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蹤的孩子:那不勒斯四部曲04 - 第2章

埃萊娜·費蘭特

其他孩子。

♦索拉拉一家(他們家有一家酒吧兼點心房)

西爾維奧·索拉拉:索拉拉酒吧和點心房的老闆。

曼努埃拉·索拉拉:西爾維奧的妻子,放高利貸的,年紀很大,被殺死在自家門口。

馬爾切洛和米凱萊:西爾維奧和曼努埃拉的兒子,馬爾切洛愛上了莉拉,遭到拒絕,多年以後和埃萊娜的妹妹埃莉莎同居。米凱萊和糕點師傅的女兒吉耀拉結婚,和她生了兩個兒子,瑪麗莎·薩拉托雷是他的情婦,為他生了兩個兒子,但他一直對莉拉懷有一種病態的迷戀。

♦斯帕紐洛一家(糕點師傅的家人)

斯帕紐洛先生:索拉拉酒吧和點心房的糕點師傅。

羅莎·斯帕紐洛:糕點師傅的妻子。

吉耀拉·斯帕紐洛:糕點師傅的女兒,米凱萊·索拉拉的妻子,為他生了兩個兒子。

其他孩子。

♦艾羅塔一家

圭多·艾羅塔:古希臘文學教授。

阿黛爾·艾羅塔:圭多·艾羅塔的妻子。

馬麗婭羅莎·艾羅塔:艾羅塔教授的大女兒,在米蘭大學教藝術史。

彼得羅·艾羅塔:年輕有為的大學老師,埃萊娜的丈夫,黛黛和艾爾莎的父親。

♦幾位老師

費拉羅:小學老師,兼任圖書館管理員。

奧利維耶羅:小學女老師。

傑拉切:中學老師。

加利亞尼:高中老師。

♦其他人物

吉諾:藥劑師的兒子,埃萊娜的第一任男朋友,城區法西斯團伙的頭目,在自家的藥店前遭到暗殺。

內拉·因卡爾多:奧利維耶羅老師的表姐。

阿爾曼多:醫生,加利亞尼老師的兒子。他和伊莎貝拉結婚,有一個兒子叫做馬爾科。

娜迪雅:女學生,加利亞尼老師的女兒,尼諾曾經的女朋友,在政治活動中,和帕斯卡萊·佩盧索走在一起。

布魯諾·索卡沃:尼諾·薩拉托雷的朋友,繼承了他父親的一家香腸廠,後來在工廠里遭到槍殺。

弗朗科·馬里:埃萊娜剛開始上大學那幾年的男朋友。政治活動積極分子,受到法西斯分子的伏擊,失去了一隻眼睛。

西爾維亞:女大學生,政治積極分子,和尼諾·薩拉托雷有過短暫交往,和他生了一個孩子米爾科。

壯年 失蹤的孩子

-1-

一九七六年十月我離開那不勒斯,一九七九年才回來。回到那不勒斯後,我一直儘量避免與莉拉聯繫。我不想和她像之前那樣密切,但這並不容易,她想方設法介入我的生活,我無視她,承受她,容忍她。在那個艱難的時刻,她表現出要陪在我身旁,支持我,但我始終無法忘記她對我的鄙夷。

我通過電話告訴她我和尼諾的事時,她在電話里對我大吼大叫,她說:「你是個笨蛋!」她之前從沒用過這種語氣對我說話,從來沒有過。如今我想,假如傷害我的只是這句話,我可能會很快平靜下來。事實上,除了那句罵我的話,她還提到了黛黛和艾爾莎,這一直讓我耿耿於懷。她告誡我說:「你不想想,你這樣做,會對你的兩個女兒造成多大傷害!」我當時沒太在意這句話,但隨着時間的流逝,這句話不斷在我耳邊響起,變得越來越有分量。對黛黛和艾爾莎,莉拉從來沒表現出一丁點兒興趣,幾乎可以肯定,她甚至都不記得她們的名字。有幾次,我在電話里提到她們有趣的童言童語,莉拉會很快岔開話題,說起其他事情。在馬爾切洛·索拉拉家裡,莉拉第一次見到她們時,她只是漫不經心地看了她們一眼,說了幾句客套話,根本就沒注意到她們得體的衣着,梳得整整齊齊的頭髮,儘管年齡小,但兩個小姑娘已經能很準確表達自己的想法了。這兩個孩子是我生的,我養的,她們是我的一部分,莉拉作為我從小到大的好朋友,她應該滿足一下我作為母親的虛榮,不考慮情誼,至少是出於禮貌,也應該關注一下她們,但她連一句調侃都沒有,只是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只有現在——肯定是出於嫉妒,因為我和尼諾在一起了——她才想起了我的兩個女兒。她想強調,我是一個糟糕透頂的母親,我正在犧牲兩個女兒的幸福,換取自己的幸福,我一想到這事兒就覺得很心煩。當年,她離開斯特凡諾時,她考慮過她的兒子嗎?她為了工廠的工作,把孩子寄放在鄰居家裡,或者把孩子寄放在我這裡,就像是為了擺脫他,她考慮過孩子的感受嗎?啊!我是有我的過錯,但作為母親,我絕對比她強。

-2-

那些年,類似這樣的想法,反覆出現在我腦海里。關於黛黛和艾爾莎,莉拉只說過那一句居心叵測的話,但她儼然成了我兩個女兒的律師,好像要捍衛她們的權益。我每次只顧着自己,忽略她們時,我就感覺有必要向她表明:事情並非如此。也許那只是她一時說的氣話,但我不知道她對於我的真實看法。我是不是一個好母親,她是唯一有發言權的人,假如她能介入這漫長的敘述,假如她能修改我寫的文字,加入那些缺少的環節,去掉一些她不想讓人看到內容,她也可以講述更多我的事情——我不想說的事情,我說不出來的事情。我真希望她能介入,從我開始寫下我們的故事時,我就希望她能插手,但我要堅持寫到最後再回頭證實,她有沒有改動過這些文字。假如我現在就這麼做的話,我一定會寫不下去。我寫了太長時間了,我很疲憊。那麼多年裡紛紛擾擾,發生了大大小小的事情,經歷了各種心境,要抓住主線是很難的:我要麼回顧一下自己的故事,把那些和莉拉相關的、錯綜複雜的事情篩選出來;或者退而求其次,講述發生在我身上的事,這樣寫起來容易一些。但我必須儘量避免這兩種情況:首先,我們倆關係的本質決定了,只有通過我才能抵達她,如果我把自己放在一邊,最後的結果是,莉拉的痕跡會很少;其次,我也應該避免過多講述那些我熱衷談論、但她覺得無關緊要的事情。她也許會對我說:「說吧!說說你現在的生活,誰在乎我啊!說實話,你也不是很在乎吧!」她最後會總結說:「我是一筆糊塗賬,錯了又改,改了又錯,根本不值得寫下來。算了,放過我吧,萊農!我的事情都不值得用一個刪除號。」

那怎麼辦呢?再次順着她的意思?接受這樣一個事實:成熟意味着停止展示自己,學會隱藏自己,甚至從這個世界上消失?我應該承認這樣一個事實:年歲越大,我對莉拉的了解就越少?

今天早上,我克制着自己,強打起精神,坐到寫字檯前開始寫作。我將要寫到我們的故事中最痛苦的一段,我想要通過文字實現一種平衡——我和她之間的平衡,這是在生活中,我和我自己之間都沒能達到的。

-3-

關於蒙彼利埃,我基本沒有關於這個城市風光的任何記憶,就好像我從來都沒去過一樣,但我記得那裡發生的所有一切。在賓館外面,尼諾參加研討會的宏偉大禮堂之外,如今,我看到的是一個颳風的秋季,天高雲淡。儘管如此,在我的記憶里,出於各種各樣的原因,這個城市的名字——蒙彼利埃,對我依然是一種逃離的象徵。我當時已經出過一次國了,我和弗朗科去過巴黎,我的大膽讓自己都很振奮,但那時我感覺我的世界僅限於城區、那不勒斯,而這個世界的其他地方,我只能像郊遊一樣淺嘗輒止。外面的氛圍,讓我可以想象自己永遠不可能過上的生活。蒙彼利埃雖然遠沒有巴黎那麼激動人心,但它給我的感覺是,我的世界的界限被打破了,變得更寬廣。僅僅是身處於蒙彼利埃,就讓我親眼看到,我的城區、那不勒斯、比薩、佛羅倫薩、米蘭,甚至整個意大利,都是這個世界很小的一部分,我對這些小地方感覺不滿是正常的。跨越邊境是一件非常神奇的事兒,沉浸於別的文化里,會發現之前以為是定局的事情,其實是暫時的。在蒙彼利埃,我發現自己之前目光短淺,還有寫作採用的語言很局限。那年我三十二歲,我明顯感覺到:作為母親和妻子,我的處境很逼仄。在蒙彼利埃,在沉迷於強烈愛情的那些天裡,我第一次感覺到,我擺脫了那些年來一直束縛着我的東西,那些東西部分源於我的出身,部分是我通過學習構建起來的束縛,還有我所選擇的生活帶來的羈絆,首先是我的婚姻。在那裡,我明白了過去我的第一本書被翻譯成外語時我感到喜悅的原因,我也明白了我的書在意大利之外沒有市場的原因。相比而言,莉拉從來都沒離開過那不勒斯,她甚至對聖約翰·特杜奇奧也心懷畏懼。假如在過去,我覺得這不容置疑——就像她通常做的那些選擇,可以使她轉敗為勝,但現在我覺得,那都是她思想局限的表現。我當時的反應,就像一個被羞辱了的人,想用同樣的話回敬對方:「親愛的,看看我現在,你沒看走眼吧?但我卻看錯你了:你情願一輩子都待在大路邊上,看着那些經過的卡車。」

日子一天天過得飛快。研討會的組織者早就給尼諾在一家賓館裡定了一個單間,因為我很晚才決定陪他來,沒辦法換成一間擁有大床的房間,因此我們倆住在兩個房間。但每天晚上我洗了澡,打扮好自己,臉紅心跳地來到他的房間。我們一起睡覺,我們緊緊擁抱在一起,就好像害怕在睡夢中會被什麼東西分開。早上,我們讓人把早餐送到床前,享受着在電影裡看到的奢華生活,我們一直都在歡笑,我們在一起很幸福。白天,我陪他去召開研討會的大廳,那些發言的人總是用一種有些厭煩的語氣,念着一頁又一頁的稿子,但和他在一起讓我很振奮,我坐在他身邊,儘量不打擾他。尼諾很專心地聽着那些發言,做筆記,時不時會在我耳邊說一些風趣話,還有甜言蜜語。我們和來自全世界各地的學者在一起吃午飯和晚飯,異國的名字,還有各種外語在耳邊此起彼伏。當然了,那些最有名望的學者會單獨坐一桌,我們和一些年輕學者坐在一起。無論是在開研討會時,還是在餐廳里,尼諾的活躍讓我很吃驚,他和當學生的時期是多麼不同啊!他和大約十年前,在米蘭的書店裡捍衛我的那個年輕男人也不一樣了。他不再採用那種挑釁的語氣,他很自如地跨越了學術界的等級界限,他用一種帶着一絲嚴肅,同時又很客氣的語氣和別人聊天。他有時候用英語(說得極好),有時候用法語(說得不錯)和別人說話,非常瀟灑地展示着他對於數字和效率的熱愛。在短短几個小時裡,他贏得了所有人的好感,他們都拉着他說話。大家都很喜歡他,這讓我感到很驕傲。

後來,在他發言的前一天晚上,他忽然沒那麼愉快了。他變得很失禮,很難相處,我覺得他太緊張了。他說他準備的稿子很糟糕,好幾次都強調,寫作對於他來說,不像對我而言那麼容易。他還發火說,他沒有足夠的時間準備。我想,這是因為我們複雜的處境讓他分心了嗎?我覺得很愧疚,我試着擁抱他,親吻他,讓他把稿子念給我聽。他對我念了那幾頁紙,像一個充滿憂慮的小學生,他讓我變得心軟。我覺得,他的稿子並不比我在報告廳聽的那些發言有趣,但我說了很多讚揚他的話,讓他平靜下來了。第二天早上,他用一種佯裝的激情念了稿子,大家都為他鼓了掌。晚上,有一個美國知名學者,邀請尼諾和他坐在一起,雖然我被拋下,但我並不難過。尼諾在我跟前時,我從不和其他人說話,他不在我身邊,我不得不用費勁的法語,和一對來自巴黎的男女聊天。我很快發現,他們的處境和我們差不多。兩個人都覺得,家庭讓人很壓抑,他們都忍痛離開了自己的配偶和孩子,現在兩人都看起來很幸福。那個男的叫奧古斯汀,大約五十多歲,臉紅撲撲的,金色的大鬍子,他天藍色的眼睛炯炯有神。女的叫科隆布,和我年齡差不多,三十歲出頭,她的頭髮是黑色的、很短,臉很小,眼睛和嘴唇的妝容很精緻,非常優雅。科隆布有一個七歲的兒子,我一直和她聊天兒。

「再過幾個月,」我說,「我大女兒就七歲了,她已經上小學二年級了,學習非常好。」

「我兒子也很聰明,想象力很豐富。」

「你們分開,他有什麼反應?」

「沒什麼問題。」

「他一點兒也不痛苦嗎?」

「孩子和大人不一樣,大人思想很僵死,但孩子彈性很大,適應能力很強。」

她一直都在強調兒童的適應能力,我覺得她是想讓自己放心。她補充說:「在我們的環境裡,父母分開很普遍,孩子也都比較容易接受。」我正要說,在我周圍,除了我一個朋友,沒有其他離婚的夫婦。但她忽然改變了語氣,開始抱怨起那個孩子:「他很乖,但反應很慢。」她感嘆說,在學校里,老師說他很不夠認真。她那種毫不留情的語氣讓我很意外,她幾乎帶着敵意提到這些,就好像她兒子表現不好,是為了對她表示不敬,這讓我覺得很不安。她的情人應該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他插了一句,用炫耀的語氣說到了他的兩個兒子:一個十四歲,一個十八歲。他開玩笑說,這倆兒子喜歡所有女人,無論是小姑娘還是成熟女人。當尼諾回到我身邊,兩個男人——尤其是奧古斯汀——說了大部分發言人的壞話。科隆布帶着一種有點輕浮的愉快,加入了他們的談話。幾個人一起抱怨、拆台,這很快讓他們變得很親密。奧古斯汀整個晚上都在喝酒,說了很多話,尼諾一張嘴,科隆布就會笑起來。最後,他們邀請我們一起開車去巴黎。

他們的邀請,我們沒答應,也沒拒絕,但談論到孩子,這讓我回到了現實。其實,我腦子裡一直想着黛黛和艾爾莎,也想着彼得羅,他們就好像生活在一個平行世界裡,在佛羅倫薩的廚房餐桌前坐着,在電視前,或者在床上,一動不動。忽然間,我的世界和他們的世界聯繫起來了,我意識到,在蒙彼利埃的日子快要結束了,我和尼諾無法避免要回到各自的家裡。我在佛羅倫薩,他在那不勒斯,我們不得不面對各自的婚姻危機。孩子們會和我團聚,那是一種真實的身體接觸,我的感覺很強烈。這五天,我不知道她們怎麼樣了,我意識到她們的存在,這讓我感到一陣強烈的眩暈,那種思念讓人受不了。我並不是害怕未來怎麼辦,我的未來已經被尼諾占據了,這是絕對肯定的事,但我害怕馬上要到來的時刻,就是明天,後天。那時候已經是半夜了,我沒法抑制自己。我想,這有什麼要緊的呢,彼得羅總是不睡覺,我試着給家裡打了電話。

經過一通周折,才打通了電話。喂,我說。喂,我又重複了一遍。我知道彼得羅在電話那頭,我叫了他的名字:「彼得羅,我是埃萊娜,兩個孩子怎麼樣了?」這時候,電話斷了。我等了幾分鐘,讓接線員重新打過去。我下定決心要堅持一個晚上,但這次彼得羅說話了:

「你想要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