛的薰香。

  容止不由得皺眉。

  當外界的光亮伴隨着門軸轉動的聲音,精靈一般投入屋內時,容止聽到那寬大的屏風後,傳來低低的聲音:「誰。」

  那聲音分明是熟悉的,卻又是陌生的。

  低柔微啞的調子,那是他聽過了許多次的,只是沒有一次,如現在這般,這般……

  好像來自極為遙遠的地方,冷靜,堅定,內斂,並且,有着破繭重生的釋然。

  一瞬間,容止以為自己來到了另外一個世界,見到了另外一個人。

  「誰。」也許是因為沉默得太久,屏風後的人等不到回答,又問了一次。

  容止站在門口,伸手推了一下擋在門口的屏風,可是只推開了一小段距離,便沒了氣力,一道陽光從不算大的開口處灑進來,低頭凝視自己修長的手,他輕輕嘆了口氣:「是我,公主,我是容止。」

  他緩步走向內室,再繞過一道屏風後,便瞧見了公主的臥房,不太意外,卻又有些意外的,在床上看見了楚玉。

  雖然已經成婚,並且廣納男寵,但是山陰公主目前還是少女的樣貌與年歲,容止入目所見,便是那美麗的少女,身着深衣,烏黑的長髮宛如絲緞一般披散着,坐在床邊。

  黑暗之中,少女的容顏還是欺騙世人的舒雅溫文,可是眼神那麼冷靜清澈,與容止從前熟悉的迷離淺笑,截然不同。

  同時容止也發現,幾日不見,公主清雅的臉頰清減不少,他暗暗疑惑:山陰公主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是你。」楚玉看了一眼容止,這少年的風采還是那麼的清雅高華,氣度還是那麼的從容淡泊,與她來到這裡第一日所見一般無二。他沒有戴巾帽,僅僅將烏墨一般的頭髮盤結成髻,以一根玳瑁髮簪固定。

  但是現在的楚玉,已經不像幾日前那麼的驚惶,她甚至可以冷靜的審視少年,打量他的模樣,思量他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