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科醫師 - 第2章

李林麒

  我看泰拳里介紹過,這招叫反關節壓制,四兩撥千斤的格鬥技。

  蕭醫生認真地說道:「你先冷靜一下,這裡沒有人要傷害你,相信我。」然後才抬起頭,對着已經被嚇呆的護士喊道:「安定!」

  護士回過神來「哦」了一聲,才趕緊跑去拿安定注射液。

  那瘋子後來就住在一樓的104號病房,每次發作時都是一番惡戰。但無論發作的時候多厲害,只要蕭醫生出現,說一句「冷靜點」,他馬上就能安靜下來,因為這是他唯一怕的人。

  蕭醫生真的是一名好醫生,他很想幫我,他不斷地問我以前的事,但我的回答只有沉默。我知道他是真的想幫我,我一點都不懷疑他能治好我,但我只想快點死去。

  而且很快我就有了一個機會,那是在入院半個月後。護士在天台上晾衣服,然後辦公室里的電話響了,她跑去接,她沒關天台的門。我就這樣走上了天台,爬到了護欄外。護士接完電話上天台一看到我,尖叫了一聲,趕緊去通知蕭醫生。

  我當時還沒跳,主要是我還在考慮該用什麼姿勢往下跳才能死得萬無一失。很快蕭醫生就趕上來了,我知道他是來勸我的,我經常在電視裡看到這些演爛的橋段。誰知他看到我的第一句話竟是:「媽的,你怎麼還不跳!你要是在我上來之前跳,責任就全是護士的了。你現在跳,我就要承擔部分責任了,連死你都要拖累別人,你個缺德玩意兒!」

  我愣了愣,他無奈地嘆了口氣,走到欄杆邊,背靠着欄杆點上一根煙。過了一會兒他看了看藍天,愜意地伸了個懶腰說:「每次只有上天台時我才能稍微地放鬆一下,這是個好地方,涼風習習的,多舒服。」

  接着他又輕蔑地瞟了我一眼,「我們都會死,早晚而已,你就那麼急着上路?」接着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煙盒,「來根?」

  我舔了舔嘴唇,點了點頭,接過他遞來的煙盒和火機。我以為他會借着遞煙盒的機會趁機抓住我,把我拽回去。不過我又失算了,他沒有這麼幹,只是輕描淡寫地遞給我,在我點上煙後又拿了回去。他把煙盒揣回口袋,左手夾煙,右手把玩着那個一次性火機。

  他也趴到欄杆上,向樓下望了望,才繼續說道:「你知道嗎?每次我在這裡朝下望的時候,都有很強烈想往下跳的欲望。其實死真的是一件不錯的事,一了百了,什麼都放下了,什麼都不用管,也再管不了了。」

  我吐出一口煙:「蕭醫生你也有過自殺的念頭?」

  他笑了笑:「你聽過弗洛伊德的『死本能』嗎?死亡也是有誘惑力的。這是一種趨向毀滅和侵略的衝動,這種衝動會在看到高樓、山頂、大海、高速路等等場景時突然在大腦中湧現。你會在那一瞬想讓自己放鬆下來,停止在世間掙扎,尋求最終的寧靜——死!」

  他吐出一口煙,繼續說道:「有名的自殺聖地很多,特別是日本這個自殺文化根深蒂固的國家,青木原森林樹海、沖繩的自殺懸崖、清水寺正殿陽台……別人說那些地方都被詛咒了,每年去那自殺的人絡繹不絕。其實在我看來,那些地方不是被詛咒,而是風景太美了,美得喚醒了人的死本能。他們甚至都沒打算去那兒自殺,只是被這美所吸引,那一瞬他們不由自主地想和這美融合在一起,成為永恆。」

  「你不同。」他話鋒一轉說道,「你並不是因為場景觸發你的死亡衝動,你來這兒就是因為你想死。你想毀滅自己,在毀滅自己的時候一起毀滅你的失敗。」

  「你是個失敗者!」他望着我,冷冷地加了一句。

  我看着天空,天邊有幾朵烏雲在慢騰騰地挪動。「我確實是個失敗者。」我說。

  「那你為什麼還不跳?」他問,接着又自問自答地說,「哦,是不是在想該用什麼姿勢跳才能萬無一失地死去?」

  不愧是精神科的,一下就看穿了我的心思,我誠實地點了點頭。

  他微微一笑,將自己右手正在把玩的火機丟了下去。火機飛快地墜落,觸到地面時一次性火機炸開發出一聲爆響。這爆響一直傳到天台,在我耳邊迴蕩。

  他指了指下面炸開的那個火機:「你用跳水的姿勢,腦袋朝下,周身平立,減少風的阻力。動作利索點,運氣好點,你的腦袋就能像那個火機一樣炸開。」

  我認真地聽着,點了點頭。

  他笑了笑,才繼續說道:「不過我要提醒你,這裡只是四樓。運氣不好的話,你可能會摔成腦癱或者脊神經斷裂造成周身癱瘓。如果是這樣的話,你的家人就要一輩子掏錢照顧你,就連大小便都要他們幫你接,到時候你就是想死,都不知道該怎麼殺死自己。」

  「再有一個,假如你運氣不好也不壞,摔成了殘疾,從此就要天天活在別人同情的目光中。有兩個可能,一個是你繼續尋死,一個是你突然不想死了,想好好活着。我希望你選擇的是前者,不然你會後悔一輩子。」他冷笑着說道。

  我腦中開始浮現我變癱瘓後,我垂老的爸媽天天用尿盆幫我接屎尿的情形。還有我一瘸一拐,走在路上的情形。我咽了一口口水:「我運氣應該不會那麼差吧?」

  他搖了搖頭:「我可以告訴你,大多數跳樓者會在最後落地的一剎那反悔。不過那時候已經晚了,一切都已成定局。」

  「還有,你知道為什麼跳樓者很少出現我說的那種腦袋像個西瓜一樣爆裂的情形嗎?」他又問。

  「為什麼?」

  「因為弗洛伊德的理論中,和『死本能』對應的正是『生本能』。生本能不用我浪費口水和你解釋了吧,就是所有動物和人與生俱來的本能求生欲。好比你用牙刷扎自己,卻怎麼也扎不出血一樣。你用那把牙刷去扎別人,你會發現那把牙刷其實很尖利,很輕易就能扎出血。」

  「為什麼你扎自己卻扎不出血?因為你怕疼,並不是你辦不到,而是生本能在制止你去這麼做。再如你把自己悶在臉盆的水中,等到喘不上氣的時候,你自己會起身,同樣是生本能在制止你。」

  蕭醫生又指了指樓下的那個火機:「跳樓也一樣,你並不是火機,你有知覺,你更有生本能。這就是幾乎所有的跳樓者都知道要腦袋朝下,但他們都沒能把腦袋碰碎的原因。」

  「是生本能在作怪?」我愣道。

  蕭醫生點了點頭:「在他們即將墜地的一瞬,無論當時他們有沒有反悔。生本能都會在那一瞬發揮作用,他們會不由自主地做出保護動作。也就是這些保護動作讓他們不但沒有死成,還摔成了腦癱、全身癱瘓還有殘疾……死後的世界有沒有地獄和天堂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人間有,此時此刻就在你腳下。你這一步跨出去,或天堂,或地獄。」他望着我,眼神如湖水般寧靜。

  他的眼神讓我畏懼,因為我從他的眼神中能看出他沒有騙我,我開始覺得跳樓這種死法令我恐懼。我恐懼的不是死,而是想死卻死不了,最後變成了拖累家人,被別人同情或恥笑的廢物。

  他抽完了最後一口煙,把煙頭踩滅,然後就這麼轉身走下樓去。他甚至都沒有再多說一個字,或者回過頭來看我一眼。

  半個小時後,我自己爬回到欄杆內,我渾身都在打哆嗦。我害怕自己一不小心摔下去,會變成那個最後想死也死不了,要爸媽幫忙接屎尿的植物人。直到我爬回欄杆內後,我的腳還一直在發抖。

  我下樓的時候,才發現蕭醫生其實就一直站在樓梯的拐角處等我。他看到我,笑了笑:「快12點了,先去吃午飯吧,等吃飽了再想另一種更穩妥的死法。」

  後來,我問蕭醫生,為什麼當時他那麼肯定我不會跳下去?

  他說:「我知道當時你不怕死,你厭惡自己。你唯一害怕的就是繼續再拖累你的家人,說最後一句話的時候我看到了你眼中的恐懼。我肯定你不會跳,因為我知道你還愛着你的家人。」

  頓了頓,他繼續說道:「我知道你為什麼想死,其實這世界遠比你想象的要複雜,也比你看到的更清澈。試着閉上眼睛,用你的心去看這個世界。」

  也就從那天起,我就一直在想:這傢伙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醫生?哪有和想要自殺的病人事不關己地閒聊,甚至慫恿病人跳樓的醫生,哪有這樣見死不救的醫生!

第二章

生與活

  我們出生的時候都在啼哭,因為我們知道,想要好好活下去將是多麼艱難的一件事。

  後來我們經常躲在黑暗中,細數哀傷,清點絕望。然後,突然,天邊出現了一道光亮,我們盯着那道光竟不自覺地微笑了起來。於是,新的一天開始了,這就是生活。

  接下來的日子裡,我終於真正體驗到了精神病院的恐怖。因為我的自殺欲望越來越強烈,蕭醫生決定給我進行電抽搐治療。電抽搐治療,改良之後又名電休克治療。顧名思義,就是在腦部給你貼上兩片塗有導電膠的電極,在低壓下電擊你幾秒到幾十秒,一直到你出現全身性抽搐為止。要是出現了耐受性,沒有出現抽搐,還得多來一次。

  在治療之前會注入一些麻醉類藥物減少痛苦和抽搐時造成的意外損傷,但我依然還有意識。我感覺我像個坐在電椅上的死囚,正在接受最終的審判。我不知道這種治療的科學依據是什麼,但我覺得確實有用。因為每次被電擊過後,我腦子一片空白,我好像已經死去,我感覺到了死亡的安然。

  我覺得我的罪正在被清洗,如同被處以極刑的囚犯,我得到了公正的審判。在接受了第一次電休克治療後,我在床位旁的牆上寫了一句話:

  若如死亡般安然,我們就不會再憂傷……

  我在102號病房,男病號樓有四層,剛入院和比較麻煩的都住在一樓,因為需要重點看護。就像剛入監獄的犯人,他們睡覺時是不准關燈的,而且臉要朝外睡,要讓獄警能隨時看到他們的臉,因為新犯最喜歡找事和越獄。精神病人也一樣,他們剛入院的前幾天裡,想的就是怎麼對抗醫生和逃離這所醫院。

  一樓的監護是最厲害的,每隔十五分鐘就會有護士和醫生來查一次房。小護士更是來來往往,好像有忙不完的事。他們看似隨意走過,其實眼睛仔細得很,掃一眼,詳細到病房的每個角落,最主要是看你的神情。

  他們可以從你的神情里捕捉到很多東西,一樓負責監護的護士大多經驗老到。基本上病人玩的那點伎倆,都逃不過他們的法眼。有次我正坐在床上發呆,突然擁進來幾個男護,圍住了同房的瘦子,帶頭的那個朝瘦子勾了勾手指頭:「交出來。」

  瘦子一臉茫然地望向他們,「什麼啊?」

  「湯匙!不交出來一會兒把你丟到約束室去!」男護沉聲道。

  瘦子囁嚅了一會,自覺地從枕頭裡掏出那把不鏽鋼湯匙。那把不鏽鋼湯匙的柄端已經被他磨成了銳三角,邊緣鋒利閃寒。在這樓里,這柄湯匙可以做很多事,很多意想不到的事。

  我和這傢伙同病房將近一個月,連我都不知道他在製作這柄湯匙,我甚至都沒見過這柄湯匙,那些護士是怎麼發現的?天曉得,也許他們會讀心術也不一定。

  精神病院也像個監獄,到處是鐵門和鐵窗,每個醫生和護士都有同一串鑰匙。而且重點監護的病房,一般都不准關門。我的病房就這樣,他們怕我關上門繼續想新的花樣弄死自己。這病房有四個床位,除了我一個抑鬱症,餘下的分別是躁狂、精神分裂和麻痹性痴呆。不過這三個病人都沒有暴力傾向,這個讓我比較欣慰。

  我覺得這是蕭醫生故意安排的,因為這三個病人唯一的共同點就是能鬧。

  瘦子是精神分裂症偏執型,有很嚴重的被害妄想,天天瞪着一對燈泡似的眼睛看別人。發病時就和空氣對罵,有時候還替自己辯解,好像是在和一個什麼村委書記對抗。動不動會冒出黨中央、公安局、檢察院……一類的字眼。還說那個書記一直在跟蹤他,在這個病房裡安裝了監視器,就連上廁所都在監視他。

  他說他製作那柄湯匙是為了保護自己,以防那名書記派人來暗殺他。我在電影上見過這樣的事,說的就是像瘦子這樣的被害妄想症。主角和一幫敵人戰鬥了半天,等清醒過來的時候,才發現殺的全是自己的家人。

  胖子是個中年人,麻痹性痴呆症。他其實很有趣,他的特點就是思維停滯不前,聯想卻極其豐富,語言累贅。你要是問他一句話,他能回答你一大段話,而且不說完不會停。

  比如:

  「你今年多大?」

  「我今年五十歲,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天氣熱的時候我們就喜歡吃西瓜,西瓜帶沙的好吃……我兒子也喜歡吃,我兒子在北京工作,北京好啊。我愛北京天安門,天安門上太陽升……」

  最後一個是躁狂症,二十多歲,我給他取了個外號叫海洛因,因為他就像一個被注滿興奮劑的吸毒者。有點輕微的幻聽和妄想,偶爾像是在和誰興高采烈地談着什麼。他每晚很晚才睡,很早就起來,一起來就會走到窗台邊深吸一口氣:「多美好的早晨啊,病友們,起來做早操吧!」

  其實那會兒連太陽都還沒起來,而且他有時候說話就像機關槍一樣,手舞足蹈噼里啪啦地說一通,我一個字都聽不清。我問他怎麼得的病,他很驕傲地回答我,是他自己想進來住一段時間,放鬆一下自己。

  他的特點就是狂妄自大,自我感覺非常良好,但也不算很討人厭的那種。他好像對什麼都感興趣,他甚至說精神病院其實是一個很美很舒服的地方。他還會把家人送來的水果分給我們,非常大方地說:「病友們,我們在這裡相遇就是兄弟,不如我們來義結金蘭吧!」

  躁狂症和狂躁是兩回事。躁狂症就好像海洛因這樣的興奮者,只要別激惹他,他也不會做出什麼太失常的事來。而狂躁大多數時候指的是一種狀態,是病人憤怒爆發的危險時刻。狂躁狀態下病人會失去理智,出現暴力攻擊行為,只能約束處理。

  我還是覺得這是蕭醫生故意安排的,這三個病人放在我身邊,別說我想一個人靜靜地待會兒,就是我想睡會兒都難。而且海洛因非常關心我,因為我是唯一能在這病房裡和他正常交談的人。我只要有一丁點兒想自殺的跡象,他就會去報告蕭醫生,他比護士還盡責。我覺得在他眼中,生活好像是充滿陽光的,美無處不在。

  不知道為什麼他這樣的也會演變成精神病,我聽蕭醫生說抑鬱和躁狂都歸在同一個大分類里——心境障礙。原來過於興奮和過於憂傷,就會變成一種病,一種連我們自己都無法控制的病。我覺得這兩種病應該可以用兩個詞來概括,一個是樂極生悲,一個是憂傷致死。

  我對蕭醫生的問題還是保持着沉默,無論他問的是什麼,我都用沉默來回答。我看過電影,那些精神科醫生會在這些問題中找到你的癥結所在,從而知道該怎麼下手治療你。

  第七天,蕭醫生不再問我問題,他只是嘆了口氣,他說:「唐平,無論什麼樣的精神病,真正能治病的不是醫生,也不是藥,而是病人自己。其實精神病人有一句共同的格言——我堅信這世界上沒有醫生能治好我的病,除了我自己。」

  我還是在沉默,但我認同他的說法,因為我一點都不想被治好。我只想快點搞死自己,結束這狗日的生命。

  蕭醫生看了看我,接着說道:「就像感冒,其實沒有任何一種感冒藥能真正殺死感冒病毒。感冒藥起的作用只是激活人的自身免疫系統,靠人體的自身免疫系統去清除感冒病毒。我也一樣,我能起的只是輔助作用,你不願意打開自己的心門,我就無法幫你。」

  然後他就走到窗邊,望着窗外的景色。他眼中蒙上了一層我無法解讀的東西,像是憂傷,又像是失落,更像是一種孤獨。我無法解讀這種孤獨,因為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孤獨。很多時候我都能看到他的微笑,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的孤獨,我甚至覺得他在這一刻比我還失落。

  其實在精神病院裡很少有心理治療,因為這裡的大部分病人都沒有認知能力。他們活在自己的世界裡,被幻覺和妄想糾纏着,只能通過藥物一步一步地將他們帶回現實世界中。只有恢復了認知能力之後,才開始進行初步的心理和行為治療。

  男病號樓一共就四個住院醫生,三個主治醫生,一個主任醫生。而男病號樓的病人超過兩百,醫生完全是在超負荷工作。而且主治醫生和主任醫生還要幫忙兼管女病號樓的部分病人,其工作量難以想象。這家精神病院算是我們市最好的,因為專業的精神病院在我們市就這一家,其他的都是綜合性醫院。通過他們的工資,我或多或少能猜到原因,因為實在是請不起更多的醫生了。

  蕭醫生專門接像我這類的「危急」病人,所以他是最辛苦的一個。

  精神病院的醫生和護士都很苦,他們的工資低得讓我無法相信他們竟也是高收入醫務隊伍中的一員。收入之苦只是一方面,更可怕的就是工作之苦。特別是看護重症病號和有攻擊行為病人的時候,據說在精神病院裡找不到一個沒被病人打過的醫生和護士。

  醫生和護士就像親生兒女似的伺候着病人,有些帶有對抗情緒的病人甚至故意處處刁難,將口水和屎尿拉在床上。護士只能忍着惡臭去一一收拾,病人會在這時候得意地拍手大笑,甚至會趁護士不注意,抓起一把屎向護士臉上砸去。

  我親眼見過這樣的事,但那護士只是嘆了口氣,然後快步地轉身跑去洗手間裡沖洗。我還見過第一天剛來精神病院裡的小護士,在辦公室里低聲抽泣,我聽說她在家裡是獨生女,而且家庭條件非常好。結果來的第一天就遇到病人發難,病人起鬨地欺負她,還掏出襠里的玩意在她身後尿尿。

  那個小護士邊哭邊說,說她明天就辭職,離開這個鬼地方。這算什麼工作,和奴才一樣地伺候病人,每月的工資還不夠買一件她身上穿的衣服。

  蕭醫生點了點頭,遞給她紙巾,然後繼續走到窗邊看那其實沒什麼風景的風景,我再次看到了他的憂傷和孤獨。他嘆了口氣,說:「能走就快走吧……別回頭。這裡是泥潭沼澤啊,一旦深陷其中,想走也走不了了……」

  突然間,或多或少,我讀懂了他的孤獨和憂傷。而且我知道他的憂傷比我還深,雖然他臉上一直掛着微笑。

  那個小護士最後還是留了下來,她現在都能遊刃有餘地面對病人的種種為難了。很快,她臉上也掛起了蕭醫生的那種微笑,原來微笑也會傳染。精神病會不會傳染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微笑會傳染,因為我親眼見證過。

  在精神病院住了一段時間後,我開始理解蕭醫生為什麼那麼抗拒馬千里送來的病人。這些病人都是犯案後,因為有病歷證明送來的,這裡面有不少鑽法律空子的刑事案犯。

  雖說法律明確規定:精神病人只有在不能辨認或不能控制自己行為的情況下造成危害結果,可以不負刑事責任。

  但如何判定病人在實施犯罪時有無認知能力,這就是讓司法機構頭疼的事。而且這樣的案犯因為市內無專門的保安強制醫療機構,都是直接丟到精神病院來,這無疑是讓已經緊張得無以復加的精神病院雪上加霜。

  就在我入院的半個月後,我就親眼看到過這樣驚險的一幕。

  一樣是馬千里送來的扎手貨,真名忘了,外號叫痞三。聽外號就知道整個一流氓地痞,沒少鬧事打架,連醫生都不放在眼裡。「操!罵你?老子他媽還打你呢!怎麼着?老子是精神病,殺人都不犯法!」這就是他這類病號的口頭禪。而且他們在說這句話的時候,絕對是很清醒的。

  痞三被送來的第二天,他就趁着護士送藥的時候,將房門反鎖挾持了護士。護士在房間裡發出一聲聲驚恐的尖叫,男護們打開鐵門,蕭醫生一連幾個大腳將木門踢開。

  只見護士的衣裳已經被撕破,痞三正在撕扯她護士裙下的內褲,護士兩手緊緊地護着。蕭醫生過去朝他肩膀猛踹一腳,將他踢開,男護們也上前制住他。痞三掙扎着,口中還罵着髒話:「小騷貨,下次老子肯定讓你美死!」

  蕭醫生脫下白大褂給護士披上,讓其餘護士送她回護士室。他送護士走出房門的時候,我看到了他頸部因為緊咬牙關暴起的青筋。護士離開後,他走到痞三面前,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打量着痞三。

  痞三咧嘴一笑,「怎麼着,老子有精神病,你能拿我怎麼着?」

  「你根本就沒精神病,你完全有認知力,我可以證明。你拿着那張假病歷一起等着進監獄吧。」蕭醫生的聲音非常冰冷。

  「我操你!」痞三一把掙開男護,呼嘯着向蕭醫生撲去。蕭醫生錯身一把架住他的拳頭,右手一抓他的頭髮,向自己身後一拉,同時右膝向他腹部掃去。痞三痛嚎一聲,蕭醫生抓着他的頭髮向後一推,將他整個人摔倒在地。

  痞三捂着肚子,指着所有人喊叫了起來:「你們都看到了,醫生打病人,醫生打病人了!我要告你們!」

  蕭醫生挽起袖子:「穿上白大褂我是醫生,脫下白大褂——我是蕭白!」說完就上去按住痞三,一拳一拳地往他臉上甩去。我數過,一共十三拳,他停手的原因是痞三已經被這十三拳打得昏迷了過去。我清楚記得他打人時的眼神,沒有喜怒,只是冰冷,可怕的冰冷。那也是我唯一一次看他打人,一次就夠了,因為我知道當一個人出現這種眼神時,能殺人。

  男護們將痞三拖出病房的時候,他的眼角、嘴角和鼻子不斷地往下滴血。他被從我身邊拖過時,嘴一咧,一粒東西從他嘴裡掉了出來,那是一顆帶血的門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