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安的童話 - 第2章

恩田陸



——對啊。

我也是啊。白天時她咽下這句話沒說出口。然而,現在她下了新的決心。

我一定還會回來。就算死了,我也絕對要轉世投胎回到這個世界。她的眼神充滿鬥志。下一次,我要與那個人再次相逢。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轉身回到房內,再次站在畫布前。

她以銳利的眼神緊盯着畫,並抓住了畫布的一角。

來吧!各位,愉快地期待吧!這是我最後的禮物!它可是我用盡生命、注入滿腔愛意的獻禮!

女人嫣然一笑。絕美的笑容固然攝人心魄,卻也隱約透露了一絲不祥的氣氛。

第一卷

第一章

前往遙遠大海的旅程,始於意外的某一天

1

忽然間,我感到口渴得不得了。我不禁伸手摸了摸,這才發現脖子上滿是汗水。

好熱,這裡真的好熱。難道那個快來了嗎?

我煩躁地甩開頭髮擦拭汗水。

每當月經快來時,我的體溫就隨之升高。即使只是輕微的改變,那股虛浮燥熱還是令我感到頭重腳輕,猶如發燒般暈眩。若將肉體比喻成硬件、精神比喻成軟件,如果說兩者運作順暢的狀態是正常的我,那麼這段時期的我就如軟硬件運轉失常,軟件偏離了硬件,獨自快轉着。

其實我這個月的月經應該過一陣子才來,難道是異常悶熱的夏天攪亂了我的生理時鐘,抑或是會場過於悶熱的關係?

我站在人擠人的會場中,心神不寧地左顧右盼。

這裡是一棟位於澀谷鬧市區的老舊出租大樓的頂樓。

今天是某位我從未聽說過的畫家的畫展。我原以為沒什麼人來參觀,到會場後卻被人潮嚇了一跳。

出入澀谷的主要族群是年輕人,然而參觀這個畫展的人們都有了一些年紀,個個都露出一副附庸風雅的嘴臉。這些愛裝模作樣的人們為何總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似的,面帶同樣的神情,發出同樣的聲音。

我們跟你們這些人不同,我們可是不惜一切代價投資在自己身上!所以,我們才懂得什麼是享受人生。你們看!我們是多麼快樂!

看着他們舉手投足間散發出的神情,我不禁苦笑。他們眼神中透露着傲慢,談話時總喜歡促使對方發問以便炫耀自己,真是令人厭煩。

在這樣的場合,像我這種年輕女孩便如同透明人般無人理睬。黑色無袖高領的夏季線衫搭配法式牛仔褲,這樣的穿着竟然會在澀谷顯得異常突兀,還真是難得一見啊。

不過,一旁還有兩個更突兀的人。

我的上司和友人正站在不遠的地方,對着一幅畫發表各自的高見。

五官端正、身材如同鉛筆般高瘦細長的今泉俊太郎,體型猶如花生長了四肢、長相酷似土偶的浦田泰山教授,這兩人的外表形成強烈的對比。他們唯一的共通點是那頭既不柔順又不服帖、翹得亂七八糟的自然捲髮。即使距離遙遠,只要你發現兩隻黑刺蝟正在蠕動,那肯定是他們。看到他們兩人站在一起,我便聯想到恐怖電影中成為第一個犧牲者的村民的慘叫畫面。這兩人雖然缺乏常識,卻懂得許多普通人一輩子都不會想了解的事物,或許正因為如此,他們年紀相差甚遠卻相當投緣。

「怎麼這麼多人呢?又不是開幕第一天,這個畫家有這麼紅啊?」

我疑惑地問起。一如往常,博學多聞的泰山教授以他詭異且高亢的聲音為我解答。

「嗯,在萬由子出生之前,也就是我的學生時代,這位畫家可是風雲人物啊。當時的年輕人都為她瘋狂,不過就在她正要嶄露頭角的時候卻突然過世了。今天來觀賞的人都是當年的畫迷吧。真是盛況空前,說不定會引起懷舊風潮呢。」

「是哦。」

「這不是遺作展嗎?所以我還以為是個最近才過世的畫家,沒想到已經二十五年了。怎麼會現在才辦遺作展呢?是因為著作權之類的問題嗎?」

俊太郎邊說邊掏出收到的邀請函,仔細查看內容。

二十五年前,那是我出生的前一年。

老實說,我感覺那相當久遠,像是老祖母時代的事。這個從上古時代就存在的世界,早在我出生之前就存在已久,我覺得這實在是件不可思議的事。對我來說這不是無法證明的嗎?或許大家從我出生那一刻起就串通好了吧。這個世界並不是專屬於我的百米短跑,而是永不停止的接力賽,要我理解這個事實並不容易。

當我想着這些無謂的事情時,冷汗依舊不停地從脖子滑過。

好熱,這裡真的好熱。

現在回想起,我的不安感早在抵達會場入口時就已經浮現。

小時候,有一回遠足的目的地是一間大寺廟。

我們在寺廟的隱蔽處玩耍時,發現一塊擺得歪歪的石磚。其他的石磚排列得井然有序,只有那一塊特別醒目。我打算挪動那塊石磚,一道玩耍的孩子紛紛阻止我。萬由,寺廟的石頭不可以動啦!

我不聽。其實我根本不想動它,但抱着石磚的雙手卻不聽使喚。最好不要動,最好放手,心裡雖這麼想,但我依然嘿咻嘿咻地翻開石磚。我花了不少時間,終於將沉重的石磚翻過來了。

石磚底部爬滿了黑色甲蟲,密密麻麻,毫無間隙。

怕蟲的我頓時全身僵硬。

我嚇得發不出聲音,丟下石磚,跟着其他孩子一溜煙似的逃走了。

但是事後回想起,其實讓我害怕的不是那些蟲子。

石磚下藏了一對小孩的紅襪。到現在我還是不懂,為什麼那種東西會被埋在那裡,可是當時的恐懼如今仍歷歷在目。

當年我抱起石磚時便有一股不祥預感,而今天,就從我看到會場的那一刻起,同樣的不祥預感立即糾纏着我。

會場的入口並沒有任何不妥,看起來就是一場花了不少心力和經費策劃的正常畫展。沒有半點異樣可以解釋我的不安從何而來。

高槻倫子遺作展

在精心設計的照明下,簡單卻極富品位的字體浮現在白牆上。

入口旁貼着描繪海景的作品海報,這幅令人印象深刻的畫也被印在邀請卡上。海報下擺滿了開幕當天各界贈送的豪華花束。

一種不舒服的感覺掠過我的頸後。

這感覺是從哪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