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衾燦兮 - 第3章

蓬萊客

  她忙碌了許久,那男子周身體膚下原本暴凸而起的血管仿佛得到了安撫,漸漸地平伏了下去。

  終於,他的手指微微動了動,慢慢地睜開眼睛。

  阿玄對上了一雙如同染血的的赤紅眼眸。

  「公子!公子!」

  祝叔彌大喜,噗通一聲,雙膝落地,跪在了他的身畔。

  「你總算醒了!你到底出了何事?」

  男子並未應他,依舊盯着阿玄,目光一動不動,片刻後,仿佛感到有些疲憊,閉上眼睛,慢慢地吁出了一口氣。

  「你出去吧。我無事。」

  他低低地道了一句,嗓音嘶啞。

  祝叔彌雖還是不放心,但見他已經甦醒了,又命自己出去,瞥了眼他衣衫不整的樣子,終還是應了一聲。

  「好生替公子診治,有重賞。」

  出去前,他叮囑了阿玄一聲。

  比起方才的那種態度,這回恭敬了許多。

  氈帳里剩下了阿玄和男子二人。

  他依舊閉着眼睛,但阿玄能清楚地聽到他呼吸的聲音,一下一下,十分粗重。

  ……

  就在片刻之前,庚敖還陷在昏迷里,靈台只殘存了最後一縷清明。

  但這縷清明唯一帶給他的感覺,卻是來自於那具血肉軀體的痛楚。

  他的顱內如有針刺,而他渾身的血液成了一頭來自地火深處的熾烈猛獸,它咆哮在他的四肢百骸里,肆意躥走,沒有方向,仿佛那尖牙利爪隨時便能割裂困住了它的那層薄薄的血管皮膚,噴炸而出。

  他正經受着他此生前所未曾有過的痛楚煎熬,而這煎熬的來源,只是因為那一股在猝然間噴向了他的滾燙鹿血。

  ……

  事情要從數日前的那場秋獮說起。

  對於他來講,秋獮能獵多少野獸,並不是目的,目的在於操練士兵。

  久不淬血,鈍的便不只是戈戟,還有士兵的殺氣。

  秋獮進行的酣暢而淋漓,爾後順利結束,按照預定,此刻他本應當和興高采烈的士兵們一道,已經回了丘陽。

  但是就在預備動身離開的那日清早,他改變了主意。

  一頭罕見的白鹿進入了他的視線。

  發現它的時候,它站在遠處一道高高的丘崗上。

  初升的朝陽,正從丘崗後的荒野地平線上慢慢升起,當那輪火球跳躍出地平線的那一剎那,天地間仿佛染了一層瑰麗的色彩,它沐浴在朝陽里,一動不動地,仿佛正被這造化的神奇一幕給吸引住了。

  這牲畜的四蹄修長,軀幹健美,姿態高貴,尤其是頭頂的一雙巨大鹿角,折射着朝陽變幻的光暈,美麗異常。

  他立刻就被打動了。

  如此碩大的一頭白色雄鹿,實屬罕見,既然此行是為獮獵,它又恰巧自己撞了上來,不如順道獵了它,將鹿首割下帶回,倒也不失為一件值得收藏的戰利品。

  他當即命大隊按照預定計劃先行開拔,只留了親隨丁厚和成足二人,但將軍祝叔彌卻死活要和他同行,稱此處邊境,這幾日的田獵,必定已經引起了楚國人的注目,絕不能叫他落單于此。

  庚敖知道他一向固執,便也隨了他的意思。

  在庚敖想來,獵殺這頭白鹿,應當不算難事,得手後再一道追上大隊便是。

  但他沒有想到,白鹿竟極其警惕,沒等他靠近,撒開四蹄已經跑的無影無蹤。

  庚敖追蹤着它,此後數次得以靠近,卻屢屢總是被它逃脫。

  如此一個耽擱,數日轉眼便過去了,這頭白鹿總似就在前方的不遠,他卻始終不能得手。

  他更被激出了必要獵到手的強烈念頭。

  終於就在今日,他再次追蹤到了白鹿的蹤跡。

  幾番交道下來,他知這頭白鹿異常機敏,為了避免它再被驚走,命祝叔彌和丁厚成足等待,自己單獨獵它。

  一番迂迴曲折,他終於追上,發出了一箭。

  箭簇力透弓背,一箭就穿透了白鹿的脖頸,奔逃中的白鹿栽倒在地。

  追它數日,終於得手,但在庚敖檢視獵物的時候,才發現這頭體型比尋常公鹿還要大上幾分,又生就了一副大角的白鹿,竟是一隻母鹿。觀它腹部微鼓,乳,頭脹起,似還懷有胎孕,只是因為時日不久,加上它體型碩大,所以並不顯腹。

  他感到有些意外。

  它被一箭貫喉,必是活不成了,但並未立刻死去,此刻只倒在地上,發出斷斷續續的呦呦哀鳴,聲含痛楚。

  倘若一開始,就知道它是頭懷有孕身的母鹿,他應當不會追獵它的。

  但是此刻,它已被射倒了。

  庚敖略一沉吟,也就抽刀,一刀割斷它的喉管,結果了它。

  就在那一刻,發生了一個小小的意外。

  他割斷鹿喉的瞬間,一股滾燙的鹿血,從被割破了的口子裡噴涌而出,筆直地濺在他的面門上,灌入了他的口鼻。

  他下意識地吞咽下一口鹿血。

  其腥其稠,遠超他的想象。

  白鹿既已氣絕,他以唿哨喚祝叔彌等人前來。他們圍着白鹿嘖嘖稱奇的時候,他到近旁的溪流邊清洗臉上被噴濺上去的血污。

  那時他便覺得腹內異常,從那口鹿血下去後,便暖洋洋地發熱。

  鹿血自然是樣好東西,除養生健體,他也曾聽說過,公族裡有虧虛的男子,常以飲用剛剛割放而出的新鮮鹿血來助閨闈之興,有時為求得一頭精壯雄鹿,往往不惜千金。

  他身後的不遠之外,祝叔彌和丁厚成足幾人,也正在談論着沒能集到鹿血,因他們趕來時,血已流失殆盡了。

  他們自然不敢埋怨自己不等他們趕到再割鹿喉,但語氣帶了些惋惜。

  他此刻腹內發熱,應就是無意下去的那一口鹿血所致。

  看來所聞倒也並非全是虛言。

  只是他並不在意。

  不過區區一口鹿血罷了,能將他如何。何況,他更不是不能自制之人。

  但是很快,他就知道,自己輕看了那一口鹿血。

  這頭被他殺死的非公非母,既雌又雄的詭異白鹿,如此快的便在他的身上施加了來自於它的報復。

  回去的路上,他就已經感到非常不適了:腹內炙燥更甚,全身血液滾燙,如針一般地刺着他周身皮膚,又心跳如同擂鼓,熱汗不停外冒。

  但他不想讓祝叔彌和兩個隨從看出端倪,忍着體內的不適之感,面上依舊若無其事。

  回到駐地,因天近黃昏,決定先過一夜,明早再上路,他們便割下了鹿頭,又剝皮架火烤肉。

  他胸間卻已氣血翻湧,喉頭陣陣發甜,幾到了無法忍耐的地步。

  不願叫他們看到自己的狼狽,他便起身,避入氈帳。

  縱橫於千乘萬軍里的他,最後竟還是敗在了那一口鹿血之下。

  鹿肉烤熟,祝叔彌入內喚請他,才發現他已暈厥,雙目緊閉,渾身皮膚滾燙,如同燒起了火。

  祝叔彌大驚失色,更不知他怎突然就暈厥不醒,眼看喚不醒他,情狀危急,命丁厚成足原地守護,自己縱馬入了秭國邊境尋醫。

  便是如此,阿玄才被挾帶到了這裡。

  ……

  庚敖雖然甦醒了,之前身體裡折磨着他的那種痛楚灼燒之感也漸漸地消去,但人依舊感到很不舒服,身體裡的那種莫名炙燥,依舊在煎熬着他。

  他實在不解,不過區區一口鹿血而已,何以竟就放倒了他。

  身邊這個看起來年紀不大的醜陋醫女,應當就是在他昏迷的時候,祝叔彌從秭國找來的。

  剛才甦醒的一剎那,他第一眼就看到了這個少女。兩人對視的時候,在她投向自己的目光里,他清楚地感覺到了憎惡。

  她必定猜到自己是穆國人了。

  秭人不喜穆人,這也沒什麼奇怪,何況,她想必應是被祝叔彌給強行帶來的。

  故他也並不在意。

  庚敖閉着眼睛,依舊躺在那裡,讓這少女在自己的身體上繼續施針放血,偶能感覺到她手指不經意地碰觸到自己滾燙的身體皮膚。

  那種冰涼而柔嫩的觸感,分外的清晰,如雪片輕沾於火,帶着涼意,無聲無息地融散入膚。

  他感到十分舒適。

第3章

王姬(修文!!)

  阿玄的目光,慢慢地落在了面前這個男子的臉上。

  這張面龐雖還是泛着醉酒般的醺紅之色,但比起她剛到時所見的血色,此刻已經顯得沒那麼駭人了。

  他閉着雙眼,低覆着一雙睫毛,憑她在他的身體上施着針,毫不設防,如同睡了過去。

  阿玄的神思,漸漸變得恍惚了起來,眼前再次浮現出了剛才看到的一幕。

  白鹿的頭就那樣被割了下來,孤零零的一隻,放在了地上。

  它再靈慧,於她再怎麼特殊,在其餘人的眼中,它不過就只是一頭鹿,和那些被獵人們獵殺的野獸,並沒有什麼不同。

  這樣的道理,她不是不明白。

  她只是不能釋然,也做不到釋然,心裡再次湧出了一股濃重的悲傷和憤怒,捻着針的那隻手,控制不住地抖了一下,針頭便偏了過去,斜斜深刺入了皮肌的深處,針尖抵骨,應力從中一下斷成了兩截。

  一滴殷紅的血珠,慢慢地從胸膛皮膚里冒了出來。

  庚敖吃痛,一雙劍眉微牽,睜開眼睛,便對上了她的視線,見她神色漠然地看着自己,仿似什麼都沒發生。

  兩人這般對視了片刻,庚敖微微皺了皺眉,不再望她,瞥了眼那枚還刺在自己胸前的斷針,抬手拔了出來,坐起身,掩上衣襟道:「我無事了,你可出。」

  阿玄卻不動,只道:「我來之前,你的隨屬曾許我金帛為賞,我不取,只索外間的鹿頭鹿身。」

  庚敖一怔,轉臉望她:「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