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妖百鬼系列:縹緲·提燈卷+縹緲·鬼面卷+縹緲·天咫卷 - 第2章

白姬綰

  女子狡笑着張好圈套,「其實,這柳絲不僅能釣水精珠,還能釣魚。今夜與元公子相遇,也是緣分,不如我釣一尾鯉魚送給公子,可好?」

  投以木桃,報以瓊瑤。元曜果然將頭伸進了圈套里,「這、這如何使得?小生一貧如洗,並沒有回禮相贈……啊,魚?!對了,小生還有這塊雙魚玉佩,姑娘如果不嫌棄,就請笑納。」

  元曜解下玉佩,雙手奉上。

  女子也就笑着納了,嘴裡卻道,「元公子客氣了。」

  古玉入手,傳來一陣靈動的震顫,玉煙化作兩隻長着翅膀的飛魚,想要掙脫出玉的束縛。女子相當滿意,這正是她要的東西,「不過,我做生意一向童叟無欺,元公子這既然是雙魚玉佩,那我就釣兩尾魚送給你吧。」

  做生意?!元曜正在奇怪,但見女子縴手一揚,柳枝入水,不一會兒,柳葉漸漸下沉……

  居然真有魚咬住柳葉?!元曜正在吃驚,又見女子一抬手,一尾兩尺長的大魚被柳葉揚出水面。鯉魚飛向元曜,女子道:「元公子,接着。」

  元曜急忙伸手接住,將大鯉魚抱了個滿懷。

  可能是大魚太沉重,細柔的柳葉承受不了,在鯉魚被拋向元曜時,柳條斷為兩截。女子輕呼道:「哎呀,柳葉斷了!真傷腦筋,沒有柳葉,怎麼釣另一條鯉魚呢?」

  元曜抱緊在懷裡掙扎擺尾的鯉魚,道:「一尾就夠了,這麼大的魚,小生可抱不住兩尾。」

  女子笑了:「你既然說只要一尾,那我也不勉強你。玉佩歸我,鯉魚歸你,咱們兩訖了。」

  女子端起白玉盤,走向石橋對面,白衣融入了夜色里。

  元曜想追上女子,懷中掙扎的鯉魚突然張口,向他的臉上吐了一朵水花。被冰涼的水花一激,元曜一下子睜開了眼,仍舊是簡陋的客棧,冷寂的殘燈,迷濛的夜色。原來,只是南柯一夢……

  元曜悵然若失,心中仿佛空了一塊,他伸手去摸雙魚玉佩,卻摸了一個空。他驚愕地坐起身,借着微弱的燈火望去,腳邊赫然橫着一尾兩尺長的大鯉魚。

  「啪!」元曜狠狠地扇了自己一耳光,火辣辣地疼。元曜驚愕,繼而笑了。算了,從小到大,奇怪的事情他遇到了太多。今晚的經歷,權當是用雙魚玉佩換了一尾大鯉魚吧。

  元曜笑了笑,抱着鯉魚,美美的,一覺睡到天明。

  第二天會賬,沒了玉佩,就用大鯉魚扺。客棧掌柜倒也厚道,稱過大鯉魚的重量,還給了元曜二十文錢。

  三春天氣,陽光明媚,長安城中車水馬龍,人聲喧譁。元曜離開客棧後,一邊打聽一邊走,到了過午時分,才走到了位於東市附近的崇仁坊,找到了禮部尚書韋德玄的府邸。

  元曜是襄州人氏,父親元段章曾經做過吏部侍郎,因為上書反對高宗立武氏為皇后,被武氏一黨記恨,後來獲罪貶出長安,去了荒僻的襄州。一貶就是二十年,流落鄉野,不復重用,元段章心中鬱憤,在元曜十四歲那年一病而歿。從此,元曜和母親王氏相依為命,守着幾畝薄田勉強度日。十七歲時,王氏病故,元曜在家守喪三載。

  王氏去世時,元家已是家徒四壁,一貧如洗。臨死前,王氏囑咐兒子:「長安禮部尚書韋德玄,當年與你父親同朝為官,相交甚厚,韋德玄的正妻王氏,與為娘是姊妹,是你姨娘。元,韋兩家曾經結下秦晉之好,韋家二女兒非煙,是你未過門的妻子。為娘閉眼後,你可去長安尋韋氏,一者完婚,二者尋個前程……」

  王氏歿後,元曜守喪三年,才按母親的遺囑,變賣田產,湊齊盤纏,去往長安。

  元曜站在尚書府門前,但見朱門巍峨,伏獸莊嚴,門庭上懸着一方石光匾,書着「韋府」二字。

  元曜躊躇了一下,才拾階而上,向門前守衛的家奴揖道:「小生元曜,想拜會韋大人,煩請小哥通報一聲。」

  兩名家奴見元曜衣衫破舊,便揮手道:「去去去,哪裡來的窮酸?韋大人日理萬機,可是你想見就見的麼?」

  元曜陪着笑臉道:「小生遠道而來,特為拜訪姨父韋大人,請小哥勞步通傳一聲。」

  家奴冷笑道:「原來,又是一個來認親的!書生,你可知道韋府中一個月要亂棍打出幾撥認親的無賴騙子?」

  元曜與家奴理論:「小生不是騙子,韋夫人王氏與家母乃是姐妹。」

  年輕的家奴樂了:「還說不是騙子,我家主母明明是鄭氏,哪來的王氏?」

  一直沒做聲的年長家奴道:「王氏是前主母,十八年前已經歿了。王氏歿後,庶室鄭氏才成為主母。這書生看模樣倒也實誠,不像是騙吃騙喝的無賴之徒,你進去替他通傳一聲吧。」

  年輕的家奴不樂意,「你自己怎麼不去?替前主母的親戚通傳,如果被主母知道了,免不了一頓板子!」

  想起剽悍刻薄的鄭氏,年長的家奴也猶豫了:「人老了,腰酸腿痛,經不起這一進一出地折騰,還是你年輕人腿腳靈便……」

  元曜見兩名家奴互相推諉,念及落魄潦倒,連下人也欺他,心中不禁悲傷憤懣。他本想就此拂手離去,但想起母親臨死前的殷殷囑咐,和如今流落長安,身無盤纏的窘況,只得忍氣折腰,再次低聲請兩人勞步。兩名家奴仍舊一推二諉,年輕的已經開始趕人。

  三人正在韋府前鬧騰糾纏,一名騎着高頭駿馬的俊逸公子被一群僕從簇擁着步向韋府。兩名家奴見狀,丟了元曜,趨步笑臉逢迎:「大公子去城外狩獵,這麼早就回來了?」

  「大公子乃神箭手,今日可曾獵到什麼珍禽?」

  俊逸公子不過弱冠年紀,儀容俊美,氣宇軒昂,他穿着一身狩獵的窄袖胡服,更襯得身姿英武挺拔。四周的僕從牽鷹走狗,拿箭捧壺,圍擁在他身邊。

  俊逸公子打了一個呵欠,在馬背上懶洋洋地道:「剛走到通化門,突然覺得無趣,不想去打獵了。」他的俊目掃過元曜,問家奴道:「這是什麼人,剛才遠遠的,就聽見你們在此喧譁。」

  俊逸公子姓韋,名彥,字丹陽,是韋德玄的長子。韋彥的生母,正是已故的王氏。算起來,應該是元曜的表弟。

  老年家奴急忙道:「這位書生自稱是老爺的親戚,想要小人們進去通報。」

  韋彥軒眉一挑,上下打量了元曜一眼:「哦?親戚?你這書生是我家哪門子的親戚?」

  元曜行禮道:「小生姓元,名曜,字軒之。從襄州來,是……」

  韋彥露出古怪之色,打斷元曜,道:「襄州的元曜?你就是那個元曜?!」

  元曜反而懵了:「我是哪個元曜?」

  韋彥咳了一聲,道:「就是與我,與我妹妹定親的那個元曜啊!」

  元曜臉一紅,道:「這是家父在時,定下的親事……」

  韋彥翻身下馬,將韁繩扔給家奴,攜了元曜進入府中:「我叫韋彥,字丹陽,算起來,可是你的妻兄呢。好妹夫,隨我進去吧。」

  韋彥聞言,臉漲的更紅,隨了韋彥進府。

  003

燃犀

  韋府中重樓疊閣,馭雲排岳,說不出的華麗富貴。元曜被韋彥帶入一座臨水的三層閣樓中,因為是從側面進入,沒看到這座樓的名匾。由於樓外松柏密植,擋了光線,閣樓內的大廳中十分幽暗,冷氣森森。

  元曜舉目環視大廳,但見廳中懸掛着大大小小許多籠子,籠子裡關着各種鳥類,但卻十分安靜。大廳北面立着一架梨木水墨屏風,南面牆上鑲嵌着一面雲紋銅鏡,鏡前不遠處的一張胡床上,盤着一堆很粗的麻繩。

  韋彥指着胡床,對元曜道:「妹夫稍坐片刻,我去請父親大人出來。」

  元曜的臉又是一紅:「韋兄還是叫小生軒之吧,父母之命,尚未成禮,韋兄這樣叫,恐壞了小姐清譽。」

  韋彥似在忍笑,點頭:「軒之倒是一個知書識禮之人,你也叫我丹陽吧。」

  元曜走到胡床邊,剛要坐下,那堆粗麻繩動了動。元曜以為自己眼花了,定睛望去,立刻燙着了腳般跳了起來,驚恐萬端:「蛇、蛇、有蛇?!!」

  原來,胡床上的粗麻繩是一條麻花巨蟒,蟒蛇抬目瞥了驚恐的書生一眼,繼續安眠。

  韋彥笑道:「軒之別怕,它叫麻姑,是我從西市天竺人手中買回的沙蟒。麻姑很聽話,不會亂咬人。」

  元曜驚魂未定:「麻姑?麻姑不是漢武帝遇見的神女嗎?不會亂咬人,那它還是會咬人的吧?!!」

  韋彥拍了拍蟒頭,笑道,「我的麻姑不是神女,是蛇女呢。她只在餓的時候咬人。」韋彥指了指自己的脖子,「咬這兒,不過,你不用擔心,現在她已經吃飽了。軒之,你在此稍侯,我進去請父親大人出來。」

  元曜不敢與沙蟒獨處,剛要阻止韋彥離去,可是韋彥已經轉入了內室,不見了蹤影。

  元曜無奈,只得遠遠走開,站在臨水的軒窗前等候。

  這一侯,就是兩個時辰。韋彥一進去,就石沉入水,不見蹤跡。韋德玄更沒出來。這座閣樓安靜得詭異,連半個來往的下人也沒有。

  元曜又累又餓,又懸心吊膽,他生怕胡床上的麻姑醒來,爬向自己。度秒如年,如煎似熬,為了消磨時間,元曜抬頭觀察籠中的鳥類。這一看之下,他又是一身冷汗。王孫貴族豢養的寵鳥,大多是鸚鵡、夜鶯、金絲雀之類,因為它們毛羽華艷,啼聲婉轉,但這近百隻鳥籠里關着的卻是貓頭鷹、夜梟、烏鴉之類黑暗不吉,且安靜啞聲的鳥類。怪不得,大廳中安靜如斯!

  元曜擦了一把額上的冷汗,這個閣樓的主人,喜好實在是怪僻……

  南面牆上的雲紋銅鏡閃動着金色的粼光,似一汪潭水。銅鏡後,是一間雅室,雅室中有一張華美的胡床,床上倚坐着一名華衣公子,他端着夜光杯,一邊品着西域葡萄酒,一邊透過銅鏡望着站在軒窗邊的元曜。

  一牆之隔,內外兩個房間。從外廳看,銅鏡只是一面普通的銅鏡,但從內室中卻能透過銅鏡,將外廳的情形盡覽眼底。

  華衣公子正是韋彥。他一口喝盡杯中暗紅的美酒,笑道:「這面從縹緲閣買來的吐火羅國古鏡果然很有趣,白姬那個奸詐的女人,可要了我足足五百兩白銀呢。」

  跪坐在胡床前的美艷孌童,一邊替主人的空杯斟滿美酒,一邊細聲道:「大家都說縹緲閣很詭異,那位被喚作白姬的女人也許是妖魅。」

  韋彥笑了:「只要能讓我覺得有趣,是妖魅又如何?南風,過幾天,你再隨我去縹緲閣轉轉,找幾樣更有趣的東西回來。」

  南風應道:「是,公子。」

  斟完酒,南風抬頭望了一眼銅鏡外,元曜還傻傻地佇立在窗戶邊。他掩唇笑道:「公子你真壞,老爺明明在南邊書房,你卻把他帶到這北邊的燃犀樓,騙他巴巴地苦等。不過,他真的是未來的姑爺嗎?」

  韋彥笑着反問:「你覺得呢?」

  南風笑了笑,細聲道:「總覺得很懸,這書生潦倒落魄,相貌又只能算是端正,老爺也許會同意,夫人和小姐肯定不會同意。」

  韋彥嘴角勾起了一抹笑:「二娘向來勢力,一心想和武家攀親,想將非煙嫁給驃騎將軍武恆爻。非煙這丫頭又有以貌取人的怪癖,只要是絕色美男子,無論和尚道士,販夫走卒,她都不嫌棄。去年春天,她和江城觀的道士私奔,跑去洛陽看牡丹花會,還是我千里迢迢地把她追了回來。這個書呆子如果想成為我妹夫,可算是難如登天,外加自陷火坑啊。」

  南風笑了笑:「南風從小服侍公子,這還是第一次見公子您關心一個人……」

  韋彥也笑了,黑眸深沉:「南風,你錯了,我不會關心任何人。在這個世界上,我只關心我自己。我帶他來燃犀樓,只是覺得他有趣,借他消磨無聊的時光而已。他是死是活,能否娶非煙,都與我無干。」

  南風淡淡一笑,並不言語。

  兩人又觀察了一會兒元曜,南風覺得有些無趣:「唉,這個死心眼的書呆子,您讓他等着,他就真的一動不動地等着,真是無趣。還以為沒人在時,他會有些鄙俗之態,逗我們解悶呢。」

  韋彥似乎也膩了,腦中靈光一閃,陰陰一笑:「南風,你去把帝乙放入前廳,他就會動了。」

  南風一驚,美目中有猶豫之色:「公子,這、這不好吧?!!」

  韋彥品了一口美酒,望向元曜:「沒關係,他站在窗邊,窗外是池塘。快去,放開帝乙,我現在覺得無趣,讓這個書呆子逗我開懷一笑吧。」

  「是,公子。」南風不敢違逆,起身而出。

  從正午到日頭偏西,元曜一直站在窗邊,他生性再敦厚,此刻也知道韋彥在愚弄自己,心中騰起幾許怒意,幾許悲哀,幾許蒼涼。二十年來,他也算是嘗盡了人世艱辛,浮生無常的滋味。父親官場失勢,家道逐漸衰落,親戚疏,朋友遠。父母相繼離世,從此形單影隻,孤苦一人。遵從母親遺命,典賣家產,背井離鄉。到了韋府,被下人欺,親人騙……

  三月風寒,元曜的心也冰涼,有萬千種悲辱在心中沉浮,只覺得眼中酸澀,想要落淚。就在眼淚即將落下時,他忽然覺得身後有什麼在靠近,很輕,很慢,幾乎沒有腳步聲,但就是有什麼在靠近。

  元曜驀然回頭,只見一隻吊睛白額的大老虎齜牙咧嘴地緩緩走近:「嗷嗚——」

  元曜臉色「唰」地變得煞白,熱淚奪眶而出,急忙攀上窗沿:「虎、虎兄,你不要過來……」

  老虎不懂人語,仍在走向元曜。元曜也顧不得窗外是水,攀着窗沿就跳了下去,「撲通」一聲,落進了池塘里。

  元曜入了水,才想起自己是旱鴨子,在水中撲騰着哭喊:「救命!救、救命——」

  韋彥看見元曜的窘樣,在銅鏡後捧腹大笑。過了一會兒,聽見元曜在水中的撲騰求救之聲,他倏地站起身來:「這個書呆子怎麼不會游泳?!」

  韋彥旋風般卷了出去,南風急忙跟上。韋彥來道窗戶邊,聽見撲騰呼喊聲漸弱,看見元曜已經沉下水塘,也不管帝乙蹭他的手,向他撒歡,急忙躍了出去,跳進水中撈人。

  「公子,三月水寒,當心着涼……」南風阻止道,但是韋彥已經跳了下去。

  撈出元曜,已經是氣若遊絲,奄奄一息。韋彥趕緊找來大夫,扎針急救,折騰到上燈時分,小書生才算回過命來。

  韋彥明明鬆了一口氣,但目光仍是黑沉,「我只是看在他母親和我母親是姐妹的份上,才不想他死,並不是關心他。在這個世界上,我只關心我自己。」

  燈燭搖晃,夜色沉沉,沒有人回應韋彥的自語。

  次日,元曜醒來,韋彥胡編了幾句藉口:「昨天真不巧,我去找父親,父親卻剛出門去同僚家赴宴了。我追去稟告,但宴會中有重要的客人,我卻不過情面,也只好留下。所以,就沒能馬上回來。我本來遣了家僮回來告訴你,但這小奴才路上貪玩,居然忘記了。誰知道燃犀樓中帝乙又沒有鎖好,跑出去驚嚇了你,真是十分過意不去。軒之,都是我不好,不該讓你一個人呆在燃犀樓……」

  元曜心性純善,從不疑人,聽了韋彥的解釋,立刻就相信了他,並為昨日懷疑他騙自己而感到十分愧疚:「沒關係,丹陽不必自責,小生已經沒事了。」

  元曜笑容無邪,目光純澈,韋彥心中一虛,趕緊轉開了頭:「軒之,你先安心休養,等你能下床了,我就帶你去見父親。」

  三天後,元曜整衣潔冠,正式去拜見韋德玄。韋德玄已經過了知天命的年紀,白面微須,氣質敦儒。元曜十六歲那年,韋德玄因為公幹路過襄州,曾去他家探望故舊,兩人彼此已相識。

  元曜和韋德玄相見,敘了半日舊話,憶起元曜過世的父母,想起往昔兩家的交情,韋德玄灑了幾滴老淚,又勾起了元曜的滿懷傷緒。

  元曜言及奉母遺命來長安,一來為了明年參加科考,二來為了昔日定下的親事。韋德玄聽到第二件事,一下子不說話了,頓了半晌,才開口道:「賢侄遠道而來,就在此安心住下,溫書備考。其他的事情,以後再慢慢計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