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妹妹 - 第3章

雷蒙德·錢德勒

「我不想留。」

「那就隨時打電話給我。我家裡的電話也在電話簿上。布里斯托公寓,428號房。」

「我不太可能來拜訪你,」她冷冷地說。

「我還沒邀請你呢,」我說,「要是你願意的話,四點鐘打給我。我可能會有所發現,也可能沒有。」

她站起身,「我希望母親不會認為我做錯了,」她邊說,邊用蒼白的指甲點了點嘴唇。「我是指到這兒來。」

「只求你別再告訴我任何你母親討厭的事了,」我說,「只要略過這部分。」

「哎呀,真是的!」

「別再說『哎呀,真是的』。」

「我覺得你是個非常粗魯的人,」她說。

「不,你不是這麼認為的。你認為我很可愛。而我認為你是個迷人的小騙子。你覺得我不會為了什麼二十美元接下這個案子,對嗎?」

她鎮定地瞥了我一眼,突然冷酷地瞪着我。「那又是為什麼?」還沒等我回答,她又說:「因為空氣里瀰漫着春天的味道?」

我仍舊未回答。她的臉微微泛紅。接着她咯咯一笑。

我不忍心告訴她,我只是因為太無聊、無所事事才接了她的案子。也許也是因為春天到了。她眼眸中所蘊含的某些東西卻比堪薩斯的曼哈頓更滄桑。

「我覺得你非常善良——真的,」她溫柔地說。隨後她迅速轉身,幾乎是跑着離開了辦公室。她的腳步沿着外面的走廊發出輕微、尖利的「嗒嗒」聲,就仿佛父親試圖享用第二塊餡餅時,母親敲打餐桌邊緣所發出的聲音。而他身無分文,一無所有,就坐在堪薩斯的曼哈頓門廊里的一張搖椅中,嘴裡叼着他的空煙斗。在門廊上的搖椅中搖來搖去,又慢又輕,因為那時你已經中風,只能搖得又慢又輕。嘴裡叼着煙斗。沒有煙草。除了等待,無所事事。

我把奧法梅·奎斯特來之不易的二十美元裝進了一個信封,寫上她的名字後扔進了抽屜。我可不喜歡身懷「巨款」到處亂跑。

[1]堪薩斯州的首府。

[2]菲利普·馬洛的英文名是Philip

Marlowe,共十三個字母。

[3]此處指的是舊金山暱稱。

[4]堪薩斯州中南部城市。

3

你可能很久以前就知道海灣城,卻不知道愛達荷街。你可能知道許多愛達荷街,卻不知道愛達荷街449號。前方街區的地面高低不平,幾乎成了泥地。歪歪扭扭的柵欄隔開了街道對面崎嶇不平的人行道,裡面是一座木材廠。再往前半個街區,一道廢棄的支線鐵軌一直延伸進兩扇用鐵鏈緊鎖的高大木門,門似乎已經有二十年都不曾開啟了。小男孩們用粉筆在木門和柵欄上畫滿了塗鴉。

449號的門廊不深,也未上過漆,上面凌亂地放着五把用鐵絲和木頭、藤條纏成的搖椅,周圍散發着海灘的濕氣。矮窗上的綠色百葉窗只放下了三分之二,而且破爛不堪。前門邊上有一個巨大的告示牌,上面印有「客滿」的字樣。那牌子應該是很久以前的東西了,上面已經褪色,還沾着斑斑駁駁的污點。大門通向一條長廊,往裡走到三分之一處有一段樓梯。右側有一個窄架,旁邊用鎖鏈掛着一支不褪色鉛筆。窄架上面還有一個按鈕和一個黃黑色告示牌,上面寫着:「經理」,由三枚完全各異的圖釘釘着。對面的牆上還裝着一部付費電話。

我按了門鈴。附近某處傳來了聲音,不過沒人來應門。我又按了一次。還是沒有動靜。我摸索着走進一扇門,上面掛着一塊黑白色金屬告示牌,寫着「經理」。我敲了敲門,又踢了一腳。不過似乎沒人在意我踢它。

我走出了屋子,繞到一側,那裡有一條狹窄的水泥路,通向邊門。此處看上去好像就是經理室。屋裡其他地方都是房間了。小門廊上有一個髒兮兮的垃圾桶,還有一個裝滿了酒瓶的木盒子。紗窗後面,屋子的後門大敞着。裡面黑漆漆的。我把臉貼在紗窗上往裡瞧。透過裡間邊門門廊處敞開的大門,我看見一把直背椅上搭着一件外套,椅子上坐着一個頭戴帽子、身穿襯衫的男人。他是個小個子。我看不清他在幹什麼,不過他似乎正坐在一張嵌入式早餐桌的一頭,那是一個早餐角。

我狠狠敲打着紗窗。那個人沒有理會。我敲得更重了。這回他的椅子向後一歪,向我露出一張蒼白的面孔,嘴裡叼着一支煙。「幹啥?」他咆哮道。

「找經理。」

「不在,朋友。」

「你是誰?」

「關你什麼事?」

「我要一間房。」

「客滿了,朋友。你大字不識嗎?」

「我恰好不這麼覺得,」我說。

「哦?」他那張乾癟醜陋的嘴繼續叼着煙,他用指甲彈去了煙灰。「去你媽的。」

他向前歪了歪椅子,繼續做自己的事兒。

我走下門廊時故意發出了聲響,然後又悄悄返回去。我小心翼翼地用手摸索着紗門,它上了鈎子。我用一把摺疊刀的刀刃抬起了鈎子,緩緩把它拉出了鈎眼。這個過程只發出了輕微的嘀嗒聲,可是後面廚房裡卻傳出了更大的叮叮噹噹的聲響。

我走進了屋子,穿過邊門門廊,進入了廚房。小個子男人手忙腳亂,還沒注意到我。廚房裡有一個三眼灶煤氣爐,幾個架子上堆滿了油膩膩的碗碟,殘缺不全的冰箱,還有一個早餐角。早餐角的桌子上擺滿了錢幣。大部分是紙幣,不過也有硬幣,各種面值。小個子男人正在點錢,將它們碼堆,然後記賬。他不時地舔舔鉛筆,卻沒有放下叼在嘴裡的香煙。

那張桌子上肯定有好幾百美元。

「收租日?」我和善地問。

小個子男人猛地轉過身。一時間,他臉上露出微笑,一言不發。露出這種微笑的男人心裡可不會笑。他從嘴裡拿開煙蒂,扔在地上,用腳踩滅。他從襯衫里又取出一支煙,塞在臉上的同一個地方,開始摸索火柴。

「你幹得漂亮,不聲不響地進來了,」他愉快地說。

沒有找到火柴,他在椅子上隨意地轉過身,伸手去摸外套口袋。某件重物撞到了椅子上。還沒等重物掏出口袋,我便抓住了他的手腕。他身子用力向後傾,外套口袋向我露了出來。我一把抽掉了他身下的椅子。

他重重地坐在了地板上,腦袋撞上了早餐桌的邊上。可他還不死心,試圖踢我的下陰。我拽着他的外套向後退去,從口袋裡掏出一把他剛才在玩弄的點三八口徑手槍。

「別坐在地上發愣,」我說。

他緩緩地站起來,假裝頭暈眼花的模樣。一隻手在衣領後摸索,突然銀光一閃,他的手臂沖我襲來。他可真是只好鬥的小公雞!

我用他的槍從一側擊打他的下巴,他再次坐在了地上。我一腳踩在他拿刀的手上。他的臉龐因痛苦而扭曲,可還是一聲不吭。於是,我把小刀踢到角落。這是一把又長又薄的刀,看起來鋒利異常。

「你真不害臊,」我說,「對一個只是來找個住處的人動刀動槍。哪怕在這年頭,也是犯規了。」

他將受傷的手臂擱在兩膝之間,用力擠壓,口中吹着口哨。下巴那一擊似乎沒有傷着他。「好吧,」他說,「好吧,我還不夠厲害。拿着錢滾吧。不過可別指望我們會放過你。」

我看着桌上那些收集的小額、中額紙幣和那些硬幣。「看你身上帶這麼多傢伙,肯定是生意遇到不少阻力,」我對他說。我穿過了裡間的門,推了推。門沒有鎖。我轉過身。

「我會把槍放在信箱裡,」我說,「下次記得看看誰按門鈴。」

他還在溫柔地吹口哨,舉着他的手。他眯着眼睛,若有所思地望了我一眼,接着把錢都掃進了一隻寒酸的公文包里,搭上搭扣。他脫下帽子,整了整,又得意地戴回後腦勺,沖我溫和爽快地一笑。

「別管那把槍了,」他說。「城裡到處是舊鑄鐵廠。不過刀子你可以留給克勞森。我是花了好一番工夫才磨成那樣的。」

「也用它幹了不少活兒?」我說。

「可能吧。」他隨意地向我彈了一手指。「也許我們很快會再見的。那時我會有個夥伴。」

「到時叫他穿一件乾淨襯衫。」我說,「也借你一件吧。」

「天哪,天哪,」他的嘴裡罵罵咧咧。「別蹬鼻子上臉。」

他低調地走過我身邊,從後門廊走下木頭台階。他的腳步在大街上嗒嗒作響,直到漸漸消失。這聲音與奧法梅的高跟鞋在我辦公室走廊上響起的咔噠聲非常相似。不知怎麼的,我有種空落落的感覺,好像算錯了王牌。完全不知道為什麼。也許和那個小個子身上冷酷的特質有關。沒有啜泣,沒有威嚇,只是微笑,吹着口哨,低低的聲音,還有那難以忘懷的雙眼。

我走上前撿起那把刀。刀刃狹長而圓薄,就像一把平整圓滑的圓銼刀。刀柄是用質地輕盈的塑料製成,和刀刃連成一體。我握着刀柄,啪地投向餐桌。刀刃插入木頭中,輕輕地顫抖着。

我深吸了口氣,再次滑下一端的刀柄,用力從木頭裡起出刀刃。一把古怪的刀,其中的設計和用途都讓人不悅。

我打開廚房另一端的門,一手拿着槍和刀,走了進去。

這是一間有壁床的客廳,壁床平放着,床上凌亂不堪。有一張軟坐墊椅,扶手上燒了個洞。一張高大的橡木書桌靠牆擺放在前窗邊上,斜拉的桌門仿佛老式的地窖門。旁邊擺着一張長沙發,上面躺着一個人。他的雙腳盪在沙發末端,腳上穿着疙疙瘩瘩的灰色短襪。他的腦袋偏離枕頭有兩英尺遠。枕套的顏色惹人注意。他的上半身套着一件白色的襯衫和一件破破爛爛的灰色毛線衫。他張着嘴,臉上的汗水亮晶晶的,呼吸時就像一台老式的、氣缸漏氣的福特車。他一邊的桌子上擱着滿滿一盤的煙蒂,其中有些像是手工煙捲。地板上有一瓶幾乎沒動過的杜松子酒,還有一個杯子貌似盛着咖啡,但肯定是有些日子了。房間裡到處是杜松子酒的氣味,空氣混濁,可也有一種大麻煙的熟悉味道。

我打開一扇窗,為了讓肺吸收一些新鮮空氣,我把前額抵着紗窗,向外張望。兩個孩子正沿着木材廠的柵欄騎自行車,時不時地停下來研究一下邊界周圍的廁所塗鴉藝術。小區里一片寂靜,連條狗都沒有。街角處旋起一陣灰塵,好像一輛車剛剛駛過。

我走向寫字桌,裡面有一本入住登記簿,我細細瀏覽,直到發現了「奧林·P·奎斯特」的名字,那筆跡鋒利而又一絲不苟,名字邊上有人用鉛筆加上了數字214。我繼續翻閱登記簿直到最後一頁,不過再沒有發現有人入住214房了。有一個名叫G·W·希格斯的傢伙入住了215房。我合上桌上的登記簿,走向沙發。那個男人止住了鼾聲,右臂甩到身前,仿佛以為自己在演講一般。我俯下身去,用拇指和食指緊緊捏住他的鼻子,將毛線衫塞進他的嘴巴。他停下了打呼,猛地睜大眼睛。呆滯的雙眼中布滿了血絲。他奮力掙脫我的手。當我確定他已完全清醒時,我鬆開了手,撿起那滿滿一瓶的杜松子酒,取來酒瓶邊上的玻璃杯倒了一些。我把酒杯遞給那個男人。

他迫不及待地要搶過酒杯,急切之情猶如一個母親搶過分別已久的孩子。

我突然拿開酒杯,問:「你是經理嗎?」

他那黏糊糊的舌頭舔了舔嘴唇,說:「杯——杯——」

他試圖搶奪酒杯。我把杯子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他雙手小心翼翼地握住酒杯,澆了一臉的黃湯。接着他開懷大笑,把酒杯朝我扔來。我接了個正着,把杯子又倒扣在桌上。那個男人仔細地打量我,不過並不認真。

「你想怎麼樣?」他沙啞的嗓音里透出怒氣。

「是經理嗎?」

他點點頭,幾乎暈倒在了沙發上。「我一定是喝醉了,」他說,「只有那麼一丁點兒醉了。」

「還不賴,」我說。「你還有呼吸。」

他雙腿垂到地上,勉強坐起身。他突然咯咯樂了起來,東倒西歪地走了三步,又蹲下趴在地上,爬了幾步,試圖去啃一條椅腿。

我把他拉起來,迫使他再度直起身子,將他放在那張扶手燒焦了的軟坐墊椅上,又為他倒了一杯「良藥」。他喝了之後,渾身瑟瑟發抖,不過雙眼似乎立刻恢復了理智和精明。他這種酒鬼都會有片刻平衡的真實感。你永遠猜不到他什麼時候會有這種感覺或是會持續多久。

「你他媽的是誰?」他咆哮道。

「我在找一個名叫奧林·P·奎斯特的人。」

「嗯?」

我又重複了一遍。他雙手搓了搓臉,簡明扼要地回答說:「搬走了。」

「什麼時候搬走的?」

他揮了揮手,幾乎從椅子裡跌倒,又朝另外一個方向揮了揮手,好保持平衡。「讓我喝一杯,」他說。

我又倒了一杯杜松子酒,舉到他難以夠着的地方。

「給我,」他迫切地說。「我不高興了。」

「我唯一想要的是奧林·P·奎斯特現在的地址。」

「讓我想想,」他狡猾地說,故意繞開我舉着的酒杯。

我將酒杯放在地上,掏出一張名片給他。「這也許會幫你集中精神,」我對他說。

他眯起眼睛仔細瞧了瞧,嗤之以鼻,將名片一折再折,托在手掌上,朝它啐了一口,向身後拋去。

我將杜松子酒遞給他。他說了聲「祝你健康」便一飲而盡,嚴肅地點點頭,然後將杯子也向身後拋去。杯子沿着地板上滾了一會兒,嘭的一聲撞上了踢腳板。那個男人突然輕而易舉地站了起來,向天花板伸出大拇指,握緊拳頭,用舌頭和牙齒發出了尖銳的聲音。

「滾蛋,」他說,「我也是有朋友的。」他盯着牆上的電話,然後又狡猾地望着我。「我會叫十幾個人來招呼你的,」他冷笑着說。我一言不發。「不信嗎,嗯?」他大吼一聲,勃然大怒。我搖了搖頭。

他走向電話機,從鈎子上一把摘下聽筒,撥了五位數字。我望着他。1-3-5-7-2。

那一系列動作讓他暫時筋疲力盡。他垂下聽筒,重重地靠在牆上,坐在了一邊的地板上。他將聽筒靠近耳邊,對着牆壁怒吼:「我要跟醫生講話。」我靜靜地聽着。「文斯!醫生!」他氣呼呼地大嚷道。他甩了甩聽筒,扔到了一邊。他雙手撐着地,開始繞着圈兒爬。他看到我時,不由得又驚又怒。他再次顫顫巍巍地爬起來,伸出手來,說:「讓我喝一杯。」

我取來掉在地上的玻璃杯,從杜松子酒瓶中倒了一些。他接過酒杯那派頭就像一位醉醺醺的公爵遺孀,然後揮灑自如地喝了個精光,鎮定自若地走向沙發,一頭躺倒,還把酒杯墊在腦袋下當枕頭。眨眼之間便睡着了。

我把電話聽筒放回了掛鈎,再次掃視了一眼廚房,摸了摸沙發上的男人身上,從他口袋裡摸出了幾把鑰匙。其中有一把萬能鑰匙。通向走廊的門裝了一把彈簧鎖,我固定了鎖頭,以便能返回,接着就登上了樓梯。我走到半路停下來,在一個信封上寫下了「醫生——文斯,13572」。也許這是一條線索。

我沿着樓梯向上走,房子裡一片寂靜。

4

經理這把經過多次打磨的萬能鑰匙悄無聲息地打開了214房的門。我推開門,房裡有人。一個身形魁梧健壯的男人正俯身對着床上的手提箱,背對着門口。襯衫、襪子和內褲都攤在床罩上,他正在悠然自得地打包行李,用單調低沉的聲音吹着口哨。

房門鉸鏈吱吱作響時,他頓時僵住了。他飛速向床上的枕頭下伸手。

「對不起,」我說。「經理說這間房沒人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