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金尼亞之謎 - 第3章

恩田陸

  我是沒有被巨浪捲走啦,浪花只衝過我的腳邊而已。然而光是這樣,在寫《被遺忘的祭典》之前,我就已經被黑夜某處傳來的碎浪聲搞得不得安寧了。

  出書之後,收到了許多來信。

  當然其中也包含了謾罵或是語帶威脅的來函,但大部分都是對那些被時代巨浪吞沒的事物表示看破與同感的信件。字裡行間充滿了不知道如何看待巨浪來襲的困惑與懷疑。讀了那些來信,我終於確信寫完這本書,我的任務也到此結束。

  不,不對,才沒有結束呢。我想,即便只是承受着那些信件所蘊涵的重量,我的一生恐怕都不足以負荷吧?

  6

  那就是有名的石燈籠,做成了古琴弦柱的形狀。它的漢字很難寫。這裡是風景明信片和旅遊書中常見的景點。

  一到冬天,周邊的松樹都會纏上繩子固定,叫做「雪吊」。繩子在天空呈現出放射線的幾何學美感。

  這一帶有許多高大的松樹和奇木,很壯觀的。

  與其說是主題樂園,更像是在走升官圖的遊戲吧。出發點是真弓坂,這裡有櫻樹園、有彎彎曲曲的流水、有小橋。終點是哪裡呢?你也真是好事,到底想知道什麼呢?

  我所查到的東西全部都已經寫在那本書里了。你居然會被那本跟標題一樣「被遺忘」的書所吸引,老實說我覺得你太閒了——雖然我是那本書的作者。

  基本上,那是個已經結束的事件。嫌犯是呈現死亡狀態直接送檢的嘛。固然有很多疑點沒有釐清,不過那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件了,警方也早就沒在調查了。

  說是調查,其實也只是一味地聽事件關係人說話罷了。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方法,我的能耐大概也就只有到這種程度而已。

  如今想想,我還真是莽撞、粗神經又橫衝直撞。

  因為我當時還是個愚蠢、時間很多的大學生嘛。而且大家都還記得我和哥哥,我看起來老實、不善言詞的樣子也反而占了優勢。

  事情已經過了十年之久,那些人已經或許能夠站在不同的距離重新審視那個事件了。說不定他們好不容易才得到回憶那段往事的從容吧。

  許多人告訴我他們其實很受不了媒體和好事者們的窮追猛問。雖然當時他們強硬地做出「不要再煩我們了」的要求,但是過了一陣子,他們最後卻還是回過頭去檢視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隨着時間的過去,反而有人表示希望能說出來、留下自己的意見。由於事件馬上就要隨風而逝了,也有的人極欲忘記卻又害怕記憶的消逝。

  總之我開始採訪的時機是對的,能寫出那本書也全是因為這些好運。

  當時我的確是太幸運了呢。如果真有所謂的時來運轉,我大學四年級的夏天就是那種情形。

  是呀,一開始我是打算以此當作畢業論文交差的。因為我學的是市場行銷,所以我只是單純想透過街頭訪談和問卷調查等不同方法,分別看看各能收集多少資訊、內容會有什麼樣的不同。為什麼會想到調查童年時代發生的事件呢——明明跟市場行銷一點關係都沒有啊。我現在甚至也記不得起因是什麼了。

  不過一旦下定決心調查,我可從來沒有後悔過。在朋友的幫忙下,寫信、打電話給相關人士。從五月到九月,每個月一次造訪四次相關人士。有的人每次都肯接見、有的人則是只見一面就不再出現。

  沒想到間隔一段時間的定期會面頗具效果。許多人只要在我面前便不由自主地緊張而說不話來;但當我一離開,卻又滔滔不絕地「話說當年」。也有人會隨着見面次處的增加而喚回記憶。有些人在和我面對面的時候幾乎沒有話說,可是一回到家後則是一定會寫信給我。那年夏天是個很特別的夏天。

  發生那個事件的夏天,以及我在這個城鎮裡採訪相關人士的夏天,在我心中是成對的。

  兩者都是白色的夏天。白色的日子。對我而言,那兩個夏天我肯定是熱昏了頭,處於異常狀態。

  所有的訪談都結束時,我的頭腦裡面塞滿了每個人的說法,我已經無暇顧及畢業論文了。總之,我像是着了魔一樣拼命寫出來,完全沒有想到自己寫的是小說還是什麼。

  反而是寫好的成品讓我有些困擾——我居然寫出了一個完全不像是畢業論文的怪東西,而且還大費周章地折騰了一個夏天。當我意識到自己所處的狀況時,臉都綠了。我已經沒有時間和氣力重寫另一篇論文了。

  可是不知從何時起,讀書會的同學們都知道我曾經灰頭土臉地埋首寫了奇怪的東西。教授也要求要看,還要我當作畢業論文交出。更出人意料之外的是:教授在出版社工作的學生看到了那東西。於是,它就這麼順理成章地印刷成書了。

  如今回想起來,就像是做了一場夢一樣。假如沒有那回事,或許現在我就不可能像這樣和你在此見面了。這果然是命運使然。

  7

  事件發生時,我唯一留下印象的,是周遭的大人都說:「簡直就像帝銀事件一樣。」

  小時候,我完全不知道大人們在說什麼。好不容易知道是怎麼回事,則是在高中的歷史課時。本來高中所教的日本史,能撐到第二次世界大戰已經很不容易了,戰後史根本都是盲點。偏偏我對戰後史特別有興趣,私下還看了不少書。

  說是很像,其實也沒有什麼共通點。

  唯一扯得上的,就是有一天一個陌生的男人來訪,讓一大堆人喝下毒藥這點。

  帝銀事件發生在戰後不久的美軍進駐時代,所以比那個事件還要早二十多年。

  一名持有醫學博士名片的男子來到帝國銀行分店,宣稱由於赤痢傳染病開始流行,基於美軍的命令,男子必須讓所有銀行職員喝下了他所帶來的藥。

  光是聽到赤痢的病名,就很有舊時代的味道。結果男子帶來的藥是劇毒,正當所有人感覺不適之際,男子搶走了銀行的錢。當時喝下藥的十六人之中,有十二人死亡。

  一次毒殺了許多人這種情形,看在老一輩的人眼中,或許大同小異吧。小時候,周遭的大人們還是沉浸在戰後情懷裡。

  那個事件也是使用相同的作案手法。那一天既是男主人的花甲之壽,也是老太太的八十八歲米壽之慶。他們家祖孫三代都是同一天生日,在我們那附近可說是眾所皆知的。所以就算有人以祝賀名義送酒過來,也不會有人生疑。何況對方還報上了男主人遠方的朋友姓名,甚至還幫小朋友準備了果汁,大家只覺得他的細心周到,做夢也沒想到裡面全都下了毒。飲料分配給所有人之後,大家就乾杯了。

  結果當然是很悽慘。包含正好來送貨的業者、到此一起祝賀的鄰居們都遭殃了。合起來共有十七人死亡,其中小孩子就有六人。除了男主人家的三個小孩外,到他們家玩的鄰居小孩也罹難了。

  二哥也差點命喪黃泉。或許是因為他生性活潑好動,反而躲過一劫。哥哥雖然拿到了一杯果汁,不過因為受到祝賀氣氛的感染,他想讓我和大哥一起分享,便跑回家叫我們過來。

  當我們三人回到現場時,只見一屋子的人痛苦得呼天搶地。起初我們並不知道大家是因為痛苦而東倒西歪,還以為是在跳什麼祝賀的舞蹈,不禁看得目瞪口呆。大家吐出來的穢物散發出酸腐的臭味,連門口都聞得到。

  那股臭味縈繞在我和二哥的鼻頭,久久無法散去。後來一看到果汁,二哥就會自然反應「有臭味」,很長一段時間他都不敢再喝果汁。

  大哥最早發現情況不太對勁,立刻沖往派出所報案。我和二哥則是害怕地跑回家告訴媽媽。

  立刻引起一陣騷動。

  救護車和警車擠進了狹小了巷道,看熱鬧的民眾也不遑多讓,簡直就像是參加廟會的人群一樣。當我躲在家中母親的懷裡時,心想整個城鎮嘈雜得就像是在驚濤駭浪中,我們家則像是一條船。甚至有種錯覺,不知道小船隨波逐流將漂往何處。人陷入異常狀態時,感覺空氣的顏色也會改變耶。

  覺得空氣好像會上下分離。厚重濃濁的空氣停留在地板上,而天花板上的空氣則是僵直透明、閃閃發亮。明明感覺到腳底下有什麼東西在沉澱,卻又覺得高處有人拼命將空氣往上吸,嗯……我也說不清楚啦。

  那是個夏日即將結束的一天,就像今天一樣,天氣悶熱,沒有一絲的風。

  可是那年的夏天,在之後仍然繼續延長。因為那一天的關係,我們和整個城鎮的人,都不太願意讓夏天就那麼地結束。

  8

  啊,小心!你仔細看清楚,那邊不是張着像棋盤一樣的天蠶絲?

  那是為了保護青苔用的。底下不是雜草喔,是很漂亮的青苔。一定也有防鳥的作用吧。可以不讓大鳥停留在青苔上面。

  那棟大型的木造建築是成巽閣,那可是古蹟喲。是不知道第幾代的藩主為了他母親養老所蓋的。裡面還滿有意思的,要不要進去看看?

  日本房屋真的很陰暗呢。我小時候的家裡,就是烏漆抹黑的。我還記得大白天去奶奶家玩時,因為黑暗而嚇得半死的感覺。空氣中夾雜着燒香味、藥布味、大灶煮飯等味道,一種令人氣噎的甘甜氣息,讓人很沒來由地感覺憂鬱。

  裡面倒是很涼爽。汗很快就不流了,感覺很舒服。不過冬天卻很冷,而且是打從腳底冷起的寒意。以前的人應該更覺得寒冷吧。

  聽說為了調查那個事件,縣警局投注了上百名的警力喔。這也是當然的,畢竟人民都陷入混亂狀態了嘛。附近的人不斷被重複傳訊,搞到最後大家都累壞了。我媽媽有一陣子也變得很神經質,不准我們在外面亂買東西吃,也不讓我們喝冷飲,只准喝家裡燒開的茶水。我想每一個有小孩子的家庭,應該也都差不多是這種情形吧?

  當時我讀小學五年級。兩個哥哥只差一歲,大哥念國中三年級,二哥念國二中年級。我們也被傳喚了好幾次。刑警先生和女警們每次來問的都是同樣的問題。尤其是人在現場的二哥被問得最多。一向喜歡和人接觸的二哥,被問得人都憔悴了。可是我也很能理解警方的立場,畢竟當時在現場的人幾乎都罹難了,獲救的人則是處於暫時無法接受訊問的狀態。

  因為沒有東西失竊,所以警方先是從尋仇的方向調查?可是那戶人家歷代都是當醫生的,做人很殷實,頗受到地方上的敬重,根本找不到有什麼仇家。調查立刻就陷入瓶頸。

  調查陷入瓶頸的氣氛的確令人很討厭呢。

  投注了那麼多的警力,大家也被問得煩透了,卻沒有任何效果,兇手的形象始終浮現不出來。不論是警方還是人民,全都充滿了壓力。

  大家的心情都很煩躁。明明有個兇手殺了許多人,卻不見蹤影。可是每個人心裡都很明白兇手就在身邊。

  當然,的確是有個兇手的。

  一個頭戴黑色棒球帽、身穿黃色雨衣的男人。

  兇手一舉成名了,卻沒有任何人看過他的臉。儘管根據附近人們提供的證詞製作模擬影像,但根本發揮不了什麼作用。

  男人騎着機車,載着好幾箱的酒到現場。

  雖然不是經常進出的小店夥計,不過感覺很像是幫忙送貨的人。一如前面我也說過,男主人有個醫學院時代的好朋友在山形開診所,由於男人報上了那位醫生的名字,男主人也就不疑有他。

  對了,那個時候下起了雨。因為低氣壓的接近,幾乎是風吹雨打的狀態,所以即便那個男人全副武裝看不清長相,也沒有任何人懷疑他。

  那件黃色雨衣隔天在河川下游被找到了。男人一送完酒便立刻脫下丟掉。兇手留下的東西除了一封奇怪的信之外,就只有那件黃色雨衣了。

  9

  停滯不前的白色夏天。奔波遊走在殘暑街頭的刑警們。

  調查行動越是延宕,人們的憂鬱和疲勞只有與日俱增。

  一天之間,幾乎全家族的人都命喪黃泉的青澤家,似乎也跟着時間流逝而逐漸沒落。

  我經過他們家門前好幾次,那裡總是安靜無聲。據說住在福井和大阪的親戚有來收拾善後,但幾乎感覺不到有人的存在。

  事件之後,青澤家就被當作鬼屋看待,大家已不再靠近。

  當然,也不是從此就無人居住。

  她就還住在那裡。還有照顧她的人。

  我曾經數度看見她在窗邊的身影。不過她是不可能注意到我的,我總是悄悄地轉身離去。

  青澤家的大門前,種了一棵很大的百日紅。每到夏天,就會開滿美麗的白色花朵。提到百日紅,大家腦海中難免會浮現小時候在運動會用皺紋紙做的紅色紙花,可是他們家的百日紅卻是純白的。

  我想起了走到他們家門口欣賞那棵百日紅的情景。

  或許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會特別覺得那是個白色的夏天。

  10

  在十月底的時候,情況有了戲劇性的轉變。

  起因是一個男人的自殺。

  他在租來的房子裡上吊。

  發現屍體的人是房東,他看了遺書後便立即報警。

  遺書上寫着他就是青澤家毒殺事件的兇手。由於長年為原因不明的頭痛毛病所惱,他陷入了失眠和妄想的痛苦之中,也曾經長期看過精神科。他自白神明指示他必須去殺死青澤一家人,所以他便送了有毒的飲料過去。

  一開始警方並不以為意——因為說了類似供詞的人,到目前為止出現過好幾個。可是當警方從衣櫥里找到和接在酒里同一種類的剩餘農藥、黑色棒球帽和機車鑰匙後,情況便完全不同了。

  最具決定性的證據,則是留在現場那封信和杯子上的指紋和那個男人的指紋一致。警方和媒體立刻喜形於色,日本社會也為發現兇手而鬧得沸沸揚揚。但因為兇手已經身亡,這個新聞並沒有炒得太久。

  長期停滯之後的戛然落幕。

  所有人都覺得放下一顆心,同時也覺得有點像是泄了氣的皮球一樣,心情很複雜。

  另一方面,每個人都有被狠狠擺了一道的空虛感。

  一種知道附近和認識的人之中並無兇手存在的喜悅心情,以及確定青澤家果然不是遭人忌恨的安心感。可是,為什麼會有那麼多人被殺害呢?只因某個人的幻覺,就害得一群無辜的人在同一時間喪失性命這種不合邏輯的感覺,卻反而讓許多人在事件解決之後,更覺得失落。甚至有人表示,與其如此,還不如有個動機強烈的兇手要好得多。

  儘管事件結束了,許多人還是有種莫名其妙的感受。

  是呀,的確是有很多人懷疑:自殺的男人真的是兇手嗎?

  最大的問題點在於,他和青澤家的交集點是什麼?他的住處並非在青澤家附近,所以也不清楚他是如何認識青澤家的人。不過因為青澤家是間大醫院,或許他們之間有間接認識的人,也可能兇手是經由廣告或什麼管道得知對方的吧。

  關於他是如何獲知男主人住在山形的朋友姓名,也是一個不解之謎。目前已經確知被冒用姓名的朋友跟這個事件毫無關係,也找不出他和兇手之間有何關聯。

  他將酒送到青澤家應是事實吧?關於這一點,大伙兒的看法都一樣。但也有人說實際將毒藥摻進酒里的,可能另有其人。

  長年的看病生活讓他缺乏自信,經常悶悶不樂,處於容易接受暗示的狀態,這從周遭人們的證詞中也不難得知。因此有人認為他是不是受到別人的唆使,以為自己就是兇手;農藥和棒球帽搞不好也是別人為了栽贓,帶到他的房間裡去的。

  然而這都只是猜測,無法獲得證明。最後,兇手還是那個自殺的男人。

  11

  這個建築物很棒吧?像這種樣式的日本房屋,天花板通常都很高,樓梯也很寬闊。

  庭院也很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