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三十年前 - 第2章

蓬萊客

  哦,對了,她還帶了盒巧克力。勉強算有用吧。至少可以吃。

  安娜糾結萬分。

  早知道這樣,她出門前,應該把家中保險箱裡的金條全給帶出來的。

  黃金啊,只有黃金才是不分時代的通用貨幣啊。

  想到黃金,安娜突然看向自己的手腕。

  她的腕上,正戴了一隻百達翡麗運動手錶,是去年生日時老爹送的禮物。

  當時記得好像花了將近二十萬。

  或許等天亮了,她可以試着找地方把這隻手錶賣了?

  這是老爹送她的生日禮物,原本不該的。但情況特殊,她都落到了這地步,連明天早上吃飯都成了個大問題,要是她僥倖能穿回去,老爹知道了,也一定會得意自己用這種方式救了寶貝女兒一命。

  有錢傍身就是好。如同黑暗裡見了絲曙光,安娜終於稍稍定下了心神,這才覺得渾身冷颼颼的,想起箱子裡似乎有條原本想用來防曬用的披巾,放倒箱子開蓋取時,忽然聽到邊上「噗通」一聲,抬頭看去,見對面角落原本一直坐着的那個年紀和她看起來差不多大的年輕姑娘從椅子上滑了下去,像是突然暈厥,倒在了地上。

  這姑娘眉清目秀,皮膚很白,留着和安娜老媽年輕時照片裡差不多的那種摩登的帶蓬鬆劉海的及肩發,不像這裡的人。手邊空無一物,表情呆滯,也不像是乘客。因為剛才安娜自己心煩意亂,見她邊上空,隨意坐了下來,也沒怎麼留意她。這會兒她突然暈厥臉朝下倒地。安娜嚇了一跳,急忙跑過去,蹲到邊上將她翻了過來。姑娘臉色慘白,雙目緊閉。安娜急忙拍她臉叫喚,片刻後,見她慢慢睜開眼睛,恢復了意識,這才鬆了口氣。

  這邊動靜引來了候車室里的人。那姑娘甦醒時,邊上已經圍了一圈。服務窗口那女的也來了,見狀,咦了聲,沖那姑娘嚷道:「你不就那個李梅?你怎麼還沒走!不是跟你說了,讓你走嗎?這是候車室,不是旅館!」

  這女的嚷完,見其餘人看着自己,解釋道:「跟這女的真是說不清!前天跑過來,說自己行李火車票被偷了。我就叫她去站前派出所報案,報完案也就結了,她可好,賴這不走了!」轉頭又看那個名叫李梅的姑娘,「喂,明天你還不走,我叫人來趕你了!這可是候車室!你這樣賴着,什麼影響!真是的!」說完轉過身,嘴裡嘀嘀咕咕地朝值班室走去。

  邊上人見沒熱鬧可看,慢慢也散開了。

  「你怎麼樣了?」

  安娜問她。

  李梅抬起眼,有氣沒力地搖頭:「我……沒事……剛才謝謝你……」

  安娜懷疑她是餓昏的。拿出自己那盒巧克力,遞過去,「我就只有這個。你先吃點。」

  李梅終於接了過去,慢慢吃了兩塊,停了下來,眼淚忽然從眼睛裡滾落出來。

  安娜有些尷尬。從包里拿出一包紙,抽了張,遞了過去。

  「謝……謝你……」李梅接過紙,擦去眼淚,又閉上眼睛靠在了那裡。

  安娜挺同情這個叫李梅的姑娘。看起來似乎也是個天涯淪落人。但這會兒她自己更是泥菩薩過河。見對方情緒似乎穩定了下來,又抓了幾塊巧克力放她手上,便回到自己位子,緊緊裹着披巾開始熬夜。想到接下來就要靠手上這隻手錶了,唯恐像這個李梅一樣被偷,根本不敢合眼,睜着眼睛,終於熬到了第二天早上。

  ☆、第3章

蔥花羊肉包和滴血買賣

  五點半了。

  冬天的北方,外頭這會兒依舊漆黑一片,看起來和半夜沒什麼分別。到了六點時,火車站裡的人漸漸多了起來。開始有穿深綠制服的車站工作人員現身。三三兩兩趕早車的人挑着大袋小包的陸續趕來,擴音喇叭提醒旅客車次的播音也頻繁了起來。

  越是沒東西吃,肚子就越不經餓,這是一個顛撲不破的真理。

  至於原因,大概只能升華到人的心理層面了。

  總之,安娜現在很餓,餓的快前胸貼後背了。

  昨天出發去機場前,因為起的晚了,時間有些趕,她匆匆只喝了幾口咖啡就出門了。直到現在。

  剩下的巧克力早被她吃光。瞄一眼昨夜那個李梅,她還那樣木木地坐在角落裡,自己昨夜抓給她的那幾塊巧克力似乎還沒吃。

  也不知道她怎麼就那麼經得起餓。

  安娜有心想管她要回來,又不好意思開口。使勁咽幾口唾沫,決定還是儘快先找地方把手錶賣了再說。

  等到天終於亮了。她拖着行李箱來到李梅跟前,叫了一聲。

  李梅慢慢抬起眼皮,見是安娜,嘴角擠出一絲勉強的笑。

  「那個……我有事要出去一趟,帶着這個箱子不方便,你要是不去別的地方,能不能先幫我看一下?我儘快回來。」

  李梅視線落到她的行李箱上,點了點頭。

  她的這隻行李箱也是奢侈牌子。但現在除了累贅,既不頂吃,也不頂用,交給這個李梅暫時看管,安娜半點也不擔心。真要丟,那就當少了樣累贅。

  安娜連聲道謝,把箱子拉到了她邊上。轉身要走時,猶豫了下,回頭又問道:「李梅,你本來要去哪的?」

  李梅愣了一愣,氣若遊絲般地道:「紅石井……」

  這個C市,安娜知道。但什麼紅石井,她聽也沒聽過。估計是個小地方。點了點頭,「我也不讓你白幫我看行李。這樣吧,等我回來,我順便幫你買張車票好了。」

  李梅定定地看着她。

  安娜朝她笑了笑,轉身出了大門。

  站前廣場外的路邊,已經有幾個早點攤子擺了出來你。安娜裹緊身上的披肩,抵着寒意,經過賣燒雞、賣麻花、賣包子的攤子,聞着勾人的香味,咽了幾口唾沫,朝那個起勁招呼自己的賣包子的中年男人走了過去。

  「姑娘,看你不是本地人啊!上海來的?」中年男人發着濃重的捲舌音,頭上戴了頂當地少數民族的小白帽,身上圍件油膩膩的白大褂,熱情招呼着安娜,「剛出爐的熱騰騰的羊肉蔥花包!羊肉蔥花富強粉,肉多皮薄真材料!八分錢一個,一毛五兩個!買兩個嘗嘗吧,吃了保管你還想吃!」

  安娜再次咕咚咽了口口水,抵擋住拼命往自己鼻子裡鑽的那股誘人香味,陪着笑臉道:「大叔,不好意思,我是想問問,這附近哪裡有賣手錶的地方?」

  「你買手錶?」

  「不是。是我要賣……就是收購手錶!」

  羊肉包大叔一愣,哦了聲,指了指右手方向:「過去一直往前有個供銷大樓,裡頭有賣手錶。只是人家只管賣,不收。你要賣,去找鐘錶匠。就那供銷大樓邊上有一個攤。你過去問問就知道了!」

  安娜連聲道謝,扭頭要走。

  「姑娘,我說你真不買個嘗嘗?」羊肉包大叔不甘心地叫住她,「我的包子附近有名,居民也過來買。現在還早,等下人多了,你想買都買不到!」

  安娜哭喪着臉:「大叔,實話跟你說,我錢包被人偷了,昨晚到現在一直沒吃東西。剛才向你打聽地方,就是想去把手錶賣了好回家。」

  羊肉包大叔一愣,閉了口。

  安娜最後看了眼小推車霧氣蒙蒙的玻璃裡頭那籠掀開了半邊蒸籠蓋的包子,依依不捨地轉頭。走了幾步,聽見身後哎了聲,羊肉包大叔朝她招了招手,「過來過來吧!我送你兩個!吃了好,回上海去給我打個廣告!我姓楊,火車站南門口第三個攤子,楊記羊肉蔥花包!」

  安娜看着他拿了張剪成小四方塊的報紙,給自己包了倆饅頭遞過來,喜出望外,急忙接了過來,感激涕零地道:「多謝楊大叔!多謝楊大叔!等我賣了手錶,有錢了就還你錢!」

  「哎,去吧去吧!不給也成!出門在外,都不容易!」羊肉包大叔朝她揮了揮手。

  安娜再次道謝,往前走了一段路後,也不顧形象了,隨便對着牆蹲到個角落裡,一口咬在白白胖胖的包子上。

  噗嗤輕微一聲,包子裡的熱湯汁冒了出來,浸散到安娜的舌頭上,味蕾瞬間像是開了花。

  新鮮蔥花和着純正北方羊肉,與筋道麵粉混合在一起的滋味,那個香,安娜這輩子好像都沒吃過這麼好吃的東西。

  她幾乎是狼吞虎咽地吃了第一個包子,剩下那個一小口一小口地也給干進了肚子,舔了舔油膩膩的嘴唇,渾身力氣終於又回來了。

  安娜用那張油乎乎的報紙擦着同樣油乎乎的手指,瞄見上面有一截「……開展嚴厲打擊刑事犯罪活動……」的標題,也沒細看,找不到垃圾桶,丟在路邊旮旯里便站了起來,朝着羊肉包大叔指點的方向一直向前走。走了大約七八百米,又向路人打聽,終於看到了一座三層高的舊式樓房,門口掛了個「C市和平街道供銷大樓」的木牌子。

  時間還早,供銷大樓沒開門。安娜圍着大樓找了好幾圈,最後終於在一條巷子裡看到個疑似修表的小門面。只是門鎖着。牆上用油漆刷了一行「老於鐘錶店」的字。

  安娜找了個避風角落坐了下來,看着從她面前經過的人和車。

  街道灰撲撲的。隨着天越來越亮,上班上學的人也多了起來。街上開着最多的就是方方正正的大辮子老電車,偶爾能看到幾輛安娜也叫不出名字的轎車。除此之外,就是騎着三角架自行車的路人。所有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地,行色匆匆。偶爾有留意到安娜的,無不頻頻回望。

  街上雖然偶爾也能看到一兩個燙她老媽年輕時流行的稱之為「單燕式」、「雙燕式」捲髮和穿高跟鞋的女人。但安娜知道自己看起來,和她們就是不同。

  就好像一隻被丟在家雞群里的山雞,格格不入。

  等有了錢,第一件事就是趕緊去買件衣服把自己裹起來。再這樣,她不被看死,也要被凍死!

  九點鐘,太陽升的老高,供銷的門開了。但那個老於的鋪子還沒開。

  安娜繼續等。終於,等到十點鐘的時候,才看到一個穿了件破舊深藍色中山裝的乾瘦老頭子慢騰騰地走進巷子,開了門。

  安娜立刻跟進去道:「大爺您好。我想問下,您這裡收購手錶嗎?」

  老頭慢吞吞地擺出自己的傢伙,問道:「什麼表?」

  安娜一聽有戲,來了精神,急忙摘下手腕上的那隻遞了過去,「百達翡麗。最新款。平時沒怎麼帶,就跟全新差不多。您看值多少?」

  老頭看了眼手錶,再盯一眼安娜。

  「華僑?」

  「是。」安娜順他話扯了個謊。

  老頭戴上老花鏡,接過手錶,拿去放大鏡看了半晌,又拆後蓋,繼續研究半晌機芯,終於抬頭,慢吞吞道:「一百。」

  雖然安娜已經有了心理準備,這手錶不可能在這裡賣出什麼好價錢。但這個價位,實在令她大跌眼鏡。

  「大爺,您看仔細了!這可是正宗的百達翡麗!瑞士進口表!怎麼可能這麼便宜?」

  老頭摘下眼鏡:「姑娘,一百不少了,頂倆月工資。我知道你這是好表,識貨才出了這個價收下的。我跟你說,你這個牌子我拿出去,一百個人里也難找到一個認識的。我賣不出去,再好的表收進來也要賠錢,你說是不是?你拿過來的要是梅花雷達,這品相我可以出到六百。為啥?有人肯出高價要!都知道梅花雷達是洋貨高級貨,戴出去比上海表海鷗表有面子。就你這牌子,我也是小時候跟我爺爺在上海灘修鐘錶時看到過,一般人根本不認識。你愛賣不賣。」

  老頭說完,把手錶遞迴來。

  安娜傻眼了。

  再值錢的表,它要是賣不出去,對於現在的她來說,也就是一坨能看時間的鐵塊而已。哪裡肯這麼走。賴着好說歹說,差點沒把嘴皮子磨破,老頭最後終於把價格開到了兩百。

  「最高價了!你再不賣,我也沒辦法!」老頭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

  安娜咬牙,點頭成交。

  老頭子樂了,翻開層層衣服,從捆在腰上的一隻破布袋了抽出一疊大團結,一張一張地數了二十張,遞了過來。

  安娜接過錢,心裡在滴血,道:「大爺,你先給我收着。別賣。我保證,等我有錢了,我回來找您再買回來。我給您加價,決不讓您吃虧。」

  老頭笑眯眯地點頭。轉身收起手錶。

  安娜身邊留一張大團結,把剩下的一百九捲成卷,看好邊上沒人,偷偷地塞進自己胸罩里,確保萬無一失後,才急匆匆地離開。

  ☆、第4章

意外

  供銷大樓里有服裝部,安娜逛了一圈,看中的都要二十出頭,平生第一次捨不得把錢花在衣服上。扭頭出來回了火車站,在站前廣場入口附近見有好幾個口音聽起來像南方的人在賣衣服,腳邊放個編織袋,臂上肩膀上掛着衣服,見人就熱情兜售。於是過去,一番討價還價,最後用不到供銷大樓一半的價錢買了件做工看起來還不錯的黑色外套,總算把自己裹了起來,如同蝸牛有了殼,安全感頓時大大提升。

  安娜想還羊肉包大叔錢。但他的攤子已經收了。只得作罷。見邊上還剩個賣麻花的攤。過去買了幾根麻花,急匆匆地回到了候車室。

  候車室里這會兒人已經很多了,各種口音夾雜在一起,到處是嗡嗡的聲音,亂鬨鬨的。安娜一開始沒看到李梅。早上她坐的位置已經被個中年男人給占了。四處找了下,最後發現李梅蹲在一個角落裡,邊上擺着安娜托她照看的行李箱,臉色白的像個死人了。

  安娜急忙過去,把買來的麻花遞給她:「就只有這個了。你湊合吃點。再不吃別又暈了。對了,你早上說要去什麼地方來着?紅石井?你等着我去問問有沒有票。買了票你該去哪趕緊去哪兒,這裡再蹲三天三夜也沒用!」說完轉身要走,褲管卻被人扯住,回頭,見李梅從地上慢慢站了起來,從衣兜里掏出個手工縫的小布袋,嘴邊露出一絲微笑,道:「還不知道你的名字,但是謝謝你。你是個好人。我想麻煩你先幫我保管下這個袋子,我等下就回來。」說完,也不等安娜答應,把那個布袋往她行李箱上一放,掉頭就往前走,腳步看起來有些虛浮。

  安娜看了看她留下的小布袋,目送她背影穿過人流最後出了候車室的門,心裡覺得有點不對勁。只是兩人萍水相逢,她也不好這麼追上去問東問西的。聽她口氣似乎是去哪裡辦點事。等一會兒就等一會兒吧。反正她也沒地兒趕着要去。

  李梅留下的小布袋口子扎的很緊,還用繩子在外面纏了幾圈。捏了捏,裡頭似乎是一捲紙什麼的。安娜也沒多研究,放進自己剛買的外套內兜里後,來到昨晚那個值班室的窗口詢問路程票價。

  昨晚那個女的已經不在了,換了個戴眼鏡的中年男人。態度和氣了許多,有問必答。

  到S市有直達火車,硬座票價三十三元五角,臥鋪差不多貴一倍。車程總共五十六小時,將近兩天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