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戀 - 第2章

何夕



「吳先生這次歷險不是和同伴鄧峰一塊兒去的嗎?他人呢?」象是記者在採訪。

「我們在切換速度的時候誤入了一個強引力漩渦的範圍……」

「那一定是碰上黑洞了?」另一位嘶聲的記者似乎很在行。

「對,當時情形萬分危急,飛船幾乎被引力撕裂……」

「那就應該釋放加速粒子,並甩掉一切多餘的東西呀!」嘶聲記者再次表明自己博學多才。

「可是——」吳明的聲音哽咽了,「我們正這樣做的時候,我那同伴不小心摁錯了鍵鈕,竟將他所在的後艙彈射了出去,再也回不來了……」

我氣了個半死!我明白了,我是被甩掉的!

「媽的!」一塊「雲」被我奮力扔出,直溜溜飛得了無蹤跡。

「怎麼啦?」

「滾開!沒你的事!滾!」我發狂地吼道。現在我真想大吼一通,甚至盼望她能發火,陪我大吵一場。

我失算了。她聽了我的話後什麼也沒有說便僵住了,愣愣地看着我,紋絲不動,連肩膀也沒抽搐。而淚,卻奔流而下。

我嚇住了,我沒想到自己一句話竟讓她這麼傷心。

「哎,你別這樣,別哭。」我一時手足無措。以前薇妮也在我面前哭過,可只要我送她樣首飾便馬上風和日麗。但現在……

「我……當你是很好的人……」她終於開口,肩也開始了抽動,「可你……」

「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真沒料到自己在她心中是那麼「崇高」,「我,我給你道歉。」

她抬起眼帘,剎那間,眼中的濛濛霧氣將我裹得嚴嚴實實,令我無法動彈,:「不用了,我不怪你……」

說着話,一朵明艷出塵的笑容在她帶淚的臉上漾開。

我忽然覺得心中沒有那麼惱怒了,她那象徵原諒的笑容深深感染了我。忽然,我想起一個問題,這幾天裡我忙着探奇,沒顧上問她。

「喂,你是怎麼到這兒的?」

她低下頭,如雲的黑髮遮住了她的半邊臉孔;「波波告訴我,我的父母帶着我進行一次考察飛行,結果遇上了黑洞。」

黑洞!吳明也這樣說過,而且,他是根據記錄資料來判斷的。但我敢肯定這裡決不是那種超密度超引力的黑洞,不是!

「結果我們便到了這裡。」她接着說,「飛船被撞毀了,爸爸媽媽當時便已死去。是波波照料我長大的。」

我久久無語,這個可愛的姑娘竟有如此可憐的身世。她本是最有資格大吼大罵,最有資格叫什麼人「滾開」,可她卻在微笑,知足而容忍。

「你也該告訴我一個問題呀,」她擺擺頭換了話題,「你搞快子研究搞得這麼慘,可為什麼不住手呢?」

我的臉色黯淡了:「我曾經有個妹妹,很乖,很懂事,我覺得她是這世上最可愛的小東西。她十四歲那年突然染上一種罕見的病,能治這病的醫院離地球很遠很遠。結果,她死在了半路上……後來我便發誓要找到快子,讓人類能超越光速贏得時間,贏得生命……」

她的眼又潤濕了,我的心柔得發痛。

老實講,我一向不大喜歡愛哭的女孩子,我總覺得女人的哭和男人的笑一樣,在很大程度上和多數場合下不盡真實。可是,面對愛哭愛笑乃至有些悲喜無常的她,我卻無論怎樣都想不到壞處去。那樣做除了證明我自己的世故與卑劣外,毫無意義。她,這宇宙中千萬年歲月里偶然誕生出的一朵奇葩,是那麼的純,正如一泓碧水、一莖青草。在她面前,我自慚形穢!

「真羨慕你的妹妹……有個好哥哥,」她的聲音很低,「你能把我也當作你的妹妹嗎?」

我正恍恍惚惚地慨嘆着,沒聽清她的話,忙問道:「你說什麼?作我的妹妹?」

「啊。」她埋下頭,拭了拭眼角。等她抬起頭來的時候,眼底已看不到悲傷,只餘下一片期待的真率。

妹妹,我又有一個妹妹了!

……黃泉路……奈何橋……鬼門關……撲朔迷離的雲境自我身旁或快或慢地掠過。「黃泉路」之類的地名是我自己取的,這地方既然是世間不該有的虛無之境,我只能先當它是陰間再說。白星依然冷漠無情地君臨一切,仿佛死神的眼睛。

這是一次準備了很久的勘察。是的,我不甘心,我才三十歲,啊!還沒享受夠世間的燈紅酒綠和榮華富貴,我怎能甘心?誠然,我說過自己搞快子研究是因為我妹妹的死,可內心裡我又何嘗沒有一絲藉此出人頭地的念頭?現在倒好,沒成名沒成家卻成了「仙」,沒準兒下半輩子就得在這片仙境中逍遙了。

沉浮,飄遊,暈頭轉向心神憔悴。出去!這個願望是那麼強烈,支撐着我拖着疲倦的身軀架設一台台儀器,記錄一個個數據……

我好累,該歇會兒了,哪怕就幾分鐘。

昏沉。

……柔滑的肌膚,馨香的長髮……驚心動魄的快活……亮光忽閃,懷中人的面孔稍縱即逝,怎麼竟是——她?

一個冷噤令我陡然清醒,原來是個夢。我怎會做這樣的夢,這簡真是褻瀆啊!

驀地,一陣低弱的話語傳來:「波波,你說他究竟在幹什麼呀?是不是和我一樣,也在尋找那堵牆上的通道,看能不能……」

她的話忽地停了,仿佛被人窺破了什麼。過了一會兒,她似乎覺得不必對守口如瓶的波波保密,終於還是半吞半吐地說道:「看能不能,和我走到一起來?」

波波盯着星眸如醉、粉靨嬌紅的主人,使勁地點點頭。

我完完全全地呆住了。我料不到她竟跟了我這麼遠來尋找「通道」(真有通道存在嗎).這幾天要不是靠着從飛船殘骸上卸下來的助推器,我怕是早被往往復復的路程累垮了。她可是徒步呀!

我再也無法安靜了:「妹妹,你……」

她受驚地回過頭來:「你醒了?」

說着話她試圖站起來,卻突地皺眉「哎」了一聲。

她的那雙腳腫脹變形,又青又紫的表皮上點綴着將破未破的水泡,腳趾蜷曲着密不透縫地粘連在一起,左後跟上還有大片悚目的淤斑……這會是那總在煙雲繚繞的深處淺笑盈盈的仙子的腳嗎?

我倏地想哭,真的,我真想輕輕柔柔地捧起那雙腳痛痛快快地哭。

讓我去找通道!

我猛然轉身走入煙雲,我再也不會疲倦了。

有一道目光在期待我。

事情漸漸明朗了。

一切線索把目標引向了「背景磁牆」假說,這是在公元二十世紀由宇宙對稱論者提出的大膽假說。

我已測定出這片煙雲世界是由……怎麼說呢?這種物質奇怪之極,構建它的是一種不顯絲毫電性的基本粒子,而且,與一般顯中性的中子或中性π介子不同的是,這種物質即使被剝離到夸克層次也不顯電性。換言之,這是絕對純粹的中性物質,那些雲,以及水和食物都是這樣。

越是研究我越是冷汗淋淋,我已感到有樣可怕的結論即將被得出了。

「哥哥,你知道嗎?」她從遠處氣喘吁吁地走來,「剛才有架飛船掉進來了,在我這邊。」

我忙問:「有傷員嗎?」

「只有一個乘員,已經死了。」她有些難過地說,「是個男的,他到死都還是緊抓住這個。」

她揚起手,似乎是條雞心項鍊。

「波波教過我這種文字。」她打開了那枚雞心,「好漂亮的一個女孩啊!這寫着:為你去遠行,誓做人上人。」

我猛地想到了薇妮。那天她送我上飛船,一路上千叮萬囑要我混個人模狗樣出來,怕我聽不懂還專門套上幾句我們的行話:「如果不這樣,我倆的愛情就將處於滾動的暫態不穩定中,並在瞬時加速度作用下整體崩塌……」

「為什麼要這樣呢?」她眼中波光盈盈,「和所愛的人在一起便是幸福,對方是在人上還是人下都不重要。你說,我這樣想是不是錯了?」

「你是對的。」我說道。

因為,我就差點被「人上人」的念頭殺死。

「你——」她剛開口便頓住了,眼中一片欣喜,淺淺的紅暈浮上了她的臉頰。

不,不要這樣看我!我暗暗低嘆,心中再次橫起那道陰影。

「妹妹,」我面色凝重地喊道,「你走向那道牆的時候是不是感到一股彈力,而且,吸不到空氣?」

「對呀!」她肯定地回答。

我頹然癱倒在雲堆里。我一直在迴避,在欺騙自己。但,真相總是掩不住的,哪怕它再殘忍再無情。照「背景磁牆」假說,宇宙的深處存在一道背景磁輻射,在其作用下,正物質向一方偏轉,反物質向另一方偏轉,並形成各自的宇宙空間。是的,我下的結論是:她的身軀由反物質構成!

這是一個讓我何等心酸的結論!但它是唯一合理的解釋。我們倆在磁牆中所受的異向力便是最好的證明。可是,叫我怎麼能正視這一點!這意味着,只要我和她稍一接觸便會在零點一秒內湮滅為光,留不下一點渣滓!

至此,我可能已獲得了一項偉大的非凡的發現,可是,我寧願自己發現的只是虛假。

緘默開始了。我不再和她說話,一個字也不說。我知道這是唯一理智的做法,只因為,她太好太好。

我就此埋頭髮狂工作,而她,則在一旁偷偷垂淚。

我上好最後一塊芯片,然後雙手合十,暗暗祈禱。

「波波,」我喊道,「再核算一次,就用上回的數據。」

在波波又蹦又跳的調皮中,表示可行的綠色標誌從它身邊的熒屏上顯現出來。我吁出一口氣,抬眼看着那顆明亮的白星。現在一切都好解釋了,高速運動的磁場形成了引力漩渦,也就是所謂的黑洞,其盡頭便是這片煙雲狀的中性物質區。白星,是個有進無出的口了,甚至連光也不能逃出去,那裡的密度不可估計。

「你——是不是幹完了?」她怯生生地開口,眼裡充滿渴望。

「嗯。」我點頭,這是兩個月來我第一次和她搭腔,反正,一切都將結束了。「呀!你又理我了!又理我了!」她幾乎有點受寵若驚。

我的妹妹!我在心中苦嘆一聲。

「不說了,妹妹。」我打開了身旁方台上的開關——這是我兩個月忙碌的結果,「我送你回家。」

「回——家?」她吃驚地瞪大了眼,「那你呢?跟我一起走嗎?」

跟你走?要是可能,我會不顧一切跟你而去。我多麼想陪你去看花和星星啊!

我怔怔地站立,那一瞬仿佛有無數世紀。沒有話語,只有祝福的眼光和無淚的哭。

「不!」我死死咬住下唇,而後,我嘗到了生命中的第一滴情血,腥而澀。

「我不回家,不回家!」她急了,滿頭烏絲顫抖不停。

「回家吧。」我拼命地「微笑」,「那兒有更好看的花和星星……」

「我不要花,不要星星!」淚水在她臉上泛濫開來,「我只要……和你在一起……」

我陡覺全身血漿噴薄而出。

我別過臉,忍着撕心的痛楚將倒數計時器開動了。一分鐘後,強勁的共振解析波便會將我和她轉換為快子,只有快子才可以掙脫出口處黑洞的吸引而逃逸出去。等到我們在各自的世界裡還原之後,我們便永遠無緣相見……

「不要啊!我求求你!」她的聲音已近於哀號,「就讓我和你在一起吧……我哪兒也不去……不去呀!」

二十、十九……

我終於忍不住回頭看着她,看着我的妹妹!她正在徒勞地抓扯踢蹬那堵無形的牆……

別了!我在心頭低喊。驀的,一句話衝出了我的喉嚨,要是不說出這句話我會死不瞑目。

「妹妹,我——」

我沒能說完。時間已到。

暈眩。

我剛甦醒便被我曾夢寐以求的一切包圍了。我是有史以來第一個從黑洞中生還的人,因此,我現在嘴巴中吐出的任何一個字都是不容懷疑的真理,我甚至必須很謹慎地打呵欠。

我首先便向世人宣布了快子的存在(算是告慰肯卡教授的在天之靈吧),然後便更正了吳明公布的一大串關於黑洞的數據和材料。他的書立刻滯銷並債台高築——這種以牙還牙的手段在我們的世上其實很普通。

現在,快子理論已被人們普遍接受並已用於星際航行,我妹妹的悲劇再不會重演了。而我繼續研究的卻是快子的另一特性。按照相對論的觀點,運動越快的物質上的時間越過得慢,一旦到達光速,時間便會停止,而一旦超越光速時間便會倒流,即衰變的粒子會復原,逝去的物體會重現……我已經失敗很多次,原因都是能量不足,而昨天我剛研製出一種新型釋能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