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與你共眠 - 第2章

臨淵魚兒



下一秒,阮眠看到那個大股東站起來,隱隱只聽到他說,「……好酒量……我再敬您一杯。」

父親和那個孫叔叔,周圍的幾個人也附和着笑起來,不約而同地拿起酒杯。

阮眠從未在父親臉上看過那種近乎諂媚的笑意。

他們原本住在一個小漁村里,父親做水產養殖生意發家,後又經人指點投身房產、股市,沒想到竟一路開花。

如今他們家還是村里人人傳頌的一夜暴富的典型。

父親發跡後,更是眼高於頂,費盡心思想着擠進那個所謂的上流社會,幾年下來多少也有了那些人的做派。

阮眠又看向那個年輕男人。

周圍幾個人都西裝革履,唯獨他身着簡單的白色襯衫,通身氣質清雅如月,他的手輕輕地搖晃着酒杯,仰頭,又是飲盡一杯。

有些慵懶,更近於漫不經心。

而那些人看起來並不介意他散漫的態度,依然眾星拱月般圍着他轉。

他是什麼人呢?

阮眠不清楚。

但她知道,這個人的地位比在場的所有人都高。

酒過三巡。

阮眠看到孫叔叔坐到父親旁邊,附在他耳邊說了什麼,然後父親臉上的笑意瞬間減退幾分,甚至還有些不耐煩。

她的心猛地一沉。

果然,他很快起身,沉着臉朝門口走來。

門打開又被關上。

阮眠對眼前這個男人的感情很複雜。

應家的重男輕女是祖傳的,生於這樣的家庭,她幾乎從來沒有從他身上得到過應有的父愛,甚至都沒有資格冠上他的姓氏。

這些年他又為生意奔忙在外,父女倆相處時間更是少之又少。

可他畢竟給了她生命,為她提供吃住,還給她錢花。

「要多少?」

阮眠盯着地板,剛剛自己站過的地方,濕漉漉的一片。

「四、四百八十。」

應浩東皺眉翻了翻錢包,裡面現金不多,他全部抽了出來,發現只有四百塊。

「拿去吧。」

阮眠沒有接。

「怎麼?」他的語氣聽起來已經很不耐煩。

「不夠。」

應浩東收好錢包,「不夠的找你媽要。」

阮眠好一會兒才囁嚅着說了句話,聲音很輕,如若蚊吶。

他突然皺起眉頭,「你說什麼?」

阮眠抬起頭來看他,失去血色的雙唇輕顫着,又重複了一遍,「我媽媽已經不在了,您忘了嗎?」

是啊,他怎麼會記得?前天母親剛過百日,昨天他養在外面的情人就大搖大擺進門,他的私生子都五歲了!

應浩東自覺失言,可向來端着的威嚴架子輕易放不下來,只是把錢塞她手裡,沉聲斥道,「拿着,不要無理取鬧!」

原來這是無理取鬧嗎?

應浩東甩手進去後,阮眠蹲在角落裡,揉了揉眼睛,揉出兩滴淚來。

她不知道父親是否愛過母親,她曾經一度懷疑他們的婚姻只是一時的湊合,不然,夫妻情分怎麼會淡薄若此?

就算,就算母親是愛着的,可這麼多年在婆婆的冷眼、丈夫的冷落下,也足以讓她心如死灰了吧?

阮眠還記得那時母親深受癌症折磨,人已瘦成一把枯骨,彌留之際,她強撐着一口氣,然而最後她也沒有等來那個人。

不能再想下去了……

阮眠起身,進洗手間洗了把臉,回頭看地上被自己踩了幾個髒腳印,又蹲下來,小心翼翼地用紙巾擦了起來。

她不想給任何人添麻煩。

從小就習慣這樣了。

丟掉紙巾,又重新洗了手,阮眠走出來,恰好迎面走來一個人,白襯衫黑西褲,掠過她直接進了隔壁的男洗手間。

水聲大作。

她看着那個趴在洗手台上的白色身影,猶豫了一瞬,還是轉身走了。

那樣的人,不是自己能招惹得起的。

可沒走出幾步,她又轉了回來。

隔着大約半米的距離,男人已若有所察地轉過身,目光如寒月般極其不善地朝她掃了過來。

燈在他上方,他整個人立在一團柔光里,眉眼生冷。

而她就站在他的陰影里,滿臉驚慌。

如同深林中受驚的小鹿。

阮眠終於看清他的臉,甚至能聞到他的呼吸,帶着酒氣的,令人昏醉的氣息。

那雙狹長的眼睛,眼尾略略往上彎,大約是喝酒的緣故,眼周浮着一層淺淺的紅暈。

她想找一個比「美」更端莊的詞去形容他。

可找不到。

他通身的氣質已經壓過了外在的皮相。

男人的薄唇動了動,混着略微沙啞的聲音,聽起來很有質感。

可阮眠沒聽清他說了什麼,只是看着他沾滿水珠的臉,怔怔地把手裡的東西遞了過去,「紙……」深吸一口氣,「紙巾。」

他一手撐在洗手台上,眼神迷離,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並不說話,也不接她的紙巾。

夏款校服的料子很薄,沾水濕透,那嫩黃色胸衣包裹着的美好形狀便完整地現了出來,纖細的腰身更是無所遁形……

可她似乎對此一無所覺。

她很白,很乾淨的那種白。縮着纖細的身子,雙眸又似蒙着一層水光,有種楚楚可憐的意味。

應該不是他猜的那種如此恰巧出現在這裡的女人。

齊儼淡淡地移開視線。

面色稍緩,「謝謝。」

他接過了紙巾。

從會所出來,阮眠的心情莫名輕鬆了許多,車也一路騎得飛快。

快到家時,天邊已塗抹上一層淡淡的暮色,前邊有一棵被雷劈倒的樹,橫在路中間,葉子散了一地。

樹和人一樣,傷了根本,一倒下就算完事了。

不知為什麼,阮眠突然又不想那麼快回家了。

她下來牽着單車慢慢往回走,不知不覺,月亮就出來了。

月光被揉碎,扔在地下的積水團里。

阮眠磨磨蹭蹭走着,到家時已天黑,她放好車,剛踏上門檻,冷不防被柱子後方一團時不時動一下的黑影嚇了一跳。

心跳幾乎壓在喉嚨口,她聲音發緊,「誰在那兒?!」

半晌後,一個矮矮小小的男孩終於走了出來。

那張團團的小臉上,不知道沾了什麼,髒兮兮花成一片片,他懷裡抱着個舊舊的小皮球,咧開缺了兩顆門牙的小嘴兒衝着她笑,烏溜溜的眼睛裡似乎流轉着一絲壓抑的期盼。

陌生的姐弟倆第二次打了照面,彼此都有些不知所措。

阮眠很快反應過來,冷淡地看了他一眼,推門進去。

阮眠,不要理他。

不要理這個討人厭的小啞巴。

回到房裡,阮眠拉開書包拉鏈,小心地把裡面用紙巾包住的一小團東西拿了出來。

「嘰。」

一隻小鳥正仰着脖子,張大嘴巴對着她。

樹倒巢毀,鳥兒四處紛飛,不見蹤影,唯有這一隻羽翼未豐,瑟縮在樹葉堆下,大概是同病相憐,阮眠便把它帶了回來。

可惜她並沒有養寵物的經驗,也不知道該餵這個小東西吃什麼,只是簡單餵了些清水和幾粒米。

窗大開着,風來,燈影重重。

阮眠寫着作業,鳥歪着脖子在睡覺。

夜靜悄悄的。

寫完作業,阮眠又找出一個帶密碼鎖的小本子,翻開第一頁,上面只有一句話——

4月23日,欠周院長3278塊。

她看了一會,慢慢寫下:

8月11日,欠爸爸……

她又把後面那行字劃掉,重新一筆一划寫上:

欠應浩東400塊。

第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