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妝 - 第2章

青銅穗

  那天正是重陽節。父母雙親見連日秋高氣爽,便起了登高郊遊的興致,哥哥謝琅因為要溫書準備考生員試,所以爹娘只帶了她一起上山。然而到了半山腰時,所乘的馬車側翻下了山崖,父母親都雙亡了,而她則被母親緊緊摟在懷裡,只是撞得暈了過去。

  她還記得那年墜崖救回來後昏迷了很多天,醒來的時候父母親已經出殯。如果她真的回到了八歲,為什麼又會在這裡醒來?

  是了,還有父親母親呢?!如果她提前醒來,那是不是說明他們也有可能沒死?

  她像是被針刺了一樣,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推開這男孩朝四周崖邊衝去。一面察看着崖下,她一面大聲地呼喊爹娘,可是無論使多大勁喉嚨里都發不出一點聲音來,反而只感覺到鑽心的疼痛。

  男孩一心一意替她揉腿,被她突然抽了腳,立時怔住。但緊接着他也回了神,飛步衝上去,趕到崖邊將她攔腰死死抱住,說道:「這裡好危險,你不要亂走,小心再摔下去,就沒命了!」

  謝琬雖然有點瞧不起他的幼小,可是自己在小小的他懷裡竟然動彈不得。她掙扎了一下無果,便安靜下來,試着轉過身,將他的手鬆開,揀了顆石子在地上寫起字來。

  她道:「我喉嚨很疼,可能受傷了,說不出話。你有沒有看見我的父母?」

  男孩看完她的字,驚訝地道:「你居然會寫字?」看到她凝重的表情,連忙又說道:「我在路旁的松樹上發現你,並沒有看到別的人。後來我覺得你不可能一個人在這兒,於是也讓人去附近搜過了,並沒發現有人。」

  謝琬心一點點往下沉,老天把她送回來,卻難道還是不能阻止悲劇的發生嗎?

  她還是不甘心地順着男孩指給她的墜身之地往下爬,男孩死死把她拉住:「你不要找了,為什麼你就那麼肯定他們已經身亡?也許他們也在四處找你呢?我看,你不如先回家好了,省得到時候他們反而擔心你。」

  謝琬聞言停住身子,是啊,萬一父母親沒有死呢?

  她漸漸沉底的心又一分分地浮了起來。他說的沒錯,還是回去好了,家裡那麼多人,肯定比她一個人找要合適!

  她抬眼看了下四周的地形,默默記在心裡,然後又打量了這男孩幾眼。她曾經在京師富戶人家做過十來年女師,京中的世家子弟雖不認識,卻見得多了,這孩子看起來就是那種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公子哥兒,雖然不知道為什麼會獨自帶着下人來這裡爬山,但是看起來卻不像壞人。

  她彎腰撿了石子,寫道:「我家住在山下黃石鎮,能麻煩您送我回去麼?」

  男孩定定地看着她一舉一動,方才被她那麼樣打量着,兩頰也不由得紅起來,看見這話,他立即點頭道:「太陽下山了,我們也回去了。我送你回去。」一會兒又盯着她的腳,緊蹙着眉頭道:「你沒有穿鞋襪,腳都流血了!你不要動,我先幫你把鞋襪穿好!」

  說着,飛快回到了原處,將謝琬的鞋襪拿了過來,蹲下去,握住她光裸的左腳抬起來。

  謝琬這才感覺到自己的腳底鑽心地疼。她長到這麼大從來沒被陌生男子見過臉手頸部以外的肌膚,下意識地要縮腳,但當看見他抬起的小臉上如幽泉一般清澈的目光,又停住了。他不過是個孩子,如今她腳疼的厲害,讓他幫一把也未嘗不可。

  「好了。我扶你上馬車去。」

  男孩沖她展顏一笑,笑容下的光彩直逼月華。

  謝琬也由衷地沖他笑了笑,不管怎麼樣,重生回來第一個遇到的人竟是她的救命恩人,至少是祥兆。

  馬車很快到了黃石鎮上柳葉巷的謝家宅子,謝琬不等護衛掀簾,自己先從帘子里鑽了出來。謝琬回過頭沖也已下車的男孩頜首,因為不能說話,於是屈膝向他行了個禮,然後點了點頭,指着門楣上的「謝」字。

  她看見護衛的腰牌上刻着個「魏」字,而他們又都操着京師口音,京師姓魏的人家,她只要用心去找,將來還是會找到的。

  這樣的貴公子,想必是不會指望她報恩,可如果來日有機會,她還是會竭盡所能。

  男孩看着她這番舉動,不由道:「我不過舉手之勞,你不必放在心上。快快進去吧!」

  門是虛掩的,謝琬也不再與他客套,頜首完便進了門內。

  男孩原地站了好一會兒,才踩着馬凳上車。

  謝琬衝進院內,一人迎面與她撞了個滿懷,看清她之後,她尖叫道:「你是人是鬼?!」

  謝琬臉色沉下去。她認得這是僕婦李嬸兒。她記得在母親齊氏身邊那會兒,家裡人可不敢這麼乍乎。

  「怎麼了?!」

  齊氏身邊的兩名丫鬟玉雪和玉芳聞聲衝出來,兩人雙眼腫成了核桃,看到謝琬也驚呆了,但是下一刻玉雪已經箭一般衝到她身邊,捉緊她手臂道:「三姑娘!真的是三姑娘!三姑娘沒死!」話沒說完,那腫起的一雙眼裡又已經滾下一串淚珠來。

  玉芳緊跟過來跪倒在謝琬腳下,抱住她泣不成聲說道:「姑娘沒事,真是太好了!您可知道,二爺和**奶他們已經,已經過世了!」

  謝琬腦中如炸雷般轟地一聲響過,身子隨勢搖晃。

  父親和母親死了!他們真的還是死了?

  她不會懷疑玉雪玉芬的話,不但因為這件事前世本來就已發生,還因為她對齊氏一向忠心耿耿。她們不可能拿這種事撒謊!

  她兩眼忽一陣發黑,扶住了門框。

  「三姑娘!」

  玉芳失聲大叫,屋裡僅剩的幾個人全都衝出來了。

  玉雪嘶聲衝着他們道:「快去謝府通知羅管事啊!少爺還領着人在七星山找姑娘!快去讓他們回來!」

  幾個人一愣,頓時又四散開去。

  謝琬連受打擊,前世多年磨難留給她的冷靜和堅強卻帶到了這世,她意識卻並未潰散,聽得說謝琅帶着人去七星山尋她了,又聽到管事羅升在謝府祖屋,立即猜到父母親的屍首定然已經送回了謝府,於是扯住玉雪的胳膊,一路拼命地拉着她往外走,一面遙遙指着清河縣內謝府祖屋的方向。

正文、3

用處

更新時間2014-6-13

8:57:50

字數:3067

 謝家二房平日住在黃石鎮上的宅子,不在謝家祖屋。

  謝家這幾代子嗣上總是艱難。到了謝琬的祖父謝啟功這一代,曾有過三個兄弟,可惜都未成年便已夭折,謝啟功命大些,好歹熬到了如今。

  不過他二十多歲上元配楊氏也死了,只留下三歲的獨子謝騰。正好謝啟功那會亡妻孝滿,便有媒人上門介紹縣郊的**王氏。謝啟功見這王氏年歲相貌都正上佳,性子又頗為剛烈,而且打聽得王家人又都擅生養,便不顧她還有個獨子在側,把她們母子一道迎了進門。

  十九歲上謝騰娶了南源縣齊舉人的次女,婚後住在生母楊氏留給他在黃石鎮的宅子裡,然後生了謝琬與謝琅,除了年節回府請安,平日無事,一家人便不摻與老宅中事。

  謝琬印象中八歲以前總共只回過祖屋四次,兩次是回府給謝啟功和王氏拜年請安,一次是隨父親來給謝啟功賀壽,還有一次也就是今年春闈會試放榜時,三爺謝榮高中了二甲十九名,府里連唱了三日大戲慶祝,父親為了讓哥哥感受下榮登的氣氛,於是帶着母親和他們兄妹進府來了。

  加上這一回,就是第四回。

  雖然早已經分府另住,可是謝騰到底是元配楊氏所出,是名正言順的嫡子嫡媳,亡故了必須是要帶回祖屋治喪的。

  她無比急切地想要趕去謝府,想要再見見父母雙親!

  然而奔跑中兩眼一黑,她身子軟下,竟然一頭栽倒到了地上!

  謝琬腦子一片空白。

  也不知過了多久,醒來時隱約聽到有人在耳畔說話,但是眼皮沉重得跟灌了鉛似的,怎麼也睜不開。

  「……太太是什麼人?自然是心疼他們的,這會子讓他們搬進丹香院,還撥了丫鬟婆子專門侍候,不就是看在他們可憐的份上麼!我說銀珠,你可得放機靈點兒!這二少爺和三姑娘,太太那裡可還有大用處呢!」

  一道略顯蒼老的女音在旁叮囑着。另一道稚嫩的女音又殷勤地響起來:「周嬤嬤的話,銀珠哪敢不聽?前兒我跟您說的那事我兒,我哥說還靠您多關照呢!」

  謝琬聽得「太太」二字,仿似是被刺痛了神經,雙睜忽就睜了開來!

  府里慣稱已故的夫人楊氏為楊太太,繼任的王氏為太太。

  屋裡站着一老一少兩個女人,老的其餘也只有半老,身段豐腴,發纂兒上別着朵素絹花,耳上一對白銀鐺,是王氏身邊的管事娘子周二家的。少的十三四歲,瓜子臉彎月眉,眼梢微吊,她記得正是前世她昏迷醒來後在床前服侍她湯藥的銀珠。

  二人沉浸在談話里,都沒曾發覺她已醒來。謝琬閉上眼,裝作依然昏睡。

  「周嬤嬤,你方才說太太拿二少爺他們還有大用,不知道是什麼用處?嬤嬤最疼銀珠,就告訴我則個,也讓我留個心眼兒不是?」銀珠嬌嗔地道。

  周二家的輕哼了聲,說道:「別的能說,這個可不能說!」頓了會兒,又略帶無奈的道:「太太這是在替大爺往長遠里想呢,怎能是你能打聽的?好好當你的差事便是!」

  銀珠聽了這話,倒是也乖覺地不再做聲了。

  謝琬聽得腳步聲漸往門外,把眼睜開來,只見銀珠已送了周二家的出去。她轉頭打量起這屋子,松木雕着五福呈祥圖案的大床,鑲着橢圓銅鏡的妝檯,當中一套紅木圓桌椅,與前世她進府時住的丹香院西廂房一模一樣。

  看來命運的車輪在繞了個彎之後,還是在朝着原本的軌跡向前行駛。

  王氏帶來的這繼子更名叫謝宏,比身為正經的嫡長子謝騰還大上一歲,一來就成了府里的大爺。

  謝老太爺雖收了幾房姨娘,可惜都無所出,而兩年後王氏又生了個孩子,正是三爺謝榮。

  王氏從此成了能在府里橫着走的當家太太。

  如此一來,父親謝騰那會兒的日子就不好過了。

  頭幾年太夫人在時親自照拂謝騰幾年,倒也平安無事。然而謝騰十四歲上太祖母死了,謝啟功又將中饋盡皆交由了王氏一人打理,府里就再沒有他的容身之地,是以才不得已搬到了生母留下的陪嫁宅子裡住着。

  王氏能拿他們兄妹有什麼大用處?

  謝琬細想來,謝宏雖是繼長子,可是終歸不是謝家的血脈,只要二房人在,他就不可能分到什麼家產。長房如今已有三名子女,謝宏至今又沒什么正經差事,周二家的所說的王氏拿他們兄妹有大用,莫非就是——

  想到這裡,她心下一凜,驀地又想起前世父母死後發生的事情來!

  她前世就是因為與謝琅在祖屋替父母治喪而在府里呆了半個月,然後就被謝啟功和王氏以他們兄妹是謝氏子嗣為由,逼得全心愛護他們的舅舅為了能夠把他們接回齊家生活、而不得不放棄了謝騰夫婦留給她們的所有遺產!

  之後,因為多了他們兄妹需要供養,舅舅面臨升遷的時候無錢打點,不但失去了升遷的良機,還被上位之後的競爭對手反踩在了腳底下!舅舅不久後鬱鬱而終,齊家從此沒落。

  而謝家在得了二房這筆遺產之後卻迎來了一番新的轉變,謝府繼子謝宏立即就進京開了兩間綢緞鋪子,之後捐了個從七品的文官。而謝啟功不久後也拿出謝騰生母楊氏留下的兩間鋪子及五百畝良田轉送給吏部侍郎遲瑞的舅子,從而為他與王氏的幺子謝榮在都察院謀了份要職,之後謝榮平步青雲,最後謝琬死時,他已官至三品禮部侍郎,就連那跟謝家沾不上半點關係的謝宏,也一路升到了從五品!

  這一切都是在父母親死後發生的事,是她與謝琅命運至關重要的轉折點——不管周二家的所說的意思是不是指王氏欲挾他們兄妹奪家產,也不管前世今生,王氏都不會白白放過這個絕好的機會!

  周二家的口裡的「有大用處」,多半就是指這個了!

  上世她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這世卻不會甘心被擺布了,若是再讓王氏如了願,她便枉為重生之人!

  不過,前世幾十年的苦難讓謝琬已經變得十分能沉得住氣。

  銀珠送完周二家的回來,見她睜着兩眼望着帳頂,不由吃了一驚:「三姑娘,你醒了?」

  謝琬沒理她。她還不大能說話。

  喉嚨上似乎受了點外傷,包上了紗布和藥,一發聲就牽引着疼。

  銀珠想起周二家的囑咐,趕忙去請大夫。黃石鎮上帶過來的丫鬟秋桔又忙倒了紅糖水給她潤嗓子。

  謝琅隨着大夫一道過來,十三歲的他身量微長,一身素白到腳的袍子,袍角縫綴着一方小小的麻布,腰間只配着一枚艷綠的翡翠,更襯得他面如冠玉。

  他人還沒進帘子聲音已經急不可耐地飄進來:「琬琬怎麼樣了?」

  謝琬再度看到年輕時丰姿俊容的哥哥,再想起前世傷病在床最後連個安穩等死的地方都沒有的他,心裡酸疼得幾度想落淚。

  「好妹妹,別哭!」說着別哭,他自己倒先抹起淚了。

  謝琬盯着他看了會兒,乖順地張開口讓大夫查看喉嚨。

  「修養了半個月,傷已經將好了,但這幾日也還要注意少說話,否則怕有破聲的可能。開點清潤舒散的藥吃着,無啥大礙。」大夫交代道。然後開了方子,交給謝琅。

  謝琬這才知道原來她這一昏就像前世一樣,足足昏了半個月!如果沒錯的話,這個時候應該父母親的葬禮都已經在昨天舉行完畢了。沒想到她重生回來,既沒有改變父母的命運,也沒有能夠彌補一下為人兒女最後的孝道!她不禁握緊了拳頭,連身下的被單都被揪起了皺。

  「琬琬,你怎麼了?」

  細心的謝琅發現了她的異樣。她忙搖搖頭,把頭垂下了。

  謝琅輕撫她的肩膀道:「你先好好歇着,明天舅舅就來接我們,我先去看看行李收拾得怎麼樣了。」

  不能就這樣跟舅舅他們走!

  謝琬藏着許多話想跟哥哥說,可是大家都在這裡,她怎麼能把真相說出來?即使沒有外人,她又怎麼讓人能夠信服年僅八歲的她的話?因為才八歲,所以也不可能公然地以字代語。她前世到底握了二十多年的筆,筆觸再裝也裝不像。

  大夫走後,謝琅也出去了,秋桔不知道去了哪裡,屋裡只剩下眼珠兒直追着謝琅睃來睃去的銀珠。

  謝琬掀開被,從床上跳下地,趿着鞋子爬到對面炕上,趴在窗沿往外張望。

  院子裡有個小花圃,種着四種鮮花,所以得名丹香院。謝琅身邊的小廝寶墨在正房內清點東西,方才謝琅應該就是聞聲從那邊過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