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雲不雨 - 第2章

二月河

姐姐輟學了。我們抬水、磨麵、撿煤渣、挖野菜,開始挑起了家庭生活的擔子。兩年後,姐姐未成年就無聲無息地出嫁了,據說換來了兩斗小米,幾尺紅布,姐姐好苦啊!但是,她走了好,走了就不會餓死了。

1947年「十二月會議」,黨中央制定和發出了《關於目前黨的政策中的幾個問題》的指示,堅決糾正在土改中的「左」傾錯誤。連續發布了《糾正土地改革宣傳中的「左」傾錯誤》等文件,農村要落實一些政策。祖父的「富農」帽子摘掉了,說是屬於「人民內部矛盾」。村里分給祖父十四畝崗坡薄地。他總算又「耕者有其田」了。

二月河的父母,1958年,洛陽。

但是談何容易啊!「富農」這兩個字,不僅殃及祖父自身,也株連到子女後代。

1947年冬,那是一個性命攸關的冬天。爺爺奶奶已經「掃地出門」,即將「拉出去鬥爭」。縣上頭來人傳話「這家人不能動」,他們才得以苟存。政策有所緩松,但極左的政策稍有變更,極左的思維盤根錯節無一毫動搖。

1960年祖母去世,她死在邯鄲,我的大姑母家。父親和我扶柩又回了一次南李家莊。也就這一次,父親帶我到母親曾經推磨的磨房,指點着土牆上用炭條劃下的字,上頭寫着人、手、口、刀、牛、羊、馬、狗……說:「這是你媽推磨時練習的字,她一天學也沒上過。」他還帶我到一個土製房頂場院,指着一處房子說:「你就生在那間房子裡。」這件事過後,有人告訴我們「有反映,說凌爾文帶他的兒子在場上指着房子說,這一處那一處房子,原來都是咱們家的,你要記住……」意思是,將來我們爺兒倆要階級復辟。但也有正直的人說:「凌爾文革命多少年,命都不要,還稀罕你這幾間破房子?」但父親從那之後,再也沒有回李家莊,我也沒有。

爺爺信什麼宗教,我不知道。但是,我家門樓上留有一幅磚雕,前寫「退一步想」,後則「夫然後行」。我想這該是祖訓,帶有濃重的老莊色彩。爺爺可以將《道德經》背得滾瓜爛熟。父親說話間零星不由自主能蹦出大段的老子語錄,父親晚年抄《道德經》,抄了一本又一本,送人作紀念,我送他一本《金剛經》,他可能沒有看完,更沒有抄。從這裡頭透露出爺爺、父親的哲學思維信息來。

伯父的回憶

伯父凌爾壽,我沒有見過。因為他1943年就犧牲了。1967年「文革」伊始,哥哥在武漢站在擁軍派一邊。是「保皇」學生頭,兩派角逐激烈。他說是回家探親,其實很有點免禍避囂的意味。我當時也百無聊賴,哥兒倆一商量,決定到河北武安去祭探伯父的佳城。

這件事已過了三十八年,往事都如煙霞,但唯此仍舊清晰如昨。

二月河在千年辛夷樹下。

我是愛好逛墳地的,古至漢陵,今至公墓,帝陵王陵,貴人佳城,就是亂葬墳地,又何嘗不是自由野趣的「陵園」?這些地方自然不是蘇杭勝境那樣的味道。在荒蕪的墳地間踽踽穿行,林林總總的大小碑在茂草中時隱時現,它能告訴你很多東西。人的起始與終結,生存與寂滅,榮華與哀窮,歡樂與悲歌都掩藏在白草連天之中,有的墳場還有石人石馬石羊之類,斷碑殘碣都橫臥在棒荒冷寒的淒景之中。

後來讀到清「萋萋一樹白楊下,埋盡金谷萬斛愁」,你在這裡,可以找到最深邃的哲理意味。《紅樓夢》中「青楓林下鬼吟哦」,我敢斷言,曹公也是在墓道邊悟出的句子——但武安陵園與一般的墳場有所不同。

這完全是個花園格局。與晉、冀、魯、豫大陵園的空曠闊大相比又是一種情調,茂樹修竹密掩着亭台石階,蒼松翠柏中繁花如錦,地下磚縫裡,甬道旁,茂草似乎不甘寂寞,毯般擠着向外鑽,這還是盛夏時分,明燦的陽光照耀着這一切,顯得深邃又層次分明,神秘而且幽靜。

我和哥哥沿着林陰道邊走邊看,尋找伯父的墓,熱濕的空氣和炎炎暴曬下來的陽光似乎有點不協調。但不久也就適應了。行有幾十米的樣子吧,我和哥哥同時住了步,那碑刻:

山西省昔陽縣凌爾壽烈士

的字樣出現在我們眼前。

這裡一共排着五座墓,伯父的墓在中間,前面還有大石碑,約可人高,上邊刻着「浩氣長存」四個大字,下邊是各位烈士的生平簡介。我這才知道,伯父最後的職務是「晉冀魯豫邊區政府督學」,他死於1943年5月18日。我撫摸那碑,上半截已是斑駁陸離的褐褐顏色,風拂雨淋幾十年,像干透了的又經陽光久曬了的血漬;碑下半部是新綠的苔蘚,崢嶸茂密,在陽光中似乎反射着金屬樣的光澤。碑座下邊的青草中,開着幾朵不知名的野花,星星點點的寶石一樣嵌在濃綠之中。

這裡有他的遺殖,深埋在地下。地上就這些了。我們只能見到這些,再深層次的東西無法想象。

縣民政局的人很熱情,當晚安排我們在招待所住。第二天又給我們開具了走訪烈士犧牲地的證明,我們便離開了武安縣城,到一個叫「陽邑」的山鎮裡去。這已經是深山區了,老式的蘇聯卡車,沿着滿是鵝卵石河灘的路足走了兩個小時才算到達,一問「柏草坪」,離此還有二十華里,已經不能通汽車。

我這輩子,喜愛浩如煙波的水,卻一直和山打交道,生在群山之中,又參軍回到群山之中,太行、呂梁、燕山,不但在山坡上轉悠,而且打洞子轉悠。我離開部隊的駐地名稱叫「愁水溝」——一聽就知道什麼意思。

但柏草坪這一帶的山不缺水,我們幾乎是沿着湍急的深澗之水進山的,河水哆嗦着,淡藍蒼暗的河面浪花像滾水箱一樣翻滾,夾岸的山勢迷離變幻,一時是小橋流水江南風情,一時又奇峰突兀拔地直聳雲漢,下頭是長草嶙石的山坡。這山地綿延不足百米,便是刀劈斧斫般的斷崖,斷面像新割的豆腐樣平整,羊腸小道就在山坡與斷崖縫隙間委蛇蜿蜒人山。這次人山,我哥哥的《二月河源》是這樣記載的:

到達車谷村,大約是上午十一點左右。村幹部熱情地接待了我們,並引領我們去到一個姓張的大伯家裡。張大伯大約六十開外,但身體很硬朗。他是當年經常為我父親他們站崗放哨的民兵。見到我們並了解了來意後,他有些激動,略帶顫抖的雙手拉着我們倆說:「好,好……俺孩們可來了。你爹不在了,二十多年了……你,你們都長大了。」老人家眼眶裡充滿了熱淚,我們也像見到了親人,趕緊把他扶到院裡的石台階上坐下。他說,你爹當年公開名字是姓劉,大家都叫他老劉,但我知道他是姓凌,只是不敢對外人說。他經常在我家裡召集開會,大家都坐着,他講話總是站着,有時還走來走去。他說話聲音很洪亮,還打着各種手勢。他們幾個死後,是我帶人去埋的,遷到縣城烈士陵園,我也去送了。

對眼前這位老者,我們肅然起敬。他是個革命者,也是父親的戰友,也曾是父親身邊的親人,多麼難得啊!

大伯讓我們住下休息,說明天領我們上山,我們卻迫不及待。鄉下人吃午飯,一般都在下午兩點左右。在我們的請求下,老人家當即決定陪我們馬上上山。

車谷村距柏草坪有十華里,我們繼續沿着那條河溝進發,完全沒有疲勞之感。只是路越走越窄,小河的流水也越來越小,像一股泉水伴隨着我們。約一個時辰,來到一座大山根底。老人說:「這座山方圓十多里,它就是柏草坪。當年日本人掃蕩時,你爹他們就從這裡上了山。上山三天就出了事,再沒有回來……」

老人家側了側身,指着右邊半山腰上那幾個石洞說:「當時風聲很緊,他們犧牲後不敢把屍體抬回村里,就臨時埋在那幾個洞裡。」

我們目不轉睛地望着那幾個石洞,佇立默哀……噢,那就是父親「居住」過的地方,從1943年逝世到1963年烈士陵園建成,他在這裡靜躺了二十年啊。有青山為鄰,有綠水為伴,好,很好。

我們踏上了上山的羊腸小道。

這裡是太行山脈,是河北和山西兩省的交界處。從中國地圖上看,太行山的那個「行」字,正好「壓」在我們腳下的這片土地上。人們總說「蜀道之難」,其實登太行山之路也實在不易。

這條小路,很難說它是路。路面被雜草和枯葉覆蓋,荊棘灌木經常擋住去路,曲曲彎彎斗折蛇行。即使平緩的地方,大約其坡度也在四十五度以上。遇到陡處,必須抓着樹枝和葛藤攀登。看上去,這地方平時沒有人來往。

「不到長城非好漢,我們勝利了!」解放第一個登上了山頂。

山頂不是一個山尖,地方很大,倒像一個小小的「高原」。其地形東、北、西三面有更高的群峰環繞着,南面順着斜坡通往下面的另一個山溝,而中央較為平坦的地方,似乎曾經是上下錯落的梯田。總觀地貌,宛如一個向陽的半盆地。

不知多少年的風颳雨刷,山上都是形狀各異的大小石頭,很少有泥土存在。只有幾塊小小的窪坑和石頭間的縫隙里有點土壤,長着些不起眼的小樹和綠草。眼前是一片空曠荒涼:這種地方,豈是生命存活之處?

張大伯領我們去到那塊較大的「梯田」處,這裡看上去有二三十平方米的平地,正中間是兩間茅草房的遺址,斷壁殘牆,石頭橫七豎八地堆在地上,石頭間可見皆已腐朽的茅草。

南召辛夷樹。

大伯指着這些地上的亂石,低沉而痛楚地說:「這就是你父親他們當年住的地方。」大伯又抬頭指着北面那山峰說:「那個小山頭後面還有一條小路,當年村裡的一個漢奸叫薛明理,帶着日本鬼子從山後上來,在山頂上支了兩挺機關槍,封鎖了這兩間房子。那時咱們邊區的幹部只有幾支手槍,他們衝出來和敵人戰鬥,但地勢不利,又寡不敵眾。第一個衝出來的是縣裡派來保護他們的武委會主任王泉醴,他沒來得及還擊就倒下了。第二個衝出來的就是你的父親,他頭部中了子彈……第二天我和村里民兵上來時,他們七個人都躺在這房子周圍。」

大伯的話停了下來,他長出一口氣,穩定了一下情緒,然後告訴我們:「孩呀,對不起你們,也對不起他們。當時沒有衣服給他們換,用一些白粗布把屍體裹了起來,抬到山下暫時安葬在那幾個山洞裡……」

我們坐在這些亂石堆上,大家都不說話。大伯吧嗒吧嗒地吸着旱煙,然後遞過來讓我吸,我猛吸一口,咳嗽一聲,忍不住眼裡的淚水掉了下來。解放緊緊地抓住我的胳膊。

沉靜中聽見有潺潺的流水聲,我們發現,不遠處兩塊巨石底下有一潭清澈的泉水。我們有點驚奇。大伯說:「山高水也高,這水一年四季沒有斷過。當年你父親他們在山上用的就是這個泉眼的水。」我們急步向水潭走去。

水潭大體呈圓形,並不大,直徑約一米多,中間最深處也最多一米。泉水雖小,但有進有出,循環很快,透明見底,非常清潔。我和解放不約而同地蹲下,兩手捧水,痛痛快快地猛喝幾口,接着又捧水洗臉。

突然,一聲驚天動地的炸雷,震得我們跳了起來。抬頭一看,周圍青天白日,氣爽風和,萬里無雲。而我們的頭頂上,卻不知什麼時候聚集了一塊厚重而烏黑的低雲,猶如一個傘蓋,罩住了山頂。

南召五朵山(一)。

詫愕之間,又是一聲驚雷,下起了瓢潑大雨。我喘不過氣,說不出話,覺得天旋地轉。解放聲嘶力竭地仰天呼喊:「哥!我大爺顯靈了,淚飛頓作傾盆雨,好啊!好啊!」

無情的雨水,不!是深情的淚水,浸透了我們的全身。我從挎包里拿出一塊毛巾,搭在解放的頭上,解放又把毛巾取下,搭在我的頭上……

大雨停了,烏雲散了,但無所謂雨過天晴。因為下雨時,太陽一直斜照着我們,而且下雨只限於山頂,時間也不足十分鐘。

張大伯用手摸了摸頭上的雨水,感嘆地說:「孩們,老天爺有靈驗,你父親知道你們來了。這就好,這就好。咱們回家吃飯吧。」他邊走邊抬頭對着天空說:「老劉,放心吧,孩們都長大了。」

回到村里,已是夕陽西下。我們方覺又累又餓。飢不擇食,那半斤面的窩窩頭,我和解放每人啃了兩個,當然有滋有味兒。

這是夏天將盡一年之中最熱的流火季節。但我兄弟二人在山中穿行,順羊腸小道蜿蜒下山。當時豪雨如注,傾灑而下,我們推開路邊一座荒廟的山門進去暫避。廟院荒榛野蒿叢生,地下的野生蔓藤從磚縫中擠出來,蔥蔥蘢蘢繞樹攀纏。刷刷的雨聲中不時有梨從樹上掉下來,摔在地下變成一個個雪白的小花。一時雨住,天色向晚,陰暗的天穹下又有流螢成陣,一團團綠霧樣在眼前耳旁旋舞,又似伯父的幽靈在陪我們同行。廟與螢給我留下的印象極深,我作文寫書遇有此情,此景立刻閃現眼前。

1943年,我還沒有出生。我的哥哥也在不記事的童稚之年。我對伯父的追懷,沒有思念的意思,更多的是敬仰。他是最早從爺爺的舊家庭中叛逆出來的人,也是父親新思想的啟蒙人。父親對他的思念充滿着摯愛和悲傷。他不知說過多少次,「你哥要學我哥哥,你要學我。」「沒有你大爺(伯父),就沒有我今天。」「你大爺對我真親啊!」他一直都在慨嘆伯伯的一生,猶如哀傷悲泣自己的不幸。

伯父是有靈的。我沒有遇到。父親告訴我,伯父遇難數年——當時是五人合葬,骨殖不辨——父親接通知前去辨認。已是一具慘白的骨架,父親一一細辨,突然一具屍體骷髏上的牙脫落——父親記得這牙是伯父鑲上的,頭上貫腦中彈,彈痕宛然和群眾回憶全然吻合,如此遂定骨名。這件事父親寫回憶錄文如次:

1945年,日寇投降了。人們都在歡笑,哥哥卻看不到了。我被調到太行行署,準備由地方轉入軍隊,住在招待所。便跑到行署民政處,並見到行署主任李一清同志。他向我說明,哥哥在1943年反掃蕩期間已犧牲了。一個幹部拿出文件讓我看,一本印刷的文件,說明我哥確實犧牲了,並說明犧牲在河北武安縣。

南召五朵山(二)。

我要求到哥哥的安葬處探望,李一清表示同意,並給我開了介紹信。我爬山越嶺走了兩天到達武安縣城。民政部門對我很客氣,說明了埋葬地址,並派人陪我到柏草坪車谷村。村幹部很熱情地接待我,領我到烈士墳。一共五個烈士碑,並排在半山腰上。我找到了「凌爾壽」這個名字,眼有些花,身體覺得微微顫抖。怕把字看錯,還用手摸了摸石碑上那幾個字,定了定神,覺得沒有錯。

陪我上山的群眾,都虔誠地跪地磕頭,並點燃了香和紙。一個老者還口中念念有詞,但我不知道他念的是什麼。隨後,大家動手幫我挖開了墓葬,打開了棺木。

棺材裡躺着的人只留一個骨架,上面蓋的布也都破了。看頭部形象,像我哥哥,但我還是懷疑他是不是哥哥。我雙膝跪地默默悼念:「親愛的哥哥,你弟弟文明來看你了,給你叩頭了,希望你顯顯靈,表示我沒有認錯你。」一陣陰冷的山風吹來,我打了一個寒戰,他的一個門牙突然自動掉了下來。「哥哥!哥哥!是你,是你。」我呼喊着,號啕大哭……

我知道,哥哥在省城教書時一顆上門牙是鑲的假牙,是見風震動而自行脫落。他也總算是顯靈了。

我想把哥哥的遺體運回老家。村幹部和鄉親們都表示:「我們這裡逢年過節都要悼念他們,國家也永遠不忘他們的恩德。」我猶豫許久,自己公務在身,路途遙遠,搬回老家後,哥哥是否能受到像這個村的老百姓那樣的愛戴呢?

我脫下上衣,用衣服擦去棺蓋上的灰土,輕輕地蓋上了棺蓋……

「哥哥安息吧,打完仗,我來接你回家。」

哥哥告訴我,他第二次去探父墓,是帶了祭文的,在墓前焚燒,有一蜜蜂下來,依在哥哥袖上不去,直到燒盡方才離去——那不是蜜蜂出現的季節,這是一;更奇的是,祭文燒後,有一片紙遺漏未燃,撿視後,竟是一個錯別字!

父親

我總有一個感覺,我做事的膽氣和豪勁是母親給的,而腦力和智慧則受賜於父親。他的慮事之細,洞察世情之密,審時之精,度勢之明——回憶起來,我這一生見到的高人多了去,很少有人能在這上頭比到他的。

有人批評《西遊記》,說孫悟空在遇到困難時,首先想到觀世音,依靠母親的力量來除妖降魔,解決問題;倘一呼一吸性命危殆之際,而觀音也有力量不夠時,他就會請「父親」如來出面力挽狂瀾。某一剎那,我也會用悟空來自況。

父親是這樣的「力度」:

他站在世界地圖兩米開外,你用手指指任何一個部位,他立刻便侃侃而言:這是某某地域的國家,國名是某某,人口若干,面積幾何,意識形態是甚,當今領袖是誰,經濟主脈,氣候條件……他不是給你背誦,而是——說家常那樣地講解,很隨意地信手拈來,無一滯礙。這一條我們兄妹都抽冷子出題測試過,他竟沒有一次稍有猶豫——現在的外交部有沒有這樣的人,我都有點不能肯定。

二月河與戰友。

1942年,反掃蕩最艱苦殘酷的時期。他是昔西一區政委,也就是區委書記。但說來令人難以置信,昔西一區彼時是「無人區」,日本人的「三光政策」在這裡完全徹底地執行了。沒死的也逃向洛平榆次這些地方投親靠友。但我對「無人區」這概念,也許領會有誤,因為父親寫了一份回憶錄《1941——1945年太行二分區第一區——網格子的對敵鬥爭大事記》,人還是有的,而且不少。不然就不會有「網格子」(人居的網格子)這一觀念。無人區大約指的是掃蕩後一個極短暫的真空時期,而且可能特指的抗日根據地。父親說他們當時人最少時僅有三人。在與敵周旋數年之後,重建了根據地,反將日寇偽皇協軍困在馬場,直到1945年形勢已經翻轉,當然有分區、有縣委,也有群眾共同的領導參與,但父親在這樣的形勢下與敵周旋,沒有智慧恐怕不行。

1947年隨劉鄧大軍南下,父親留在河南欒川縣做對敵工作,收編散落武裝——說白了就是剿匪,收編殘匪,支援大軍南下。父親告訴我:「形勢極其惡劣兇險。土匪不但在城外有大批武裝,城內的奸細也多如牛毛,戰鬥力也很強。」就這樣,他在進駐時僅有七人,「整整拉出一個團來。經過憶苦訴惡,建立黨組織,清除內奸,這支隊伍打到廣西,無一人離隊逃亡。我為此受過黃鎮的表揚。」這當然也是各方綜合力量的工作結果,但父親是主要人物之一。有一年,欒川他的一位老部下到南陽來探望,說起當時隊伍中內奸密謀暗殺我父親、反水投匪的事,歷歷如在目前。我問父親:「有沒有這回事?」他說:「這種事多了。這一夥原本就是土匪,他們投共,土匪也是不容他的。他們商量殺我之後,用血衣為證,回歸土匪隊伍。」在這樣的環境中,能全身出入,工作成就斐然,我以為腦筋必須絕對夠用。

在他眼裡,我認為是「沒有小事」。在物上說,除了錢,什麼都是大事。在人上頭,除了相貌,別的都很重要,最重要的則是人的政治立場和人的品格。

父親是這樣的。比如說你患個頭痛腦熱的感冒什麼的,躺在床上睡覺。他會每隔二十分鐘來看你一次。似乎有話要說,卻又不說什麼,繞室徘徊幾遭,不言聲又去了。如此幾番,躺着的病人自己都有了「有罪」的感覺,坐起,吃飯了,他也就有了笑容,恢復了常態。他自己不閒着也見不得家中有閒人,大家都生龍活虎忙着去做事,人人「在外頭都順心」,他的失眠症就會大為減輕。

我寫完《康熙大帝》第一卷,出書後才去見他。有這樣一段對話,他說:「你出書了?好!」

「爸爸,這很艱苦,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功;沒有告訴過您。」

「好。你說將來要超過我,我還以為你吹牛。」

「我在政治上還沒有超過您,這是小說,這不算了不起。」

「我聽過馮牧的報告,沒想到你當作家。」

「馮牧是馮牧,我是我。」

「這件事意義非常大。孔子有什麼?不是一部《論語》嗎?」

「那不能比。」

「孔子著《春秋》,亂臣賊子懼。」

他的最後一句話,我很長時間不能明白。因為我敢肯定,沒有任何亂臣賊子會懼怕我的書。

繼而我的《雍正皇帝》也寫出了。我又去見他,又有一番對話:

「這套書我想給武漢。」

「那就給他們。」

「河南會不高興的,但武漢會在《當代作家》上連載,多登一次影響會大得多。」

「河南不能連載?」

「他們沒有雜誌。但河南出版社是給我出了頭一本的。」

父親眯縫着眼躺在椅上豁然開目說:「天若有情天亦老……打過長江去,解放全中國。」

「爸爸說得好,他們就叫長江文藝出版社。」

這件事的決策內幕還有這麼一段情節。

《雍正皇帝》書出後,真的開始「影響全中國」了。北京書評以「橫空出世」評價了這部書,甚至有「直追《紅樓夢》之說」,出版社開始擾攘我的家門,訪問拜會的人也是與日俱增,冷落了多年的父親,走到哪裡,都會有人指點:「看——那就是《康熙大帝》他爸!」年節之中,他也成了地方長官和首長的重點看望對象。這時,父親又一句冒了出來,是西晉竹林七賢中的阮籍說的:「世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

這個時候,全國取消了成分,地富反壞一風吹,都成了人民,父親以手加額又一句:「鄧小平,千古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