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石 - 第2章

宗璞



菩提看着他,仿佛記得這原是藥房裡的人,這幾個月到了鼻喉科當大夫了。他見菩提在擦眼淚,便又說道:「不要來這兒了,沒有大夫。進城去吧。」

菩提謝字還沒來得及出口,這人已轉身走開。她知道和她這樣的人說話,對任何人都是不方便的。她略一定神,便給歷史系打電話,代父親請假。接電話的人又去請示,回來冷冷地說:「去治吧。」便把電話掛了。菩提接着給中文系打電話,接電話的正好是張詠江。這張詠江最喜使向人介紹自己的大名:「張詠江,歌詠的詠。可不是現在改的,生下來就叫詠江。

「他真有先見之明!早知道」江「之該詠!菩提幾次聽見他自我介紹,總是這樣想。

當時詠江說:「病了?你陪着上醫院?行吧!」他說的活無懈可擊,但口氣冷硬,真能落地作金石聲。

菩提坐上了救護車,象是抓住了什麼救命仙方,心裡安定了許多。車子一開,又覺得特別慌亂。她想不出父親現在怎樣了。他是不是腦溢血?會不會翻到床下來?這車怎麼開得這樣慢!等車開到時,爹爹會不會已經不在人世?就剩她一個人,爹爹怎麼能放心得下呵……菩提仍不時用衣襟擦眼鏡,雪珠敲打着車窗。

到家了!菩提跑進門去,看見爹爹睜開了眼睛,用力地問她:「你到哪裡去了?」聲音勉強可以分辨。

爹爹活着!菩提一下子抱住老人,哽咽地說:「救護車來了,咱們上醫院去。」她迅速地給老人穿衣服,一面問:「爹爹是哪兒不舒服呵?」

「我——我兩天沒有小便了。」老人吃力地說。「我怕你擔心,沒有說。再說,假也不好請……」看見菩提嗔怪的臉色,他這樣回答。

老人為了幫助女兒,盡了最大的力量,一手靠住女兒,一手扶着牆壁,每拖一步,都要大聲呻吟,冷汗和着雪水流進了衣領。不過十來步路,不知走了多久,好容易上了車,他又處於半昏迷狀態了。門口有鄰居經過,都停下來看着這輛車。有人悄悄地說:「梅理庵病了。」

這低語的語聲和同情的目光,使菩提在冷風中感到一點溫暖。

在市中心菜大醫院急診室里,到處擠滿病人。躺着的,坐着的,站着的,真象難民一樣。經過多少周折,多少懇求,終於弄清老人患前列腺肥大,小便不通,現已有中毒現象,十分危險。菩提小心翼翼地問那個戴着黑邊眼鏡的醫生:「您看該怎麼治呢?」

「我們不收,沒有床位。」醫生用兩個手指扶了扶眼鏡,冷峻地說。

「他病得這樣厲害,不治怎麼辦呢?」菩提幾乎想要向醫生跪下了。

「沒有床位!到別的醫院去!」那醫生斬釘截鐵地回答。

「你們怎麼這樣為人民服務呵?」菩提想大聲質問,但她說出來的卻是:「請大夫發一點善心,同情一下老百姓吧。」「什麼老百姓!」那醫生冷笑了,「海理庵!誰不知道!反動學術權威!報上早點名了。我們不為階級敵人服務。」他一面說,一面走出了診室。

再也沒有人搭理菩提了。無論她怎樣說理,怎樣哀求,怎樣聲淚俱下。這醫院象是石頭做成的,沒有一點通融的餘地。

哭,又有什麼用呢!恨,又有什麼用呢!時間的每分每秒,都關係着親人的生命。菩提艱難地攙扶着老人,坐上一輛三輪車,在祖國的土地上,在自己生長的北京城裡,只覺得天地茫茫,無處投奔!只有朔風凜烈,把雪珠慷慨地向他們酒來。

最後還是有一家醫院收留了梅理庵。那是一個穿軍衣的陳醫生作的主,他還聲明:「可沒有單間。」菩提眼淚汪汪地看着這救命恩人,心想他大概是參加過抗美援朝的,當時便做了膀眈造瘺手術。兩小時後,梅理庵被推進病房。他睡着了,呼吸很平穩,高燒已經退去。陳醫生說,一周後再做手術切除前列腺,病就好了。菩提很想握住他的手,感謝他搭救爹爹的性命。但她已沒有伸出手的習慣,她只望着陳大夫微笑,仍舊含着眼淚。

海理庵手術後小便通暢,病狀一天天減輕,但仍有些熱度。菩提衣不解帶地侍奉了三天。第四天下午,她想回家去拿點東西,還想煮點湯讓爹爹加強體力,好接受大手術。公共汽車離Y大學還有一站,就聽見大喇叭震天價響:「向上海造反派學習!向上海造反派致敬!」車上有幾個年輕人在興致勃勃地議論,原來是《文匯報》、《解放日報》先「衝殺」出來,接着造反派奪了上海市委的權。怎麼奪的呢?菩提一點也不明白。她只覺得口號聲響得使人心都發顫,恨不得用手堵住耳朵。她只想着一件事,就是用盡一切力量使爹爹痊癒,別的天大的事部和她無關。但即是大事,就勢必影響到千萬人的命運,無論誰想躲也躲不開的。而決定大事的人,並不是每次都考慮到大事的這一後果。

次日清早,菩提再趕到醫院時,沒想到陳大夫叫她到辦公室談話。

「昨天夜裡,我們這裡造反派奪權了。他們說我收進梅——你父親,是原則性的錯誤。我已經檢討了。他們要你寫個保證,保證三天後出院,不要求再作切除前列腺的手術。」陳大夫一字字說得分明,他那質樸、略帶有農民模樣的臉有些木然。

於是三天後,梅理庵膀胱里插着橡皮管,腰間帶着玻璃瓶,就這樣回家了。他經過疾病的折磨,精神倒還好。走進院門時,他停住腳步,把臉湊近門邊的牆,象在尋找什麼。

「找什麼呵,爹爹?」扶他的菩提只好也停住腳步,往牆上看。

原來那牆上有一塊較光滑的磚,磚上刻着兩個小小的篆字「勺院」。這是梅理庵發現的。他們父女被趕到這小破屋來以後,理庵在勞改、寫交代材料之餘,總愛把臉湊近牆壁,仔細觀察每一塊磚。憑他那高度近視、目力極弱的眼睛,居然把三面院牆仔細看過一遍。發現這兩個字時,老人真高興極了,對菩提講了半天。這匙園之名現在還用着,園中原有景致的題名卻很少人知道了。譬如那長條土山,原名匙山,蘆葦塘原名勺池。這小院當初大概是為供奉茶水用的,居然也題了名,也算得團中一景。貶謫至此,似還差可。

當時理庵用手輕輕撫摸那兩個小篆字,慨嘆道:「我真沒想到還能回來。」但他也沒想到,問來住的時間那樣短。

那天晚上,父女二人談得很晚。老人還很虛弱,但不時斷斷續續地說話。他的湖南口音很重,這時更不清楚。他說:「帶着尿瓶子也可以活,我覺得自己有氣力活下來。經過這麼多年改造,又經過這次衝擊,我應該用學得的一點馬列主義,重寫一本秦漢斷代史。」可憐的爹爹!這時還想着改造、寫書!菩提問:「你怎麼對待秦始皇呢?你實事求是地評價,會說你是現行反革命。你全盤肯定他,是不是真心呢?」

「本來是研究歷史,為什麼總要和現在的政治攪在一起?」老人喃喃地說,「文化大革命——這文化大革命——,我相信毛主席總是有他的道理的。」「我相信毛主席總是有他的道理的。」這是梅理庵常說的一句話。他這樣說,也這樣信,和億萬中國人民一樣。

「聖主和天萬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菩提不覺念出蘇軾獲罪烏台時的兩句詩,又忙輕輕咬住下唇。

「你說我有封建思想?——也可能的。」梅理庵倒不以為怪,想想又說,「你是共產黨員,信仰要堅定。我總是以你為榮的。」菩提沒有回答。殊不料這就成為梅理庵的最後遺言。

次日清早,菩提輕輕地料理好瑣事。倒了尿瓶,給插管消了毒。她手腳這樣輕捷,老人感覺又很遲鈍,所以還在昏沉的睡夢中,不曾驚醒,只不時發出幾聲呻吟。

菩提打算勞動休息時,請假回去招呼他吃飯。她吃力地鑿着凍土,凍土似乎比人們的臉色還可親得多。一面想着爐子上坐着的粥鍋,大概等她回去時,就會好了。不過它會不會溢出來?

「也許根本不開?尿瓶子真可能會溢出來的,那就馬上要換被單,不然爹爹會受涼……」

忽然一聲尖銳的哨音。「集合!」「排隊!」

大喇叭又震天價響起來:「為慶祝我校無產階級革命派奪權勝利,特召開全校批鬥大會,徹底清算反革命修正主義路線!」在大喇叭的噪音中,勞改的人們排着隊,象赴刑場似的,沉重地、默默地走着。

那些日子,有什麼大事或甚至只是一句最新指示的傳達,總要開一次批鬥大會,把「專政對象」們折磨一番。菩提覺得自己所在的這人群,完全象是人類還束縛在天神權威下祭掃用的犧牲,而且是多次使用的高級犧牲。神明有知,會格外高興吧。

會場照例在大飯廳。台上已經站了幾排人,那是校一級的批鬥對象。學校的黨、政領導,還有反動學術權威。菩提一眼便看見爹爹站在那裡。她那年邁的、白髮蒼蒼的爹爹,剛做過手術、發着燒的爹爹,由兩個紅衛兵扶持着站在那裡。

「他有病!我父親有病!還帶着尿瓶子!」菩提急切地對監押他們的一個女教師施慶平說。

「你老實點!你也想上去啦!」那上海口音尖利地回答,聲音如同長指甲刮在什麼器皿上。

『我去替他!「菩提堅決地說。馬上有兩個男學生抓住她的手臂,大聲喝道;」不准攪亂會場!「

這時台上也在整頓秩序。紅衛兵把「罪犯」們的頭拚命向下按,兩隻手扶命向後背。別人都已就範,頭都快碰到了地,只有梅理庵無論怎麼按總是彎不下腰去。「瓶子,瓶子。」他微弱地說,一跤摔倒在地。拳打腳踢雨點般落在老人身上。「拿鞭子來!看他起不起來!」緊接着,一個尖銳的女高音帶頭呼起了口號。那撕裂的、殺氣騰騰的聲音在每個人心上抓撓:「堅決鎮壓反革命!橫掃一切牛鬼蛇神!」「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原來這一切,都是以革命的名義進行的。

梅理庵再役有起來。他還以為自己有活下去的力量,那其實太微弱人經不住一陣鞭打凌辱,他再也起不來了。他奄奄一息地住進了校醫院的單間。在他那理智迴光返照的片刻,他最後的思想是:「人——真脆弱。」敗血症很快在他身上蔓延開來。他神智昏迷,說着諺語:「慈——揣——!小提——小提——」這是他反覆叫着的兩個名字。他還不時喃喃地說着什麼,菩提聽出兩句象是《尚書》上的句子:「我有好爵,吾與爾靡之。」意思是我有好酒,和你一起幹了它吧。「就快完了——就快完了——」菩提用濕毛巾拭着他那滲出冷汗的臉,安慰地嗚咽道。

因為菩提的精心照顧,他的生命又延續了幾天。一月二十五日深夜,在北風的狂嘯聲中,在窗格軋軋作響的陪伴下,他開始了痛苦的潮式呼吸,那是人臨終前想要抓住生命的一點悲慘的努力。菩提淚流滿面地開門出去找人,迎面看見一隻大黑貓坐在走廊里,黃綠的眼睛閃着光。等她和一個極不情願的醫生回到病房時,爹爹已經斷了氣。

「如今。只剩我一個人了。」菩提仍望着那擦拭得極為明淨的骨灰罐,慢慢坐起身來。「連我這一個人,也就要不存在了——」門輕輕開了,走進來的是陶慧韻。她仿佛在進門時已經下決心把一大愁苦都扔在門外,枯皺瘦削的臉上露着疲憊的慧韻式的笑容。

「怎樣呢?宣判了嗎?」

「已經判決了。」菩提把打針的注射單遞給她,上面也是寫着「乳腺癌活檢後」。

慧韻睜大她那本來就太大的眼睛,盯着菩提的判決書,那「癌」字的三個口在她眼前示威地跳躍起來。「很少有醫生把字寫得這麼清楚。」她解嘲地說,又楞了半晌,忽然抬起頭來,爆發地說,「我要是能代你生這病就好了!我願意!」

菩提感動地看着她,沉默了一會兒,安慰地微笑道:「我也許會勝利的。我想,總應該是人戰勝疾病,而不是疾病戰勝人。」她想起那癌細胞的兇惡面貌,連忙把目光移往窗外,停在那塊小峭壁般的怪石上。「究竟怎樣,誰知道呢。但我相信—一」

她站起身,倚在桌旁,好象要把暮色中的石頭看得仔細些:「人,應該是堅強的。」



幽草

她們沉默了半晌。菩提仍舊看着窗外的石頭。雖然暮色濃重,石頭挺拔、秀麗的輪廓依然分明。看着看着,菩提忽然輕聲叫道:「陶慧!」這是陶慧韻的熟人對她的稱呼,菩提也沿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