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 - 第2章

蓬萊客

  然而這十年來,無數個被噩夢驚醒的深夜裡,當在耳畔傳來的遠處那隱隱的江潮聲中輾轉難眠之時,高洛神卻總是控制不住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着當年的那一幕。

  那個充斥了陰謀和血色的洞房之夜。

  很多年後,直到今日,她依然想不明白。

  當初他斷氣前的最後一刻,之所以沒有折斷她的脖子,到底是出於力不從心,還是放過了她?

  她也曾一遍又一遍地問自己,倘若時光迴轉,一切能夠重來,她還會不會接受那樣的安排?

  她更曾經想,倘若十年之前,那個名叫李穆的男子沒有死去,如今他還活着,那麼今日之江左,會是何等之局面?

  這些北方的羯人,可還有機會能如今日這般攻破建康,俘去了大虞的太后和皇帝?

  「把她抓回來,重重有賞——」

  刺耳的聲音,伴隨着紛沓的腳步之聲,從身後傳來。

  羯兵已經追到了江邊,高聲喧嚷,有人涉水追她而來。

  一片江潮,迎頭打來,她閉目,縱身迎了上去。

  她整個人,從頭到腳,瞬間便被江潮吞沒,不見蹤影。

  江潮不復片刻前的暴怒了,卷出一層層的白色泡沫,將她完全地包圍。

  她漂浮其間,悠悠蕩蕩,宛如得到了來自母胎的最溫柔的呵護。

  她的鼻息里,最後聞到的,是春江潮水特有的淡淡的腥味。

  這氣味,叫她又想起了當年那個死在了她身上的男子所留給她的最後的氣息。

  那是血的氣息。

  記憶,也最後一次,將她喚回到了十年之前的那個江南暮春。

  那一年,她二十五歲,正當花信之年,卻已寡居七年之久。

  高氏為江左頂級門閥,士族高標。

  高洛神的父親高嶠,一生以清節儒雅而著稱,歷任朝廷領軍將軍、鎮國將軍,尚書令,累官司空,封縣公,名滿天下。

  母親蕭永嘉,興平帝的長姐,號清河長公主。

  除卻家世,高洛神人如其名,才貌名動建康,七年以來,求婚者絡繹不絕,幾乎全部都是與高氏相匹配的士族傑俊子弟。

  但高洛神心靜若水,深居簡出。

  直到有一天,她被召入皇宮。

  平靜的生活,就此被打破了。

第2章

  召高洛神入宮的,是當朝太后高雍容,高洛神的堂姐。

  聽完了高雍容的話,高洛神發怔,心頭一片茫然。

  高雍容說,她希望她能答應,嫁給李穆。

  李穆,字敬臣,祖上曾為弘農郡守,因累世積功,被封郡公。

  神州陸沉、大虞皇室南渡之時,李氏祖上不願隨流南渡,舉家遷回了祖籍所在的淮北盱眙。

  自皇室棄中原而南渡後,江北淮南一帶的南北交界之處,便成為了雙方拉鋸傾軋的戰場,盜匪橫行,兵荒馬亂,但凡還有去路的邊民,早已經逃離。

  李穆祖父歸鄉之後,建造塢堡,收容無處可去的流民,組建部曲,對抗着胡兵和盜匪的襲擾。勢力最大的時候,曾發展到部曲近萬。

  李穆祖上,便如此一邊以一己之力,佑着一方安寧,一邊盼着王師北上,光復中原。

  然而,在苦苦堅守了幾十年後,期盼中的王師遲遲不見蹤影,而隨着北方羯政權的建立,李氏塢堡,終也孤掌難鳴,不可避免地走向了敗落。

  二十多年前,李氏塢堡被攻破,李穆之父死於兵亂。李穆的母親,帶着當時十歲的李穆,隨了逃亡的流民過江,來到江左,在京口安家,開始了艱難度日。

  他十三歲便投軍,十年前,因參與朝廷平定太康三年發生的吳地之亂的功勞,開始在軍中嶄露頭角,從一個最低級的伍長,逐漸晉升,最後成為了應天軍的核心人物。

  這十年間,他率軍三出江南,滅西蜀、南涼等北人政權,陸續收復了包括兗州在內的大半河南之地,將胡人驅至河北。

  北伐大業,可謂半成,他亦因此,名震天下。

  提起他的名字,胡人聞風退避,漢家無不仰望。

  兩年之前,時任兗州刺史、鎮軍大將軍的李穆去往淮北,預備他人生中第四次,也是計劃最大規模的一次北伐行動。世代刺於荊州的門閥許氏,趁機發動了叛亂。

  叛兵不久就攻占了建康。為避兵鋒,高洛神的姐夫,當時的太康帝被迫出走台城(註:特指東晉至南朝時期百官辦公和皇宮的所在地,位於國都建康城內,本文架空,借用)。驚憤加上憂懼,不久便染病身亡。李穆聞訊,暫停北伐大計,領軍趕回。在平定了許氏叛亂之後,接回了逃亡在外的皇后高雍容和四歲的皇太子蕭珣。

  當年,蕭珣繼位為帝,高雍容升為太后,大虞終於得以恢復了穩定。

  但也是因此一變故,朝廷的格局,自此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昔日那些掌握朝政,子弟門生遍布各處,勢力足以和皇室分庭抗禮的門閥士族,在這次兵變過後,遭到了李穆的無情清洗。

  許氏、陸氏、朱氏,這些曾相繼執南朝牛耳,被時人仰望的昔日門閥,元氣大傷,日漸敗落。

  李穆取而代之,官居大司馬,封都督內外軍事,錄尚書事,集大權於一身,權勢達到了人臣所能企及的頂峰。

  「阿姐,這太突然了。你怎會有此念頭?你也知道的,陸郎去後,我便無意再嫁。何況我和大司馬素昧平生。他若真存篡位移鼎之心,我便是嫁他,他又豈會因我一婦人而消了念頭?」

  高洛神終於回過了神,說道。

  她早不再是多年前那個被父母疼在掌心、不諳世事的少女了。

  如她這般的高門貴女,婚姻絕無自己選擇的可能,向來只是服從於家族利益。

  能像她一樣,當年嫁得一個門當戶對又情投意合的如意郎君,本就罕見——想來也是因此,招致上天見妒。新婚不過一年,陸氏失去了家族引以為傲的一個傑出子弟,她也失去了丈夫,寡居至今。

  這些年來,向她求婚的人絡繹不絕,高家之人,卻從不逼迫於她。

  今日,高雍容既如此開口了,她的所想,高洛神又豈會不知?故直言不諱。

  「阿彌,別人不行,你卻可以一試。」

  高雍容盯着自己的妹妹,一字一字地說道。

  高洛神目露迷惘。

  「阿彌,你可還記得兩年前許氏變亂,你隨我與先帝南下,李穆前來救駕之時的情景?」

  高洛神被她提醒了,細想起來,確實還是有些印象。

  當時許氏叛軍在後窮追不捨,慌亂中,她乘坐的馬車翻下了山道,因受傷行動不便,怕連累了帝後,便自請分道。

  她被送到了附近的宣城,暫時在那裡落腳養傷。叛軍隨後追至此地,留部分兵力攻打宣城,圍城長達月余之久。

  就在城中糧草不繼,守軍失志,城池岌岌可危之時,李穆從天而降,親自領兵前來,解了圍城之困。

  不但如此,他還親自尋到了當時藏在密室之中的高洛神,派親兵護送她到了安全的地方,直到叛亂結束之後,送她回了建康。

  「宣城並非兵家要地,便是暫時失了,於平亂大局也無大礙。那時他剛從江北領兵南歸,不去解最要緊的建康之困,卻先去救了宣城,事後還親自入城尋你。他已年過三旬,我卻聽聞,他從未娶妻。說他對你別有用心,不為過吧?」

  高雍容的話,令高洛神感到有些難堪,搖頭。

  「阿姐,你必是誤會了。我和大司馬素昧平生,宣城之前,連面都未曾見過,回建康後,也再無往來,他又怎會對我有心?何況我記得清清楚楚,當日解了宣城之困,他尋到我時,不過只交待了幾句,絲毫無越禮之處,不但話未多說一句,他甚至也未多看我一眼,又何來的別有用心?」

  高雍容微笑。

  「阿彌,以你才貌,加我高氏之望,男子暗中傾慕於你,又有何奇怪?他未娶妻,亦不好色。從前有人送他美人美童,他皆推辭不受。這便罷了,這些年間,他權勢逼人,自不乏有士族願拋開門戶,主動提出和他聯姻,他卻一概以北伐不竟,無意成家的理由給拒了。但前兩日,我派人見他,向他透了有意將你嫁他的消息,以此探聽他的口風,他卻應了。」

  「什麼?阿姐你已經對他說了?你怎不先告知於我?」

  高洛神再次大吃了一驚。

  相較於高洛神的失態,高雍容的神色卻不見絲毫波瀾。

  或許,堂妹的反應,本就在她的預料之中。

  宮室之中,只她姐妹二人。

  她走到了堂妹的身邊,牽住她的手,引她坐於榻上,自己亦同坐於側。

  「阿彌,阿姐先前只為探聽大司馬的口風,故未告知於你。此刻喚你入宮,為的不就是和你商議嗎?逸安與你,本是神仙眷侶,奈何他早去了,迄今已逾七年。你如今才不過二十五歲,正當女子一生大好年華,難道真要就此紅顏凋老,孤守一生?逸安若是有靈,必也不願見你如此。李穆雖出身庶族,但時至今日,莫說是我高家和蕭氏皇族,放眼大虞,又有哪一門戶能撼動他地位半分?叫你嫁他,是委屈了你!但你也親眼見過,他樣貌才幹,也是不差,和你亦算匹配……」

  「阿姐,你不要說了。此事不妥!我是不會答應的!」

  高洛神心亂如麻,打斷了高雍容的勸辭。

  高雍容面上的微笑消失了,神色漸漸變得凝重起來。

  她起身,慢慢行到宮室的一扇南窗之前,朝外默立了片刻,轉過身。

  「阿彌,從小到大,阿姐待你如何?」

  高嶠尚長公主,夫婦雖對愛女愛若珍寶,但感情並不融洽,二人只生了她一個女兒。

  高雍容雖是堂姐,但因比高洛神大了五歲,從小到大,待高洛神如同親妹,無論吃的用的,但凡有好的,必先讓高洛神挑選。

  這些身外物,都還罷了。

  高洛神八歲那年,外出遊玩之際,不慎觸了一窩馬蜂,馬蜂追蜇她的時候,高雍容不顧一切將她撲在身下,脫了自己衣物遮她頭臉。待僕從驅散馬蜂,二人被救出時,高洛神安然無恙,而高雍容卻被蟄得不輕。回去之後,她面額腫脹,昏迷數日,若非後來求得良藥,險些就此喪命。

  阿姐待她的好,一件一件,高洛神又怎會忘記?

  「阿姐,你勝似我的親姐。我至今記得,八歲那年,你為救我,險些喪命。」

  高雍容凝視着高洛神,忽走到高洛神的面前,竟跪在了她的面前。

  「阿姐,你快起來!你這是在做什麼?」

  高洛神嚇了一跳,急忙扶起高雍容。

  「阿彌,阿姐從未求你什麼,這一回,阿姐求你了!李穆以北伐之功,這些年間,聲望如日中天,兩年前又借許氏叛亂之機,誅殺對他多有掣肘的陸、朱等人,手段狠辣,無所不用極其。如今我大虞,已經無人能夠制他了。朝廷之事全由李穆操縱也就罷了,遲早,這天下,也會變成他李氏的天下。」

  「阿姐……大司馬應當不會如此……他若有心謀逆,兩年之前,便不必接回你和登兒了……」

  高洛神喃喃說道。

  雖是在勸解高雍容,但語氣卻帶着猶疑。恐怕就連她自己,也是心存疑慮。

  高雍容冷笑一聲。

  「阿彌,你平日深居簡出,如何知道人心叵測?他數次北伐,你以為他是一心想從胡虜手中為我大虞收復故地?不過是在聚攏人心,積聚聲望罷了!元帝南渡以來,知人心向背,便借北伐之名,博取聲望,再行打壓對手之事,這種行徑,當年的許家、陸家,這些一等一的世家大族,哪家又沒有做過?便是我高氏,鼎盛之時,叔父身居高位,名滿天下,契機不也是因我高氏子弟對羯一戰而立下的汗馬功勞嗎?」

  「大虞如今雖偏安江左,但蕭氏國祚,卻已延續兩百年之久。兩百年來,多少人覬覦皇位,企圖取而代之。任他是宗室貴胄,或門閥士族,你可曾見到,有誰成事過?皇室血脈,上承於天,尊貴又豈容尋常人淆亂!」

  言及此,高雍容挺直了肩背,目光之中,隱隱透出傲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