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閱讀 - 第2章

宗璞



一個殘冬,我家的小花貓死了。昆明的貓很嬌貴,養大是不容易的。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什麼是死。它躺着,閉着眼。我和弟弟用豬肝拌了飯,放在它嘴邊,它仍一動也不動。"它死了。"母親說,"埋了吧。"我們呆呆地看着那顯得格外瘦小的小貓,弟弟嗚嗚地哭了。我心裡像堵上了什麼,看了半天,還不離開。

"埋了吧,以後再買一隻。"母親安慰地說。

我做了一篇祭文,記得有"嗚呼小花"一類的話,放在小貓身上。我們抬着盒子,來到山坡。我一眼便看中那柳傘下的地方,雖然當時只有枯枝。我們掘了淺淺的坑,埋葬了小貓。冷風在樹木間吹動,我們那時都穿得十分單薄,不足以禦寒的。我拉着弟弟的手,呆呆地站着,好像再也提不起玩的興致了。

忽然間,那晃動的枯枝上透出的一點青綠色,照亮了我們的眼睛,那枝頭竟然有一點嫩芽了,多鮮多亮呵!我猛然覺得心頭輕鬆好多。楊柳綠了,楊柳綠了,我輕輕地反覆在心裡念誦着。那時我的詞彙里還沒有"生命"這些字眼,但只覺得自己又有了精神,一切都又有了希望似的。

時光流去了近四十年,我已經歷了好多次的死別,到一九七七年,連我的母親也撒手別去了。我們家裡,最不能想象的就是沒有我們的母親了。母親病重時,父親說過一句話:"沒有你娘,這房子太空。"這房子裡怎能沒有母親料理家務來去的身影,怎能沒有母親照顧每一個人、關懷每一個人的呵叱和提醒,那充滿鄉土風味的話音呢!然而母親畢竟去了,拋下了年邁的父親。母親在病榻上用力抓住我的手時說過,她放心,因為她的兒女是好的。

我是儘量想做到讓母親放心的。我忙着料理許多事,甚至沒有好好哭一場。

兩個多月過去,時屆深秋。園中衰草淒迷,落葉堆積。我從外面回來,走過藏在衰草落葉中的小徑

——這小徑,我曾在深夜裡走過多少次啊。請醫生,灌氧氣,到醫院送湯送藥,但終於抵擋不住人生大限的到來。我茫然地打量着這園子,這時,侄兒迎上來說,家裡的大貓——獅子死了,是讓人用鳥槍打死的,已經埋了。

這是母親喜歡的貓,是一隻雪白的獅子貓,眼睛是藍的,在燈下閃着紅光。這兩個月,它天天坐在母親房門外等,也沒有等得見母親出來。我沒有問埋在哪裡,無非是在這一派清冷荒涼之中罷了。我卻格外清楚地知道,再沒有母親來安慰我了,再沒有母親許諾我要的一切了。

第7節:柳信(2)

深秋將落葉吹得團團轉,枯草像是久未梳理的亂發,豎起來又倒下去。我的心直在往下沉,往下沉——。忽然,我看見幾縷綠色在冷風中瑟瑟地抖顫,原來是那株柳樹。在冬日的蕭索中,柳色有些黯淡,但在一片枯黃之間,它是在綠着。"這容易生長的、到處都有的、普通的柳樹,並不怕冷。"我想着,覺得很安慰,仿佛得到了支持似的。

清明時節,我們將柳枝插在門外,據說是可以辟邪,又選了兩枝,插在母親骨灰盒旁的花瓶里。柳枝並不想躋身松柏等歲寒之友中,它只是努力儘自己的本分,儘量綠得長一些,就像一個普通正常的母親,平凡清白的人一樣。

柳枝在綠着,襯托着萬紫千紅。這些絲絲垂柳,是會織出大好春光的。

1980年4月原載《

福建文藝

》1980年第9期

第8節:哭小弟(1)

哭小弟飛機強度研究所技術所長馮鍾越我面前擺着一張名片,是小弟前年出國考察時用的。名片依舊,小弟卻再也不能用它了。

小弟去了。小弟去的地方是千古哲人揣摩不透的地方,是各種宗教企圖描繪的地方,也是每個人都會去,而且不能回來的地方。但是現在怎麼能輪得到小弟!他剛五十歲,正是精力充沛,積累了豐富的學識經驗,大有作為的時候,有多少事等他去做啊!醫院發現他的腫瘤已相當大,需要立即做手術,他還想去參加一個技術討論會,問能不能開完會再來。他在手術後休養期間,仍在看研究所里的科研論文,還做些小翻譯。直到臥床不起,他手邊還留着幾份國際航空材料,總是"想再看看".他也並不全想的是工作。已是滴水不進時,他忽然說想吃蝦,要對蝦。他想活,他想活下去呵!

可是他去了,過早地去了。這一年多,從他生病到逝世,真像是個夢,是個永遠不能令人相信的夢。我總覺得他還會回來,從我們那冬夏一律顯得十分荒涼的後院走到我窗下,叫一聲"小姊——".可是他去了,過早地永遠地去了。

我長小弟三歲。從我有比較完整的記憶起,生活里便有我的弟弟,一個胖胖的、可愛的小弟弟,跟在我身後。他雖然小,可是在玩耍時,他常常當老師,照顧着小朋友,讓大家坐好,他站着上課,那神色真是莊嚴。他雖然小,在昆明的冬天裡,孩子們都生凍瘡,都怕用冷水洗臉,他卻一點不怕。他站在山泉邊,捧着一個大盆的樣子,至今還十分清晰地在我眼前。

"小姊,你看,我先洗!"他高興地叫道。

在泉水緩緩地流淌中,我們從小學、中學而大學,大部時間都在一個學校。畢業後就各奔前程了。不知不覺間,聽到人家稱小弟為強度專家;不知不覺間,他擔任了總工程師的職務。在那動盪不安的年月里,很難想象一個人的將來。這幾年,父親和我倒是常談到,只要環境許可,小弟是會為國家做出點實際的事的。卻不料,本是最年幼的他,竟先我們而離去了。

去年夏天,得知他患病後,因為無法得到更好的治療,我於八月二十日到西安。記得有一輛坐滿了人的車來接我。我當時奇怪何以如此興師動眾,原來他們都是去看小弟的。到醫院後,有人進病房握手,有人只在房門口默默地站一站,他們怕打擾病人,但他們一定得來看一眼。

手術時,有航空科學研究院、623所、63l所的代表,弟妹、侄女和我在手術室外;還有一輛轎車在醫院門口。車裡有許多人等着,他們一定要等着,準備隨時獻血。小弟如果需要把全身的血都換過,他的同志們也會給他。但是一切都沒有用。腫瘤取出來了,有一個半成人的拳頭大,一面已經壞死。我忽然覺得一陣胸悶,幾乎透不過氣來——

這是在窮鄉僻壤為祖國貢獻着才華、血汗和生命的人啊,怎麼能讓這致命的東西在他身體裡長到這樣大!

我知道在這黃土高原上生活的艱苦,也知道住在這黃土高原上的人工作之勞累,還可以想象每一點工作的進展都要經過十分惱人的迂迴曲折。但我沒有想到,小弟不但生活在這裡,戰鬥在這裡,而且把性命交付在這裡了。他手術後回京在家休養,不到半年,就復發了。

那一段焦急的悲痛的日子,我不忍寫,也不能寫。每一念及,便淚下如綆,紙上一片模糊。記得每次看病,候診室里都像公共汽車上一樣擁擠,等啊等啊,盼啊盼啊,我們知道病情不可逆轉,只希望能延長時間,也許會有新的辦法。航空界從莫文祥同志起,還有空軍領導同志都極關心他,各個方面包括醫務界的朋友們也曾熱情相助,我還往海外求醫。然而錯過了治療時機,藥物再難奏效。曾有個別的醫生不耐煩地當面對小弟說,治不好了,要他"回陝西去".小弟說起這話時仍然面帶笑容,毫不介意。他始終沒有失去信心,他始終沒有喪失生的願望,他還沒有累夠。

小弟生於北京,一九五二年從清華大學航空系畢業。他填志願到西南,後來分配在東北,以後又調到成都、調到陝西。雖然他的血沒有流在祖國的土地上,但他的汗水灑遍全國,他的精力的一點一滴都獻給祖國的航空事業了。個人的功績總是有限的,也許燃盡了自己,也不能給人一點光亮,可總是為以後的絢爛的光輝做了一點積累吧。我不大明白各種工業的複雜性,但我明白,任何事業也不是只坐在北京就能夠建樹的。

我曾經非常希望小弟調回北京,分我侍奉老父的重擔。他是兒子,三十年在外奔波,他不該盡些家庭的責任麼?多年來,家裡有什麼事,大家都會這樣說:"等小弟回來。""問小弟。"有時只要想到有他可問,也就安心了。現在還怎能得到這樣的心安?風燭殘年的父親想兒子,尤其這幾年母親去世後,他的思念是深的,苦的,我知道,雖然他不說,現在他永遠失去他的最寶貝的小兒子了。我還曾希望在我自己走到人生的盡頭,跨過那一道痛苦的門檻時,身旁的親人中能有我的弟弟,他素來的可倚可靠會給我安慰。哪裡知道,卻是他先邁過了那道門檻啊!

第9節:哭小弟(2)

一九八二年十月二十八日上午七時,他去了。

這一天本在意料之中,可是我怎能相信這是事實呢!他躺在那裡,但他已經不是他了,已經不是我那正當盛年的弟弟,他再不會回答我們的呼喚,再不會勸阻我們的哭泣。你到哪裡去了,小弟!自一九七四年沅君姑母逝世起,我家屢遭喪事,而這一次小弟的遠去最是違反常規,令人難以接受!我還不得不把這消息告訴當時也在住院的老父,因為我無法回答他每天的第一句問話:"今天小弟怎麼樣?"我必須告訴他,這是我的責任。再沒有弟弟可以依靠了,再不能指望他來分擔我的責任了。

父親為他寫輓聯:"是好黨員,是好幹部,壯志未酬,灑淚豈只為家痛;能嫻科技,能嫻藝文,全才罕遇,招魂也難再歸來!"我那惟一的弟弟,永遠地離去了。

他是積勞成疾,也是積鬱成疾,他一天三段緊張地工作,參加各式各樣的會議。每有大型試驗,他事先檢查到每一個螺絲釘,每一塊膠布。他是三機部科技委員會委員,他曾有遠見地提出多種型號研究。有一項他任主任工程師的課題研製獲國防工辦和三機部科技一等獎。同時他也是623所黨委委員,需要在會議桌上坦率而又讓人能接受地說出自己對各種事情的意見。我常想,能夠"雙肩挑",是我們五十年代到六十年代初期出來的知識分子的特點。我們是在"又紅又專"的要求下長大的。當然,有的人永遠也沒有能達到要求,像我。大多數人則挑起過重的擔子,在崎嶇的、荊棘叢生的,有時是此路不通的山路上行走。那幾年的批判鬥爭是有遠期效果的。他們不只是生活艱苦,過於勞累,還要擔驚受怕,心裡塞滿想不通的事,誰又能經受得起呢!

小弟入醫院前,正負責組織航空工業部系統的一個課題組,他任主任工程師。他的一個同志寫信給我說,一九八一年夏天,西安一帶出奇地熱,幾乎所有的人晚上都到室外乘涼,只有"我們的老馮"堅持伏案看資料。"有一天晚上,我去他家匯報工作,得知他經常胃痛,有時從睡眠中痛醒,工作中有時會痛得大汗淋漓,挺一會兒,又接着做了。天啊!誰又知道這是癌症!我只淡淡地說該上醫院看看。回想起來,我心裡很內疚,我對不起老馮,也對不起您!"

這位不相識的好同志的話使我痛哭失聲!我也恨自己,恨自己沒有早想到癌症對我們家族的威脅,即使沒有任何症狀,也該定期檢查。雲山阻隔,我一直以為小弟是健康的。其實他早感不適,已去過他該去的醫療單位。區一級的說是胃下垂,縣一級的說是腎遊走。以小弟之為人,當然不會大驚小怪,驚動大家。後來在弟妹的催促下,乘工作之便到西安檢查,才做手術。如果早一年有正確的診斷和治療,小弟還可以再為祖國工作二十年!

第10節:哭小弟(3)

往者已矣。小弟一生,從沒有"埋怨"過誰,也沒有"埋怨"過自己,這是他的美德之一。他在病中寫的詩中有兩句:"回首悠悠無恨事,丹心一片向將來。"他沒有恨事。他雖無可以彪炳史冊的豐功偉績,卻有一個普通人的認真的、勤奮的一生。歷史正是由這些人寫成的。

小弟白面長身,美丰儀;喜文藝,嫻詩詞;且工書法篆刻。父親在輓聯中說他是"全才罕遇",實非誇張。如果他有三次生命,他的多方面的才能和精力也是用不完的;可就這一輩子,也沒有得以充分地發揮和施展。他病危彌留的時間很長,他那顆丹心,那顆讓祖國飛起來的丹心,頑強地跳動,不肯停息。他不甘心!

這樣壯志未酬的人,不只他一個啊!

我哭小弟,哭他在劇痛中還拿着那本航空資料"想再看看",哭他的"胃下垂"、"腎遊走";我也哭蔣築英抱病奔波,客殤成都;我也哭羅健夫不肯一個人坐一輛汽車!我還要哭那些沒有見諸報章的過早離去的我的同輩人。他們幾經雪欺霜凍,好不容易奮鬥着張開幾片花瓣,尚未盛開,就驟然凋謝。我哭我們這遲開而早謝的一代人!

已經是遲開了,讓這些遲開的花朵儘可能延長他們的光彩吧。

這些天,讀到許多關於這方面的文章,也讀到了《

痛惜之餘的願望

》,稍得安慰。我盼"願望"能成為事實。我想需要"痛惜"的事應該是越來越少了。

小弟,我不哭!

1982年11月

第11節:一九八二年九月十日(1)

一九八二年九月十日寫這篇文章,有些像寫歷史小說。因為記的是一九八二年九月十日這一天,而現在已是一九八五年底了。三年如逝水,那一天情景卻仍然歷歷在目,沒有沖淡,沒有洗掉。看來應該記錄在案。

三年前九月十日,美國哥倫比亞大學贈予父親名譽文學博士學位。這是我侍八十七歲老父赴美的起因。

但這次旅行的實際動機是,據我們的小見識,以為父親必須出一次國,不然不算解決了政治問題。所以才扶杖遠涉重洋。總算活着出去,也活着回來。所獲自不只政治上爭了一口氣和一個名譽博士。

我們在九月九日自匹茲堡驅車往紐約,到市郊時已是黃昏,路邊的燈不知不覺間亮了起來,越來越多。到哥大招待所時,黑夜已先我們而至了。從高樓的房間裡下望,只見一片燈光的海洋,靜止的閃爍的和流動的光,五彩繽紛,互相交叉,互相切入,好不輝煌。

十日上午,有幾家報紙和電台來訪,所問大多為來美感想。其中一位記者與我的兄長在賓州大學同學。大家又一次慨嘆世界之小。在不斷的客人中,清華老學長黃中孚出現在門前,宣稱帶來了熨斗,問我們的"禮服"是否需要熨一下。接着我在費城的幾位女友聯袂而至,帶來四雙鞋任我挑,因為據說我的鞋不大合格。這時我們不但驚世界之小,更喜人情之厚了。

下午四時,在哥大圖書館圓形大廳舉行了隆重的授予名譽博士的儀式。儀式由哥大校長索爾雲主持。上台的幾個人都罩上了絲絨長袍,很莊嚴,可也很熱。索爾雲笑道:"榮譽和安逸是不能並存的。"

儀式最先由哥大哲學教授狄百瑞先生致詞。這次贈授學位本系他所倡議。狄先生在香港中文大學新亞書院講學時,對他的介紹中有一句話:"先生本一介書生。"看到一位金髮碧眼的書生,覺得很有趣。他致詞中說:"我自己不能理解也不能同意近年來對馮先生的批評;我也不妄自評價他的行為的意義。我以為,他了解自己是有困難的,其中有尖銳的衝突。但是他忍耐,他永不失望,總是向着未來,相信中國和西方會有更好的了解。他是中國真正的兒子,也是哥倫比亞可尊敬的校友。他的學術研究為促進我們兩大民族的了解,做出了很多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