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館之海 - 第2章
恩田陸
「香織,山崎最後說的那首和歌是什麼意思?」
短髮少女向長發少女問道。
「咦?啊,那是《古今和歌集》里收錄的和歌。雖然春天一到花朵就會盛開,但只有活着才能見到那些花朵。大概是這種感覺吧。」
「不愧是文藝社長,我完全不懂古文哪。」
長發少女突然抬頭仰望上空。
坡道途中有一株提早了許多開花的櫻樹,飄來淡桃紅色的花瓣。
「哇——為什麼只有這株開花了?現在還這麼冷耶。」
兩人停下腳步盯着櫻花看。長發少女不自覺地開口說道:
「以前不是完全沒有人工的顏色嗎?人們只知道天然的顏色,對微小差異相當敏感,因而以花朵顏色為首的自然色彩顯得更有新鮮感吧,人受傷時流的血也一定更具衝擊力。只要一翻開《古今和歌集》,我就覺得看到了各式各樣艷麗的色彩,特別是描寫四季的和歌,仿佛能從中感受到繪卷般的色彩層次。」
花瓣落在少女穿着制服的肩上,兩人再次邁開腳步。
少女的臉上掠過一抹不安。
「怎麼了?」
「好奇怪,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很久以前也跟人說過同樣的話。」
「那就是所謂的既視感吧?就像Yuming歌里說的。」
「是嗎?」
「我偶爾也有同樣的感覺。快走吧,照相館的預約時間快到了。」
少女回頭看着身後,那飄蕩在寒冷藍天中的淡桃紅色記憶。
兩人都滿臉緊張。
長發少女坐在紅色天鵝絨椅子上,身後站着短髮少女。
「站着的小姐,下巴稍微縮一點。啊,縮得太進去了。嗯,這樣剛剛好。坐着的小姐,膝蓋上的手再稍微伸直一點。好,OK,要拍了啊。」
攝影師利落地出聲指示,兩人不太自在地調整自己的臉龐和雙手。
閃光。
「再拍一張。」
兩人屏氣凝神。閃光。大大地吐了口氣。她們彼此對望一眼,仿佛要掩飾害羞似地笑了起來。
烙印下永遠的瞬間。
「如果將來生了女兒,我會取名叫香織。」
兩人走出店外時,短髮女孩突然脫口而出。長發女孩一臉「你說些什麼?」的表情笑了出來。
「真的嗎?那我就替女兒取名和惠吧。」
「你會記得嗎?」
「當然,我會記得的。」
兩人走向熱鬧的人群。
「和惠,我出門了。」
女人驚醒過來,這才發現自己拿着淺藍色圍巾呆站了好一陣子。
她慌慌張張地跑到玄關送丈夫出門。春天又將來臨了,在那之後的第二個春天。像是要躲避眼前太過鮮艷的藍天,女人關上了門。她靜靜地走進和室,在佛壇前坐了下來。
照片中是身穿制服的微笑女孩,永遠都不會畢業的女兒。
那個時候,為什麼不更強硬點留住她呢?那麼寒冷的早晨,我為什麼不替香織圍上圍巾呢?她將女兒的圍巾放在膝上,伸手拿起供奉在佛壇的《古今和歌集》,翻開了夾着書籤的那一頁。
春來花綻放,相遇存命時
玻璃反射着明亮的陽光。窗外傳來了少女們高聲嬉鬧的笑聲。女人茫然地凝視着玻璃,柔和的陽光也照射在翻開的書頁上。
盛開的櫻花。一朵朵巨大的淡桃紅色花團風起雲湧般埋住了坡道。
帶着稚氣,臉泛紅潮的少女們走上坡道。笑鬧聲中充滿了期待與不安。
我能交到朋友嗎?我很怕生啊。
頂着一頭男孩子氣短髮的少女,緊張地走在坡道上。
突然,她看見了駐足在坡道途中的女孩。
那是個長發纖瘦的女孩。
她在做什麼呢?
她偷偷地看着對方的側臉,發現對方露出了微笑。
對方舉起一隻手,動也不動地等待櫻花花瓣落人掌中。
「喂,你在做什麼?」
她脫口而出。
女孩微笑地看向她。
「如此盛開的花朵,轉眼就會全部凋謝,你不覺得很可惜、很奢侈嗎?」
「奢侈……」
這出乎意料的回答讓少女非常驚訝。
「或許真是如此,不過開學典禮要開始了喔。」
「說的也是。」
兩人自然地並肩邁出腳步。
「媽,我回來了。」
女人驀地驚醒,揉着眼睛站起身。整理照片的時候,不知不覺打起瞌睡了。走廊里傳來和惠啪噠啪噠跑進來的聲音。
她發現女兒背着書包,站在廚房兼餐廳的入口看着她。
「那是什麼照片?」
少女走近散放在餐桌上的照片。
「沒有我的照片嗎?」
「這些都是和惠出生前的老照片。」
少女對一張貼在底板上的陳舊大照片產生了興趣。
「這是什麼?」
「那是媽媽和朋友高中畢業時一起拍的照片。」
「媽媽也上過學嗎?」
「是啊。」
少女一臉不可思議地看着照片,或許是難以相信眼前的母親也曾有過學生時代吧。我以前也是這樣,無法理解母親也有母親,只知道那是名為「外婆」的不可動搖的存在,卻不明白因為有母親的母親,才會有所謂的「外婆」。我究竟是幾歲時才體悟到生命是連綿不絕的事實呢?
照片中,坐在椅子上的少女和站在後方的少女微笑着,讓她不禁憶起了當時那天真無邪的潔癖,有着些微的苦澀。你還記得我們的約定嗎?女人在心中對着照片中的少女問道。
「和惠!會感冒的,要睡就去床上睡。」
少女驚醒了過來。攤在桌上的書是向香織借來的《古今和歌集》。做了好奇怪的夢,香織替孩子取了我的名字。我也會有當上母親的一天嗎?半夢半醒的少女揉着眼睛。
哇——好冷,明明已經三月了。她重新穿好外套走到走廊,打算去洗手間。透過模糊不清的窗玻璃可以看見庭院。
下雪了,春天的雪,明明櫻花的花苞都長出來了。
或許是累積了一點雪,庭院裡閃耀着銀色光芒。
累積着,白色時光不停地累積着。這麼一想,雪的存在真是不可思議。
少女忘了寒冷,在深夜的走廊上凝視着雪中的庭院。
「媽,我要走了。」
「這麼早啊。和惠,媽會晚點才出門。」
「好,典禮從十點開始喔。」
少女以手順了順頭髮,精神百倍地走出家裡。昨天晚上沒怎麼睡,所以才這麼早起床。終於要畢業了,畢業原來是沒什麼大不了的事嗎?
神聖,寒冷的藍天。沒有任何界限的聖潔天空。
明亮的陽光照射在手錶上。雖然是坐不住才出門,不過時間確實是早了一些。稍微繞個遠路,到香織家找她一塊兒走吧。
少女快步走在路上,眼前的一切都如此惹人憐愛,令人懷念。
她發現了遠處友人的長髮背影。
「香織……」
少女大聲叫着友人的名字,斜行穿越馬路。少女回頭,刺耳的喇叭聲傳來。回過頭來的少女滿面笑容,表情卻在下一瞬間凍結了。
她訝異於友人的神情,望向身後。卡車踩下剎車,拐往奇怪的方向。她聽見卡車追撞上自己身後公交車的撞擊聲,那聲音隨即吞噬了她。
03
典禮即將迎向最後的高潮,或許是多心了,隱約還能聽見啜泣聲。校長沉穩的嗓音響徹安靜的講堂。
「——我有一首和歌想贈送給諸位。諸位接下來將迎接人生的春天,想必能夠了解終將過去的時間有多麼寶貴,以及終將過去的邂逅是多麼容易消逝。我想以這首和歌做為送給諸位的贈別之語。——今日春已盡,益發難別離。」
啊,這是《古今和歌集》中最後一首春天的和歌,少女在心中暗道。只要想到春日將在今天結束,更無法離開花下——少女似乎是初次發現自己長發的光滑觸感。
少女緩緩看向身邊的學生,深藍色制服整齊地排列着。然而,有哪裡不一樣。她的視線在其他少女的側面上移動着。好奇怪,似乎有個非常重要的人不在這裡——我最親近的某個人,我最重要的某個人不在這裡。但那個人究竟是誰?
少女空虛地轉動着做夢般的茫然雙眼。
那是發生在某個晴朗的日子,櫻花滿開的安靜坡道上的事情。春風偶爾像是突然清醒過來,緩緩地搖晃着淡桃紅色的花團。
長發少女從坡道上走了下來。
短髮少女正要走上坡道。
「香織,好久不見了。」
「和惠才是。我們真的好久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