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妖傳/三遂平妖傳 - 第2章

羅貫中



桂華離海嶠,雲葉散天街。彩霞照萬里如銀,玉兔映千山似水。一輪皎潔,能分宇宙澄清;四海團圓,解使乾坤明白。影搖曠野,驚獨宿之棲鴉;光射幽窗,照孤眠之怨女。冰輪碾破三千界,玉魄樹吞萬里秋。此夜一輪滿,清光何處無。

卻說胡員外、媽媽、永兒三口兒,其餘[女爾]子侍婢伏事着,自在後花園中八角亭子上賞中秋,飲酒賞月。只因這日起,有分交:胡員外弄做子衣不充身,食不充口;爭些個幾乎兒三中兒餓死。正是:

福元雙至從來有,禍不單行自古聞。

畢竟變出甚禍事來?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回

第二回胡永兒大雪買炊餅聖姑姑傳授玄女法

詩曰:

近日廚中乏短供,嬰兒啼哭飯籮空;

母因低說向兒道,爹有新詩謁相公。

當夜胡員外與張院君、永兒三口兒,正在後花園中八角亭子上賞中秋飲酒,只見門公慌慌忙忙來報道:「員外,禍事!」員外道:「禍從何來?事在那裡?」門公道:「外面中間這個解庫里火起!」員外和媽媽、永兒吃那一驚不小,都立下亭子來看時,果然是好大火。怎見得這火大?

詩曰:

近日廚中乏短供,嬰兒啼哭飯籮空;

母因低說向兒道,爹有新詩謁相公。

當夜胡員外與張院君、永兒三口兒,正在後花園中八角亭子上賞中秋飲酒,只見門公慌慌忙忙來報道:」員外,禍事!」員外道:「氣禍從何來了事在那裡?」門公道:「外面中間這個解庫里火起!」員外和媽媽、永兒吃那一驚不小,都立下亭子來看時,果然是好大火。怎見得這火大?

初如螢火,次若燈光。然後似千條臘燭焰難當,萬個生盆敵不住。驪山頂上,料應褒姒逞英雄;夏口三江,不弱周郎施妙計。煙煙焰焰卷昏天地,閃爍紅霞接火雲。一似丙丁掃盡千千里,烈火能燒萬萬家。

這火正把房屋燒着,員外交媽媽與永兒:「且不要慌!便燒盡了,也窮我們下半世不得!」只見那火焰騰騰,刮刮匝匝只顧燒着,風又大得緊,地方許多人都救不滅,直燒了一夜。三口兒只得在八角亭子上權歇。等天曉起來,叫人去扒火地盤,眾人去扒看,開了口合不得,睜了眼閉不得。胡員外不想被這場天火燒得寸草皆無,前廳、後樓、過路、當房、側屋都燒淨了。只指望金銀器皿、銅錫動用什物,雖然燒烊了也還在地下,交人扒看時,不料都被天收了去。上半世有福受用,如今福退了,滿火地盤扒看,並沒尋處。就在亭子上住下,早晚飯食皆無,親鄰朋友姓送了幾食,又不免去借些柴米,只好一遭兩次。一口三,三日九,半年周歲,口內吃的,身上穿的,件件皆無。將空地央人賣,又無人要。看看窮得籃縷,去求相識,在家裡只說不在;日常里認得的,只做不看見。自古道:貧居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又道:百萬豪家一焰窮。那胡員外在亭子上一住,四下又無壁落,風雨雪下,怎地安身?不免搬去不廝求院子裡住;就似於今孤老院一般。時逢仲冬,彤雲密布,朔風凜冽,紛紛洋洋下一天好大雪。怎見得這雪大?

嚴冬天道,瑞雲交飛,江山萬嶺盡昏迷。桃梅鬥豔,瓊玉爭輝。江上群鴛翻覆,空中鷗鷺紛飛,長空六出滿天垂。野外鵝毛亂舞,檐前鉛粉齊堆;不是貧窮之輩,怎知寒冷之時,正是:盡道豐年瑞,豐年瑞若何?長安有貧者,宜瑞不宜多!

愛雪的是高樓公子,嫌雪的是陋樓貧民。在東京城裡這個才落薄的胡員外,夫妻二人並女兒叫做永兒,原是大財主,只因天火燒得落難,盪盡了家私,搬在不廝求院子裡住。正逢冬天雪下,三口兒廝守着地爐子坐地,日中兀自沒早飯得吃。媽媽將指頭向員外頭上指一指,胡員外抬起頭來看見,道:「媽媽沒總事?」媽媽道:「怎的沒甚事!大雪下,屋裡沒飯米:我共爾忍飢受餓便合當,也曾吃過來。」指着永兒道:「他今年只得十五歲,曾見甚麼風光來?交我兒忍飢受餓!」胡員外道:「沒計奈何,交我怎生是好?」媽媽道:「你是養家的人,外面卻才雪下,若一朝半日凍住了,急切出去不得,終不成我三口兒直等餓死?你趁如今出去,見一兩個相識,怕賺得三四伯文錢歸來,也過得幾日。」員外道:「我出玄見兀誰是得?」媽媽道:「你不出去,終不成找出去?」胡員外吃媽媽逼不過,起身道:「且把腰繫緊些個。」開了門出去,走得兩步,倒退了三步,口裡道:「好冷!」劈面冷風似箭,侵人冷氣如刀,被西北風吹得倒退幾步,欲復回來,媽媽又把門來關上了。沒計奈何,只得冒着風雪了走。走出不廝求院子來告人,不在話下。

且說媽媽共女兒冷冷清清坐着,永兒道:「爹爹出去告人,未知如何?」永兒又道:「媽媽!雪又下得大,風又冷,爹爹去告誰的是?」媽媽道:「我兒!家中又沒錢,不交爹爹出去,終不成我出去?我兒!你且去床頭邊尋幾文銅錢,將去買幾個炊餅來做點心,待你的爹爹回來,卻又作道理。」與時永兒去床頭尋得八文銅錢,娘道:「我兒出巷去買幾個炊餅來,你且胡亂吃幾個充飢。」永兒將衣襟兜着頭,踏着雪走出不廝求院子來。到大街賣炊餅處,永兒便與賣飲餅的道個萬福,道:「哥哥,買七文銅錢炊餅。」小二哥接了銅錢,看那女孩兒身上好生藍縷。永兒剩一文錢,把來系在衣帶上。小二哥把一片荷葉包了炊餅,遞

與永兒.永兒接了,取舊路回來,已是未牌時分,沿着屋檐正走之間,只見一個婆婆從屋檐下來,拄着一條竹棒,胳膊上掛着一個籃兒。那婆婆腰駝背曲,眉分兩道雪,髻挽一窩絲。眼如秋水微渾,發似楚山雲淡。形如三月盡頭花,命似九秋霜後菊。卻原來是個教化婆子,看着永兒道個萬福,永兒還了禮。婆婆道:「你買甚麼來?」永兒道:「家中母親交奴家買炊餅來。」那婆婆道:「我兒!好交你知道,我昨日沒晚飯,今日沒早飯。你肯請我吃個炊餅麼?」永兒口中不道,心下思量:「我媽媽也昨日沒晚飯,今日沒早飯。這婆婆許多年紀,好不忍見!」解開荷葉包來,把一個炊餅遞與婆婆。婆婆接得在手,看了炊餅道:「好

卻好了,這一個如何吃得我飽,何不都與了我?」永兒道:「告婆婆,奴家卻不敢都把與你。家中三口兒兩日沒飯得吃,媽媽交爹爹出去告人,止留得八文銅錢,交奴家出來買炊餅,大的媽媽吃,小的是奴奴吃的。因見婆婆討,奴奴只得讓一個與婆婆吃。」婆婆道:「你媽媽問炊餅如何買得少了,你卻說甚的?」永兒道:「媽媽同時,只說奴奴肚飢,就路上吃了一個。」婆婆道:「難得我兒好心!我撩拔你耍子,我不肚飢,我不要吃,還了你。」永兒道:「我與婆婆吃的,如何還了奴奴?」婆婆道,「我試探你則個,難得你這片好慈悲孝順的心。你識字麼?」永兒道:「奴奴識得幾個字。」婆婆道:「我兒,恁地卻有緣法!」伸手去那籃兒內取出一個紫羅袋兒來,看着永兒道:「你收了這個袋兒。」永兒接了袋兒道:「婆婆!這是甚麼物事?」婆婆道:「這個喚做『如意冊兒』,有用他處。若有急難時,可開來看。你可牢收了。冊兒上倘有不識的字,你可暗暗地喚『聖姑姑』,其字自然便識。切勿令他人知道。」永兒把冊兒揣在懷裡,謝了婆婆,婆婆自去了。

永兒拿着炊餅到家,娘問道:「我兒如何歸來得遲?」永兒道:「媽媽!街上雪滑難行。」娘兒兩個吃了炊餅,不多時,只見員外歸來。媽媽道:「你去這半日,見甚人來?」員外道:「好交你知道,外面見個相識,請我吃了酒飯,又與我三伯足錢。」媽媽歡喜,交員外道:「你去糴些米,買些柴炭,且過兩三日,又作區處。」免不得做些飯吃。到晚去睡,永兒卻睡不着,自思:「日間的那婆婆與我冊兒時說道,有急難便可開來看。如今沒飯得吃,也是一個急難,我且將去開來看一看。」永兒款款地起來,輕輕的穿了衣裳,驚覺娘道:「我兒那裡去?」永兒道:「我肚疼了,要去後則個。」下床來着了鞋兒,到廚下,雪

光如同白日.永兒去懷中取出紫羅袋兒來,打一抖,抖出一個冊兒來看時,只因胡永兒看了這個冊兒,會了這般法術,直使得自古未聞,於今罕有。正是:

數斛米糧隨手至,百萬資財指旨日來。

畢竟永兒變得錢米麼?且聽下回分解。

第三回

第三回胡永兒試變錢米法胡員外怒燒如意冊

詩曰:

九天玄女好驚人,但恐於中傳不真;

只為一時風火性,等閒燒了歲寒心。

當夜胡永兒看那冊兒上面寫道:「九大玄女法」。揭開第一板看對,上面寫道。變錢法——畫着一條索子,穿着一文銅錢。——要打個胳瘩放在地上,用面桶蓋着。舀一碗水在手,依咒語念七遍,含口水望下一噴,喝聲:「疾!」揭起面桶,就變成一貫銅錢。

永兒即時尋了一條索子,將日間買炊餅剩的一文銅錢解下衣帶來,穿在索子上,打了胳瘩,放在地上,尋面桶來蓋了。去水缸內舀一碗水在手,依咒語念了七遍,含口水望下只一噴,喝聲:「疾!」放下水碗,揭起面桶打一看時,青碗也似一堆銅錢!永兒吃了一驚,沒做理會處。思量道:「若把去與爹爹媽媽,必問是那裡來的?」永兒就心生一計,開了後門,一撇撒在自家笆籬內雪地上,只說別人暗地裡舍施貧的。便把後門關上,入房裡來,把冊兒藏了。娘道:「女兒!肚裡疼也不?」永兒道:「不疼了。」依然上床再睡。

到天曉三口兒起來,燒些麵湯,娘的開後門潑那殘湯,忽見雪地上有一貫錢,吃了一驚,忙捉了把去與員外看了,道:「不知誰人撤這貫錢在後面雪地上!」那胡員外道:「媽媽!寧可清貧,不可濁富。我的女兒長成,恐有不三不四的後生來撩撥他,把這銅錢來調戲。」媽媽道:「你好沒見識,東京城有多少財主做好事,濟貧撥苦,見老人雪下,院子裡有許多沒飯吃的,夜間撤來人家屋裡來舍貧。我女兒又不曾出去,你卻這般胡說!」員外道:「也說得是,我昨日出去,求人三二伯錢兀自不能勾得。如今有這一貫錢,且糴五伯錢米,買三伯錢柴,二伯錢把來買些鹽、醬、菜蔬下飯,且不煩惱雪下。」三口兒到晚去睡,

到二更前後,永兒自思:「昨日變得一貫錢也好,今日再去安排看。」永兒款款地起來,着了衣服,娘問道:「我兒做甚麼?」永兒道:「肚裡又疼,要去後則個!」娘道:「苦呀!我兒先前那幾日有一頓沒一頓,這兩日有些柴米,不知饑飽,只顧吃多了。明日交爹爹出去贖帖藥吃!」永兒下床,來到廚下,一似昨日安排。如法用索穿錢,用面桶蓋了,念了咒,噴一口水,揭起桶來看時,和夜來一般,又有一貫錢。永兒開後門,把這錢又安在雪地上,關了後門,入房裡睡。到天曉,媽媽起來燒湯洗面,開後門潑湯,又看見一貫錢,好歡喜,拿了回來,胡員外道:「好蹊蹺,這錢來得不明!」媽媽道:」莫胡說,我不怕!這是當方

神道不忍見我們三口兒受苦,救濟我們,又把這一貫錢安在我家。」員外見說,只得買柴、糴米、買菜,安在家中。過三五日,雪卻消了,大晴得好。媽媽對員外道:「趁家中還有幾日糧食,你出去外面走一遭,倘撞見熟人,賺得三五伯錢也好。」員外聽得說,只得走出丈。媽媽心寬無事,出去鄰舍家吃茶閒話。

永兒見娘出去,屋裡沒人,關了前門,取出冊兒,揭開第二板看時,上面寫道:「變米法。」永兒道:「謝天地!既是變得米,憂甚麼沒飯吃!」尋個空桶,安在地上,將十數粒米安在空桶內,把件衣服蓋了,念了咒,噴一口水,喝聲道:「疾!」只見米從桶里涌將出來。永兒心慌,不曾念得解咒,米突突地起來,桶箍長久卻是爛的,忽然一聲響,斷了桶箍,撤一地米。永兒見了,失聲叫苦。娘在隔壁聽得女兒叫苦,與鄰舍都過來看,被生人一衝,米便不長了,只見地上都是米,娘共鄰舍都吃一驚,道:「如何有這許多米?」永兒生一個急計,喚做脫空計,道:「好交媽媽得知,一個大漢馱一布袋米,把後門挨開來,傾下

米在此便去了。吃他一驚,因此叫起來。」娘道:「卻是甚人,是何意故?」只見隔壁張阿嫂道:「胡媽媽!你直恁地不曉得,是那有錢的員外財主,見雪雨下了多日,情知院子裡有萬千沒飯吃的,做這樣好事。不交人知道,撤錢、撤米在人家裡,這是陰騭;若明明的舍,怕人羅嗦。這個何足為道!」娘和女兒一邊收拾,鄰舍們各自去了。兩個兀自收拾未了,胡員外卻好歸來,見娘兒兩個在地下掃米,便焦燥起來道:「那見你娘兒兩個的做作!才有一兩頓飯米,便要作塌了!」媽媽道:「我如何肯作塌!交你看,缸里,瓮里,瓶里,桶里,都盛得滿了,這裡還有許多,兀自沒家生得盛里!」員外看了,吃驚道:「這米卻是那裡得來?」媽媽道:「你出去了,我在隔壁吃茶,只聽得女兒叫起來,我連忙趕將歸來,看見一地邱是米。」員外道:「卻是作怪!這米從何來?」媽媽道:「永兒說見一個大漢,馱着一袋米來挨開後門,傾下米在家裡便去了。」那胡員外是個曉事的人,開了後門看,笆籬里外都沒有人來往的腳跡。員外把後門關了,入來尋條棒在手裡,叫:「永兒!」永兒見叫不敢來,員外扯將過米。媽媽道:「沒甚事打孩兒做甚麼!」員外道:「且閉了口!這件事卻是利害!前日兩貫錢來得蹺蹊,今日米又來得不明。交這妮下實對我說,我便不打他;若一句不實,我一頓便打殺他!我問他因何有這兩貫錢在雪地上?因何有這米在屋裡?」永兒初時抵賴,後來吃打不過,只得實說道:「不瞞爹爹、媽媽說,那一日初了雪時,爹爹出去了。媽媽交我出去買炊餅了回來,路上撞見一個婆婆,看着我說肚飢,問我討炊餅吃。是奴不忍見,把一個小炊餅與那婆婆,他道:『我不要你的吃,試探你則個。』便還了我。道是:

『難得你慈悲孝順好心。』便把我一個紫羅袋兒.內有一個冊兒,說道:『你若要錢和米,看這冊兒上咒語,都變得出來。』不合歸來看耍,看那冊兒上念咒,真箇變得出來。」胡員外聽得說,叫苦不知高低,道:「如今官司見個張掛榜文要捉妖人,吃你連累我,我打殺這妮子,也免我本身之罪!」拿起棒來便打。永兒叫:「救人!」只見隔壁乾娘聽得打永兒,走過來勸時,卻關着門.乾娘叫道:「員外饒了孩兒則個!閒常時不曾這般焦燥,為甚事打他?媽媽也不勸勸!」員外道:「乾娘!可奈這妮子……」,又不敢明說,脫口說出一句道:「冊兒上面都是用閒言閒語。」乾娘聽得員外說「冊兒」,便叫道:「你女兒年紀小,

又不理會得甚麼,須是街坊上浮浪子弟們撩撥他論口辯舌。若不中看的,你只把這冊兒來燒了,何須把孩兒打?」員外道:「也說得是。」看着永兒道:「你把冊兒來我看!」那永兒去懷中取出冊兒來,遞與爹爹。員外接了道:「你記得上面的言語也不?」永兒道,「告爹爹,記不得。若看上面對,便讀得出。」員外叫媽媽點一碗燈來,把冊兒燒了。看着永兒道:「今日看乾娘麵皮,饒你這一遭。後番若再恁地,活打殺你!」永兒道:「告爹爹,再不敢了!」於娘自去了。員外道:「又是找夫妻福神重,只是自家得知;若還外人得知時,卻是老大利害!」從今日米缸里便有米,床頭邊便有錢;古人原說是「坐吃箱空,立吃地

陷」。一日三,三日九,那裡過得半月十日,缸里吃的空了,床頭錢使得沒了,依然有一頓沒一頓。求告人又沒求告處,頻煩即亂,依先沒飯得吃。

媽媽思量起永兒變錢變米,冷痛熱疼埋怨老公道:「你卻把永兒來打,又燒了他的冊兒;今日你合該餓死,連累我和女兒受苦。你如何做這般人,靠米缸餓死,交我娘見兩個忍飢受餓!」員外道:「事到如今,也沒奈何,你只顧埋怨我怎的?」媽媽道:「才得有些飯吃,便生出許多事來!你既然大膽打他,須有用處置錢米。於今窮性命尚在,那冊兒卻把來燒了!」員外道:「是我一時沒思算,千不合萬不合燒了,早知留了那冊兒也好。」媽媽道:「你省口時卻遲了。這永兒自從吃爹爹打了,便不來爹娘身邊來,只在房裡。」員外道,「沒奈何,我陪些下情央我女兒,想他還記得,再變得典錢和米答救我們,我且去問他看。」員外走進房內,賠着笑道:「我兒!爹爹問你則個,冊兒上變錢米的法你記得也不記得?」永兒道:「告爹爹,不記得。」媽媽道:「死漢走開!」娘的向前道,「我兒!看娘面,記得便救娘的性命則個。」員外道:「我這番不打你了!」永兒道:「前番因爹爹打了,都忘記了;暗暗也記得些兒,不知用得也不?爹爹,你去棹子上坐定,我交你看。」員外依着女兒口,棹子上坐了。只見女兒念念有同,喝聲道:「疾!」那樣子從空便起,嚇得媽媽呆了。員外頭頂着屋粱叫:「救人!」又下不來,若沒這屋,直起在半天裡去了。那時員外好慌,看着女兒道:「這個是甚麼法,且交我下來!」永兒道:「交爹爹知道,變錢米法都忘了,只記得這個法,救不得飢,又救不得急。」員外道:「且放我下來!」永兒口中念念有詞,喝聲道:「疾!」棹子便下來了。員外道:「好險!幾乎兒跌下來!」永兒道:「爹爹,去尋兩條索子來,且變一兩貫錢來使用。」只見那員外雙手抱着三條索子,看着永兒道:「我見做你着,一客不煩兩主人,多變得三四伯貫錢,交我快活則個。事發到官,卻又理會。」娘和女兒忍不住笑。永兒把那索子縛一文錢,一貫變十貫,十貫變伯貫,伯貫變千貫,自從這日為始,缸里米也常常有,員外自身邊也常有錢買酒食得吃,衣服逐件置辦。

一日,員外出去買些東西歸來,永兒道:「爹爹!我交你看件東西!」去袖子裡摸出一錠銀子來。員外接得在手裡,顛一顛看,約有二十四五兩重。員外道:「這錠銀子那裡來的?」永兒道:「早起門前看見買香紙的老兒過,車兒上有紙糊的金銀錠,被我捉了一錠,變成真的。」員外道:「變得百十貫錢值得甚麼?若還變得金銀時,我三口兒依然富貴!」走到紙馬鋪里,買了三吊金銀錠歸來,看着女兒道:「若還變得一錠半錠,也不濟事,索性變得三二十錠,也快活下半世。」永兒接那金銀錠安在地上,腰裡解下裙子來蓋了,口中念念有詞,噴上一口水,喝聲道:「疾!」揭起裙子看時,只見一堆金、一堆銀在地上。胡員

外看了,歡喜自不必說了,都是得女兒的氣力,變得許多金銀。員外看着媽媽和永兒,商議道:「如今有了金銀,官貴了,終不成只在不廝求院子裡住?我思想要在熱鬧去處尋間房屋,開個彩帛鋪,你們道是如何?」媽媽道:「我們一冬沒飯得吃,終日裡去求人,如今猛可地去開個彩帛鋪,只怕被人猜疑。」員外道:「不妨,有一般一輩的相識們,我和他們說道,近日有個官人照顧我,借得些本錢;問牙人見買一半,賒一半,便不猜疑了。」媽媽道:「也說得是。」當日胡員外打扮得身上乾淨,出去見見個相識,說道:「我如今承一個官人照顧我,借得些本錢,要開個小鋪兒。你們眾位相識們肯扶肋我麼?只是要賒一半,買一半,作成小子則個。」眾人道:「不妨!不妨!都在我們身上。」眾相識一時說了,卻那當坊市井賃得一間屋子,置些廚櫃家火物件,揀個吉口開張鋪面,把一貫貨物賣別人八伯文,人人都是要便宜的,見賣得賤,貨物又比別家的好,人便都來買,鋪里貨物,件件賣得,員外不勝歡喜。家緣漸漸地長,鋪里用一個主管,兩個當直,兩個養娘。沒兩年,一個家計甚是次第,依先做了胡員外。

別家店裡見他有人來買,便疑道,「蹺蹊作怪,一應貨物,主人都從裡面取出來!」主管們又疑道:「貨物如何不安在廚里,都去裡面去取?」胡員外便理會得,他們疑忌段匹從裡面取出來。自忖道:「我家又不曾買,卻是女兒變將出來的。如今吃別人疑忌,如何是好?」過了一日,到晚收拾了鋪,進裡面交安排晚飯米吃,養娘們搬來,三口兒吃酒之間,員外分付養娘道:「你們自去歇息,我們要商量些家務事。」養娘得了言語,各自去了,不在話下。員外與永兒說道:「孩兒!一個家緣家計,皆出於你。有的是金銀段匹,小計其數;外面有當直的,裡面有養娘,鋪里有主管。人來買的段匹,他們疑道只見賣出去,不曾

見上行。從今以後,你休在門前來聽了;賣得百十貫錢值得些甚麼,若是露出斧鑿痕來,吃人識破,倒是大利害,把家計都撇了。今後也休變出來民。」永兒道:「告爹爹,奴奴自在裡面,只不出來門前聽做買賣便了。」員外道:「若恁地甚好!」叫將飯來吃罷,女兒自歸房裡去了。

自從與晚分付女兒以後,鋪中有的段匹便賣,沒的便交去別家買;先前沒的便變出來,如今女孩兒也不出鋪里來聽了。胡員外甚是放心。隔過一月有餘,胡員外猛省起來:「這幾日只管得門前買賣,不曾管得家中女兒。若納得住定盤星便好,倘是胡做胡為,交養娘得知,卻是利害!」胡員外起這個念頭來看女兒,有分交:朝廷起兵發馬,永兒亂了半個世界,鼎沸了兒座州城。正是:

農夫背上添軍號,漁父船中插認旗!

畢竟胡永兒做出甚蹺蹊事來?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回

第四回胡永兒剪草為馬胡永兒撒豆成兵

詩曰:

妖邪異術世間希,五雷正法少人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