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福 - 第2章

青銅穗



而她旁邊的炕桌上,一定也有着她讓冰梨準備好的深雁愛吃的點心和花茶。

如果她轉到書房墨菊軒的話,那麼十有八九也一定會見到才從衙門裡回來的父親坐在書案後,正在處理着二房的庶務或衙門的公務。要麼就是捋着袖子,侍弄院中花架上那些各種各樣的菊花,那是母親最愛的,父親曾說,春天將它們打理好了,秋天就能讓母親看到美美的菊花了。

她懷着酸楚的心,看着熙月堂在一步步靠近。

她風一樣衝進正房,沿途的下人臉上才擠出的笑容又隨着她的飛奔離去而瞬間消失在嘴角,那抹輕慢的意味,仿佛是無關緊要的風拂過了階下的垂柳,並不值得特別理會。

院子裡清寂的廡廊下,沈雁扶着廊柱停住了腳步,她終於看見,母親側對着窗口坐在屋內,鼓着腮幫子向站在面前的黃嬤嬤哼着氣:「雁姐兒又去哪兒了?等她回來,讓她把這兩本帳重新算過,算不出來不許吃點心!」

母親的聲音嬌嬌軟軟,惱意中帶着無可奈何。

慈眉善目的黃嬤嬤微笑接口:「姐兒還小呢,奶奶別拘緊了她。我們姑娘聰慧過人,又知分寸,回京這些日子,楞是沒讓曜日堂與東跨院兒那邊挑出半點兒理來,就沖這點,奶奶也該放心才是。」

「你們就知道這樣護着她……」

下晌的陽光透過披着一樹新綠葉子的香樟樹投射到薄施粉黛的華氏臉上,鬢上薄如蟬翼的赤金牡丹花投影在她眉眼之間,映得她格外嬌艷多姿,她手搭着黃嬤嬤的手腕站起來,臉上有着深深的不認同,但卻一點兒也不影響她的氣質。

華氏除了揍她的時候,從來都不會讓人看出來她的兇殘。

沈雁指尖摳着廊柱縫隙,眼淚刷地流下來。

她於生死間兜轉,到底還是沒有回來遲,母親還在,她的唇角乾乾淨淨沒有鳩毒,臉上也還沒有焦急和憂鬱,她還是活生生地一身富貴呆在錦繡堆里,一面貌美如花,一面等着訓她。

「雁姐兒?」

華氏步出房門,一眼便見到天井這頭哭着十分忘情的沈雁。她張大嘴,「你怎麼了?」會闖禍的人一般不愛哭,這麼樣的沈雁的確很少見。她放開黃嬤嬤的手,邁着小碎步穿過天井走過來,先前的嗔惱早被這份詫異壓了下去。

基於有對很接地氣的父母,沈雁從小沒大嘗過終年被囚在內宅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滋味,加上在金陵時華府家規也不如沈府這麼嚴,沈雁的童年再沒有比這更美妙鬆快的了。這樣的人要傷心流淚,可真比六月飛雪還要困難。

沈雁知道是嚇到了華氏,可是她停不下來,誰能夠理解她在經過一生的悲傷與犯下無可挽回的錯誤之後,失而復得再次回到最初那道岔路口的心情?

眼下這一刻,就讓她痛痛快快地哭一回吧。

「母……親!」

她撲到華氏胸前,眼淚很快沾濕了她的衣襟,她被母親柔軟的雙手輕撫着頭髮,這觸感就像是被直接撫進了心裡。

印象中母親每次責罰她之後都會如眼前這般撫慰她,用她獨有的方式與她講道理,在前世母親死後,她面臨過無數次的挫折與困境,每一次她都會夢見母親這樣溫柔而無言地陪伴她——當然,夢得比這更多的,其實還是掛在東牆上那雞毛撣子。

「這是怎麼了?哪根筋不對了?」

華氏彎下腰來,未施唇脂也同樣紅潤的雙唇微啟,「莫不是太太責備你了?」

提到「太太」,她的聲音有絲異樣的冷硬。華氏這輩子始終沒法以平常心待之的除了沈雁,也許還有婆婆沈夫人。

沈雁搖搖頭,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可是顯然華氏已經認定這就是事實,她摟緊她,皺緊眉看向黃嬤嬤。黃嬤嬤的面上也起了憂心,但她是個忠誠的老僕人,見狀連忙將腰身躬下,溫聲道:「二姑娘究竟遇到什麼事了?不要怕,咱們還有二爺呢。」

華氏不便出面的時候,通常都有沈宓。

沈雁被華氏用絹子印着眼淚,卻連半個字都說不上來。

她豈能夠告訴他們,她是在感恩上天,讓她能夠重回他們身邊來?

扶桑這時輕手輕腳地走近來:「奶奶,曜日堂那邊遣了秋禧過來了。」

華氏手停在沈雁頭頂。

秋禧是沈夫人跟前的司茶大丫鬟,在曜日堂可以不等夫人傳喚直入內室的,平日裡熙月堂似乎還沒這份榮幸讓她來親自登門,今兒這又是怎麼了?

華氏不明白,沈雁同樣費解之餘,卻立時收住了眼淚。

前世里她回到家後什麼事也沒發生,可是她沒事卻不代表二房沒事,算起來華氏自殺就是三個月後的事,而事出必然有因,華氏生前在群狼環伺的沈府日子十分艱難,當時舅舅又遠在金陵,以至她死在沈府半個月後華府才得知消息。

華氏之死又是因為丈夫,所以當時的沈府必然有些她所不知道的內幕。

沈雁至今對母親自殺的真相不甚了了,只知道母親死前為營救入獄的父親而多方奔走,等到父親終於出來,當天夜裡她卻以一杯鳩毒了斷了性命。

她不知道那鳩毒哪裡來的,當夜只有父親進過母親所在的正房。

之後雖然父親一生孤鰥,她也還是將她當成了畢生的仇人。

直到她親耳聽到他臨終的吐語,她才驀然驚覺這一切都錯了,可是她已經被悔恨與罪惡感打敗,已然無力再追查事實。

母親的死,就是她前世前後判若兩人的分割線,如今她抱着華氏溫軟的身軀,還覺得有些不現實。她死也沒想到,老天爺還會給她一個追查真相與繼續幸福下去的機會,前世後半生那樣的日子,就像凝固在她心頭的陰雲,而眼前這些陰雲不見了,入眼之處繁花漫天,哪裡有什麼血腥和仇恨的影子。

在與華氏重逢而泣的這片刻里,她並無多餘的力量去想往後的路該如何走,只覺得能夠重回這個時刻是多麼幸福,可是隨着秋禧的名字乍然她耳邊響起,這些熟悉的人名又瞬間將她拉回了現實。

她現在身處沈府,那麼不止華氏在,沈府所有人也都還在,不止秋禧會出現,別的所有人都會出現,她不止會面對華氏的關心,也同樣會面臨這熙月堂以外所有棘手的人和事,這裡曾經是華氏的墳場,她可不能再像前世這時的自己一樣不懂事。

糾結於負面情緒中無法自拔不是她的性格,前世練就的快速反應力使得她立刻把眼淚抹了,並將臉慣性地湊上華氏手裡的絹子拭去殘淚,端正地站直。

她初來乍回,這一世世事會怎麼發展,是按照原來的軌跡繼續向前,還是老天爺異想天開另闢蹊徑,都有可能,她可得仔細觀察觀察,包括眼下秋禧的來意。

她抬腿要跟着華氏去花廳,華氏大手一伸將她擋在廊下:「我去就好了,有我在,沒人敢欺負你!」秋禧的驟然到來顯然使她更加認定沈雁是在沈夫人受了苛責,她不願讓她再露面。

沈雁見她堅持,也沒做聲。等她走後,則輕車熟路地潛進了小花廳側面的耳房。

才進去找好位置站定,秋禧就告退了。

華氏站在廳內,身子微微抖動。

沈雁走進去,輕輕搖她的袖子。

先前還氣質完美的華氏傾刻變成炸了毛的獅子,吼斥道:「別碰我!」

沈雁跳起來後退了兩步,正撞上後頭趕進來的黃嬤嬤。黃嬤嬤趕緊過來將她摟在懷裡,勸說道:「奶奶仔細身子,雁姐兒還小,別嚇破了她的膽兒。」

華氏顫手指着沈雁腦門兒,呲着一口銀牙擠出聲音道:「我可總算知道你為什麼哭了!你不錯嘛,能耐得很哪!如今連榮國公府的小世子都敢打了,你是不是嫌日子過得太太平了?!——黃嬤嬤,你去拿戒尺來,我打了她再去曜日堂跟世子夫人賠不是!」

沈雁終於聽明白了,原來是顧頌惡人先告狀,顧家的世子夫人跑到沈家耍威風來了!

她前世並沒有打過顧頌,先前情急之下那一出手,不過是為了高速有效地請他讓路,沒想到還牽出後事來。可她一個姑娘家,就是出手再重又能重到哪裡去?何況還是他們動手欺負人在先,沒想到他們竟然還有臉跑來告狀!

第003章

缺德

「母親息怒,事情不是這樣的。」她拽着華氏的袖子,說道:「是他們欺負我在先。」

「閉嘴!」

華氏指着地下,順手拿雞毛撣子輕敲了下她的後膝彎。

沈雁雙腿一軟往下跪,一名梳雙丫髻的丫鬟就在這時飛快從門外閃進來,在她雙膝落地之前,眼疾手快地從簾櫳下花架後抽出只軟蒲團塞到她膝蓋下,然後低眉順眼退在花架旁。

所有動作一氣呵成,仿佛沈宓筆下一枝飄逸的蘭。

沈雁順眼往這丫鬟看去,是福娘。

華氏倒提着雞毛撣子,凜然如穆桂英瞪視金兵般望着她倆。

沈雁方才胸中那股乍見生母時而湧出的綿綿深情,頓時被這隻雞毛撣子給生生打斷,轉而化作了滿頭黑線。她是打了顧頌沒錯,可這不代表顧頌不該打,她好歹還冠着沈姓,一個仗着祖蔭頤指氣使的小屁孩子,當着她的面踩低沈家,她就是打了又怎麼了?

當然,這種理直氣壯的話是絕不能對着面前的雞毛撣子說的。沈雁趴在地下,看看那上頭隨風拂動的雞毛還心有餘悸,她清了清嗓子,忒識時務地開口述說起前因後果來。

「是這樣的……」她從頭到尾將事情說了個遍,當然一暈之下重生回來這種一聽就知道沒人會信的事情,必然不曾說出口。末了她道:「世子夫人必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所以才會怒沖沖前來算帳,母親萬莫偏聽偏信,令得親者痛仇者快。」

「好一句親者痛仇者快!」

華氏冷笑連連,雞毛撣子敲得花梨木製的茶几都發起抖來,「顧家是什麼人家?那是開國元勛!沈家的爺們兒在場都不敢吱聲,這又關你什麼事?讓你去逞能?!」這麼一來臉上怒意更濃了,但罵完到底又把她拖過來上下左右地看。

「奶奶明鑑,姑娘說的句句是真!」

福娘這會兒也提着裙擺跪下來,說道:「奴婢方才陪着姑娘一道出門,因着想起要去街口修修手上一隻鐲子,便跟姑娘告假出了坊。要說有錯,奴婢的錯才最大,如果不是奴婢走開,姑娘又怎麼會因為迷路而走到柚子胡同去呢?顧家的人也不會因為她孤身在那裡而欺負她了。」

福娘的重點全部在沈雁被打事上,她家主子捅了人家一拳就跑的事倒是隻字不提,華氏橫了她一眼,再看向沈雁,神情到底緩了下來。

沈雁再頑劣也是她的女兒,要教訓也是她和沈宓來教訓,哪裡由得別人染指?但看她言語流暢氣色如常,不像是有事的樣子,再想起顧家的世子夫人還在沈夫人處等着,這兩廂之中哪個又是好應付的?便就按捺下心中的怒火,起身道:「既是這麼着,那你跟我來!」

說罷她拿起手絹子,率先出了門。

沈雁哪敢怠慢?一骨碌爬起身,趕了上去。

因為有着兩世記憶,沈雁對麒麟坊這幾家有頭有臉的府第情況不說了如指掌,也可算是爛熟於心。榮國公府雖然在麒麟坊稱霸,但想要跟沈家把苗頭別到底,還是有一定難度。

沈家歷經兩朝,矗立在京師以富貴坊著稱的麒麒坊已有百餘年。

往上數八代里,沈家出過兩位宰相,五位二品大員,三位封疆大吏,兩位內閣閣老,就是近幾代的旁支也都十分爭氣,在南北各地讀書作官,並不曾辱沒姓氏。平日雖無來往,但事關家族興亡,也還是會展現出相當的凝聚力。

如今太學館和國子監的藏書閣,還將沈家先祖的著作與孔孟放在一起。

沈府的歷史,在中原天下曾是個傳奇,如今大江南北堪稱士子魁首的,也不過三四家,沈家恰恰好是其中之一。可以說要是放在十幾年前,沈家的人上街打個噴嚏,京城都要抖兩抖。

所以沈府的大和廣是有理由的,這是幾百年下來的積累,就連當今天子都沒辦法以「規制」二字來生搬硬套死死約束他們。

打江山確實靠的是勇臣武將,可是守江山靠的是腦子。沒有文人,就沒有歷史傳承,沒有文人,皇帝又怎麼才能把他對百姓黎民的那些謊言堂而皇之的散布出去?秦始皇焚書坑儒,所以秦朝興不過兩代。

先帝周高祖奪來了前朝江山,天下大定,當然也就開始對戰亂中無情碾壓過的文官們反過來實行安撫政策,沈府作為數百年基業的世家大族,沉寂了幾年之後終於又被請上朝堂任了要員。皇帝心中也許痛恨這些前朝遺老,但是作為一個執政者,他又不得不賣幾分面子給老沈家。

因為把面子賣給了家族龐大的沈家,也就等於向天下士子們伸出了友誼之手。

雖然他這面子賣得十分有限,僅僅只給了個禮部侍郎。但是在沈雁的前世,即使失去了一個實力十分不弱的親家,沈家沒過幾年還是占據了朝堂半壁江山。

沈雁一路跟隨華氏往正房所在的曜日堂去,因為路途快速又有些生疏,走的有些磕絆。

到了曜日堂,只見廡廊下果然站着好幾個外府的下人。而沈夫人跟前的丫鬟也在廊下站成了筆直兩排,見到華氏與沈雁遠遠的走來,並沒有人前來迎上幾步,好歹到了上階時,才有着碧色煙羅比甲的兩名二等丫鬟上前行了個萬福。

華氏不受沈夫人待見,連帶着下人的態度都有了深淺。若不是這些年沈宓帶着她們去了金陵赴任,在華府呆了這麼些年眼不見心不煩,還不知落得如何境地。自打一個月前從金陵正式搬回京師,華氏得見沈夫人的機會應該不超過三次。

丫鬟們一稟報,門口倏然黯下,卻是身着茄紫色竹枝紋妝花襦衫的四奶奶陳氏走了出來。

在金陵這六年,二房每年只回家探親一次,每次呆上三五日便就走了,接觸的機會不多,又加上沈夫人態度十分明顯,幾房妯娌除了必要的往來,別的交道從沒打過。

回京這個多月,因為沈夫人免了二房母女的晨昏定省,見面的機會就更少,交情這東西,比如今眼下身上穿的衣衫還要薄。

沈雁福禮喚了聲「四嬸」。

陳氏嘆氣拍了拍她的手背,說道:「雁姐兒不要怕,夫人正在氣頭上,說什麼你也別往心裡去。只是當着外人面,千萬記住,別的什麼也不要說,你認個錯就完了。」說着她沖華氏溫婉地點了點頭,似乎是為她們盡的這點心而心安。

好個「只認錯,別的什麼都不要說」,沈雁垂眼看着地下,抻了抻身子疊起手來。

沈茗是陳氏的獨子,沈雁之所以會出面回應是因為面對別人對沈府的奚落,作為沈家第三代子弟的沈茗與沈莘居然只聲不吭任人指着鼻子嘲笑,渾然不見半點血性。

頂門立戶是男兒們的職責,連她都知道要挺身而出,作為有着百餘年基業的大家族的家長,她的祖父沈觀裕,又怎麼可能會容忍沈茗沈莘的表現?如此懦弱無為,又哪裡像個清貴名流世家大族的後嗣?她幾乎已經能想象到沈觀裕在知道沈茗兄弟的表現後,會怎麼樣暴跳如雷了。

這府里每個人都知道華氏不招公婆喜歡,陳氏當然也知道。

圍觀的孩子們很多,其中也不乏有與沈雁投緣的,顧家自己就算知道事情經過,也必然不會承認縱容下人輕侮朝廷命官的事,所以沈夫人如今肯定還不知道有這一層。於是她待會兒只消把這事兒來龍去脈在曜日堂一說,再請圍觀的人一對質,那麼即使對方是榮國公府的人,沈茗沈莘也必然少不了一頓板子。

陳氏只生了沈茗,沈雁記得前世母親曾介紹過她治宮寒之症的方子,再有,她若記得沒錯,她的四叔沈寄納了房妾,那位伍姨娘是沈家姑太太沾親帶故的親戚,庶子女也出了兩個了,而且年紀都比沈茗要小,照此看來,陳氏能夠再生二胎的希望已經極小。

這種情況下,換作她是陳氏,也不敢讓沈茗擔待任何不是。

可是她如果當真乖乖地替沈茗瞞下去,那麼呆會兒又有誰來替他們二房面對顧家的刁難?沈家人會嗎?會的話沈茗沈莘就不會站在人堆里隻字都不敢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