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不相見 - 第2章

何夕



  「恆星HP26762的第顆行星就是裏海星,它是在五十多年前被發現的,在例行的十年觀測實驗後期正式納入樂土計劃。裏海星形成於三十億年前,比地球輕。它和地球的主要差別在於,它的鐵鎳質核心偏小,這導致地核冷卻速度更快,雖然只過去了三十億年,但它現在的地磁強度只有地球的分之一,而且目前還在繼續以每年億分之一的速度減少。將來裏海星也會像火星一樣徹底失去磁場保護,到時候在恆星粒子流作用下,它最終將失去絕大部分液態水。不過那是十億年後的情形,在未來幾億年內依然算得上人間的『樂土』。」何夕按照例行規定做着介紹。

  「等等。」葉列娜插話道,「HP26762恆星表面溫度高於太陽,裏海星的磁場又弱於地球,那上面的恆星輻射一定比地球強。」

  何夕贊同地點點頭,「準確地講,裏海星表面的平均恆星輻射強度是地球的兩倍,在兩極地區還要高得更多。我看過當年裡海星傳回的極地照片,某些時候在極光輝映下,夜晚就像白天一樣。實際上,在裏海星30度左右的低緯度地區,偶爾能看到極光,這就好比在海市看到北極光。

  「那肯定很美。」范哲露出悠然神往的表情。

  「當然,可以毫不誇張地說,美得令人呼吸不暢。」何夕淡淡一笑,「但可惜我們欣賞不了多久。高能粒子會讓我們的眼睛很快換上白內障,我們的骨髓細胞會被迅速摧毀,接下來便是順理成章的結果——死亡。」

  「所以才需要先行者,對吧?」葉列娜插話道。

  何夕這次沒有表現出詫異,他料到葉列娜已經查到了先行者的資料,「是的,先行者率先登陸並征服這些星球,如果有可能,他們還承擔着改造星球環境的任務。總之,先行者是值得我們永遠尊敬的一群人。他們為人類的美好前途付出一切……」何夕陡然止住,臉上浮現出蕭索之意。

  葉列娜與范哲面面相覷,何夕凝視着虛空中的獵戶座群星,心裡不禁滾過一陣悠長的感嘆。在一百六十八光年的時刻阻隔之下,彼端已然是另一個世界。

  「資料里踢到了通道事故……」范哲小心地提起話頭。

  何夕從短暫的失神中回過神來,「是的,通道,那是一次事故。在發現裏海星的時候,蟲洞技術已經非常成熟,人類在坐標點之間的躍遷有過無數成功的經驗。蟲洞技術的基石是引力,正是靠着對強大引力的精確操控才能將空間『穿孔』,從而實現超距躍遷。雖然蟲洞躍遷的理論耗時為零,但在實際中至少要維持十五秒穩定態,才有足夠時間完成一次操作。不過,蟲洞的理論基石已經隱含着蟲洞躍遷的一個危險,蟲洞幾乎是成對兒出現的,而如果在蟲洞對之間的直線空間上存在着強引力物體,那麼在躍遷之前就必須考慮到這種引力的影響,將其帶入到計算中,否則建立的蟲洞對將陷入紊亂的狀態,躍遷目的地將變得無法預料。」

  葉列娜插話道:「的確,這種情況下,一旦誤入巨星系的核心區域,肯定會導致災難性後果。」

  何夕搖搖頭,「你說的情況並不常見,就總體而言,宇宙中物質的分布非常稀薄。現在發生的幾起事故是另外一種更複雜的情況。」

  「什麼情況?」范哲問。

  「偏移並不只發生在空間上。」何夕神色凝重地說,「第一艘事故飛船發現自己偏離預定地點約十光年,當他們和地球建立量子通信之後,才發現雖然他們只感覺過去了一瞬間,但在地球上,時間已經過去了四個月,人們當時都以為他們遇難了。所以他們是同時在空間和時間上都出現了飄移。」

  「他們穿梭了時空?」葉列娜倒吸了口氣。

  「『穿梭』這個詞容易導致誤解,沒有人能夠回到過去,只可能往後漂移。」何夕接着說,「根據事後分析,這種效應相似於物質以光速運動時的情形,對他們而言,時間停止了。迄今為止,相同的事故發生了六起,有的是幾個月,有的是幾年。最長的一起失蹤事件已經過去了六十年,至今沒有消息,而且可能永遠都不會又消息了,他們很可能已經被巨恆星吞噬了。」

  「裏海星任務也是事故之一,對嗎?」葉列娜幽幽地問道。

  「是的,就是獵戶座裏海星。」何夕點頭,「也是我們這次的目的地。」

  「這種威脅來自黑洞嗎?」范哲插話道。

  「並不是那麼簡單。」何夕緩緩搖頭,「在現有技術條件下,衝動對

的距離不能超過十光年,所以去某個外太陽系的行程實際上由一系列的跳飛組成。而對強引力物質的探查,就是對建立航道最重要的工作。十光年雖然是一個非常廣大的區域,但現有技術對於包括普通黑洞在內的強引力源的探查是很準確的,唯獨對於那些形成於宇宙大爆炸初期的微黑洞束手無策。這些太初黑洞非常小,有的視界還不到一微米,具有的引力卻很強大,要完全排查及其困難。好在這種特殊結構並不常見,而且根據計算,單個微黑洞並不足以擾亂蟲洞的運行,除非是遇到散布的微黑洞群落,否則蟲洞躍遷依然是安全的。實際上在事故之前,已經往裡海星成功發射過多艘飛船,一切運行正常。」

  「資料上講,飛船成員發回了遇險信息。」葉列娜開口道,「是在出發後三個多月的時候。當時他們不僅在時間上漂移了六十多天,而且還在空間上誤入了一顆超強輻射脈衝星的勢力範圍。當時兩名男性成員當場死亡,最後那名女性成員發出航線上存在高危險黑洞警報信息之後也死了。」葉列娜注意到何夕臉上難以掩飾的痛苦,「這直接導致前往裏海星的航道自十年前中斷至今。」

  「是的。」何夕調整了一下情緒,「航道的重新探查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尤其是在已經發生了悲劇的情況下。現在的新航道在距離上遠了一些,但應該能夠繞過那個可怕的微黑洞群落區域。」

  「能確定是微黑洞造成的事故嗎?」葉列娜探究地問。

  「這個,當然了。」何夕有些詫異地看了眼葉列娜。

  「可是後來並沒有確切發現微黑洞群落的消息,現在新航線只是繞道而已。為此白白耗費十多年時間……」葉列娜突然止住,因為她發現何夕陡然間已經變成了另一個人。

  「你說什麼?」何夕瞪大雙眼,「你有什麼資格懷疑於嵐的判斷?這是她付出生命代價才得到的結論,你……」

  葉列娜忙不迭地道歉,她也覺得自己的懷疑有些過分,「對不起,我只是有些好奇。」

  何夕撐住額頭,二十年了,一切仿佛昨天才發生,包括於嵐最後那悽美的微笑。

三、商宿

  休斯頓宇航中心一派繁忙,裏海星飛船將在這裡升空,進入外層空間後再轉入蟲洞飛行。蟲洞飛船的主體就像是一顆巨大的棗核,周圍懸浮纏繞着三個交叉的線圈。領路人馬維康帶着他的組員加滕峻和於嵐一字排開站在飛船前面,接受人們的祝福。

  何夕面無表情地注視着站在飛船前面的三個人,準確地說,他的目光是落在那個嬌小的身影上,心裡麻木得沒有一絲感覺。就在昨天之前,他的心還被幸福的憧憬填得滿滿,而現在一切都已無法挽回。

  是的,就在昨天,何夕當時剛剛從減壓艙里出來。在寶瓶宮受訓的宇航員由於長時間生活在水下,他們的身體體液被高壓氮氣所充斥,在返回海面前要進行十七小時的減壓,這是最讓人難受的環節。何夕一出減壓艙禁不住仰頭深吸了一口氣,感覺自己這才算活過來了。等他再次平視前方時,一眼便看到了於嵐那俏生生的身影。

  綠樹,草地,衣袂飄飄,這是一道風景。

  於嵐揚起臉,有些調皮得看着何夕,「謝謝你這段時間對我的照顧。」

  「咱們的生物學博士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客氣了?」何夕略顯木訥地笑笑,他們前後相差十天進到寶瓶宮,在那裡共同訓練了二十天。其實何夕覺得應該說感謝的是自己,因為自己晚到十天,是於嵐告訴了他許多有益的經驗。不過,在一起突發事故中,也的確是何夕幫助於嵐脫了險境。

  「我是來同你道別的。」於嵐輕聲道,她低頭看着地面。

  何夕有些意外,「道別是什麼意思啊?我們可是分在同一個組的,應該是半個月後一起出發吧。」

  「基地做了調整,我改派了別的任務。」於嵐黑白分明的眸子裡閃過難以言說的神色,一種痛楚的感覺在這一瞬間從她的心頭滑過。二十天前的一次訓練中,於嵐的潛水設備發生了緊急故障,何夕沒有任何猶豫地把自己的呼吸器拉開接駁到她的面罩上。那一刻,於嵐心裡某個最柔軟的地方被深深觸動了,她沒想到,這個世界上真的會有個人視她勝過自己的性命,她本以為這樣的情節只存在於賺人眼淚的小說里。那是怎樣一種天雷地火般的觸動啊。

  「哦,怎麼會這樣?」何夕語氣里有難以掩飾的失望,他覺得自己的心正在往下沉。

  於嵐咬住下唇,叫她怎麼跟眼前這個比自己小一歲的大男孩說呢?其實正是她自己要求改派的。十天前,當她回到基地知曉了任務的全部內容後,她只能作這樣的選擇,等何夕知道真相後,應該也會同意這是最好的選擇吧。這個世界上有許多很偉大很崇高的東西,跟它們比起來,愛情雖然美麗,但卻只是一件渺小的裝飾品。於嵐想到這一點的時候,突然覺得有一絲什麼東西從身體裡被抽了出去,漸行漸遠,仿佛多年前的某一天,她眼睜睜地望着心愛的布娃娃飛出了列車車窗。

  「再過二十四個小時,我就出發了。」於嵐臉上掛着空洞的笑。

  「我們以後還能見面嗎?」話一出口,何夕就發現自己問得太蠢。剛受訓時他們就被告知,不同小組成員的後況將列為機密,彼此是無緣再見的。

  「知道我要去哪裡嗎?」於嵐的聲音像風鈴一樣動聽,「是位於獵戶座的裏海星,中國古人所稱的參宿。而你要去的渤海星位於天琴座,中國古人稱之為商宿。」

  何夕陡然間明白了什麼。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參星在西,商星在東,千百年來,地球上的人們從未同時看到過參宿和商宿,當一個上升,另一個便下沉永世不能相見。

  於嵐的心裡也滾過宿命般的浩嘆,十天前她只是請求改派任務,到裏海星是上面的人定的,但卻那麼不可思議地映照到千年前的詩句里,仿佛冥冥之中真有天意存在。

  ……

  送別的人一一上前告別,祝福三位人類的勇士。這時,領路人馬維康注意到了於嵐的沉默,「我們基地最美麗的女士不想對大家說點什麼嗎?」

  於嵐被突如其來的提問從失神中拉回,她靜靜地巡視全場,「謝謝大家來送我們。其實,我要說的話昨天已經說完了。」於嵐望着人群中的何夕,臉上一抹帶淚的笑容。

  何夕嘴唇翕動,那是只有他們兩個人才能聽到的詩句:「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今昔復何夕,共此燈燭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