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性隨緣 - 第2章

二月河

這一針刺下去

最厲害的東西——禮

寫給田永清將軍

寄語吳歡

怎一個「敬畏」了得——為《曹雪芹》出版作

由《中國歷代通俗演義》所思

故事《圍棋雜誌》

《愛人》寄語

為《別廷芳傳》寫

寄語洛陽

給勇滿然《中華古梅畫譜》序

《月照上人禪畫叢集》序

臥龍崗上靈石不言

輯肆

馬來西亞紀行手札

我和女生

記母親入伍

母親墓道前的沉吟

我和我的編輯

老喬的話沒人打斷

馬興煥素描幾則

圍棋香火盛

弈事瑣記(上)

弈事瑣記(下)

母校兩個班主任老師

致老師的一封信

我的父親(一)

我的父親(二)

關於我的父親二月河

隨性隨緣

輯壹

崇禎辭廟錄

社會生活在推演邁進,自然,我們的思維也在不知不覺地發生着變化。就計算時日而言,比如說,三月里,問:「今日幾日?」

倘是建國初,無論城鄉,大致都會答「十九了」。後來演進了,在鄉里仍答「十九」,那是不必想的,如果在城市,年輕人都會不假思索地另說一個字面全不相干的日子——那是陽曆。至於現在,大致無論城鄉,都說的另一個數字,誰也不會記得「三月十九」。

然而我們的歷史仍舊記着,「三月十九」。是甲申年李自成攻進北京的日子,說的當然是陰曆。由此一日,向後推進不到兩個月,中國發生了幾乎三個朝代的巨變與更替,其慘、其烈、其速度、其奇特、其……在二十四史中獨特而孤立。

關於崇禎皇帝的「這一日」是怎樣過的,正史的、野史的、私史的有不同的版本說法。大致可以這樣表達:夜半時分,李自成的圍城部隊開始發動總攻。沉悶的炮聲震撼得北京九門簌簌發抖。是太監們打開了城門槓閂,農民義軍如潮水般湧進北京。他們開的哪座門?記不得了,但可以肯定,放了敵人進來的,正是平日須臾不離左右的身邊人。

但崇禎此刻顧不得想這件事。他下令撞景陽鍾——這鐘自明開國以來似乎就不曾響過,本來就是虛設給百姓告御狀用的,這時派上用場:用來召集文武百官入朝。他要開會議什麼?沒有明確記載,當此時我們能想象到,這位性格剛愎的皇帝必定早已準備了許多毒酒或武士刀劍之類,準備集體自殺。如果是這樣一個結果實施,可預測的後果是:鑄成大明臨終的壯烈形象,激動全國「義士」對李順王朝的敵愾之仇,為將來的復闢作出強烈的準備。然而這一點想頭沒有實現。因為,撞鐘歸撞鐘,文武百官沒有一個人報到。

崇禎開始殺宮人。怎樣殺法已經不知道了。大概的做法應該是用侍衛、護衛殺太監,命這個特務機構殺那個特務機構,給不同的特務機構下達同樣的旨意——放火,燒文件,燒字書,砸古董、玉器、珍玩之類……崇禎自己,則殺宮中女眷,包括他的女兒——公主們。一邊用劍砍殺,一邊說:「誰叫你生在我家!」這一句,是成了千古不朽的名句的。殺到盡興時,怕是已到凌晨了。這一夜,在我們現在所見到的故宮中,恐怕是死人最多的一夜。僅在紫禁城中,原有的太監、宮女就有一萬餘人,加上宮眷與護衛武士數量也不少。十九日的冷月可以照見他們這一群死相,但我思量,逃命出宮的怕也不少。

故宮所有的門都是九排釘子。唯獨東華門:八排。這一點蹊蹺,讓人莫名其妙。據傳,崇禎皇帝大殺宮人之後,是從這裡逃出去的,這門沒有負起「護駕」責任,被後世皇帝撤去一排釘子。我們所知道的,清室王公大臣,正宗朝會是從午門的左右側門入朝,平時入朝則是由西華門「牌子」。東華門則只是宮中採購魚肉、進柴炭、水、米,向外運人糞之類用的,由此也可想一些人事心理,傳開恐非子虛。可以肯定的是,殺人殺得手脖子酸痛的崇禎到此時還沒有自殺的念頭。那時他會想,春風吹東風,朝中親信、外戚、貴臣都在東華門外,撞鐘興許是聽不到的。逃出宮來他便奔這一帶,挨家挨戶敲門求容。可惜的是,沒有一戶開門的,全部「聾了」,鐘聲聽不到,敲門也聽不到。

在此情況下,才有了後世皆知的煤山自盡。那座山我去過,不算高,但可以鳥瞰他的皇宮。那株樹我也見到過,彎彎地向前伸出在坡上,很適合上吊,他當時什麼心情,他沒有說。大約不好。

今年癸未,明年就是甲申。算陰曆就這樣算。很多事,雖與我們不相干,但值得追味的吧。

雍正與術士

《雍正皇帝》一書中表述一人物賈士芳,能呼風喚雨捉鬼擒妖,並有種種超自然的法術手段。該書在出版後,大受讀者青睞之餘,也因此受到許多讀者批評。學者們自不待言,以為此種描寫有違現實,不倫不類;普通讀者也有非議,以為如此「現實主義」的社會生活不應插入鬼神魑魅之說。待到《雍正王朝》電視劇播出,裡頭有個披頭散髮形若魑魅的道士,一臉死樣活氣妖精味兒,我沒看清是誰,經朋友指點「那就是賈士芳」。當時正在吃飯,我書中賈某人在電視劇里這般形容又大出意外,逗得一樂,差點「噴飯」。中國是個崇拜壽星的國度,生活質量倒不大講求。釋家講色空,講輪迴,那講的是什麼?講的是生命的轉換與延續,是一種「永恆的變化」,植根於「空」與「寂」之中。道士們說性命,談虛沖,則來得更直接:當是肉身可以成仙,丹爐九轉大道既成,「一人升天,雞犬相隨」!這也是個說不到頭的題目。儒家尊崇的是孔孟,是治世的顯學。這個學問偏重於政治治理,因為從盤古開天闢地而後,畢竟那些個騰雲駕霧,長生不老的神仙不曾真的現世一個,只留下許多姑妄言之姑妄聽之的傳聞疑案,孔老夫子很務實也很智慧地迴避了這一論題。「子不語怪力亂神」,「六合之外存而不論」——未知生,焉知死?我們連活着的問題都解決不了,還要去管死後的事?這事兒我不談,無可奉告。很有點外交官對付記者的格調兒了。

但皇帝也是人。我敢說,人裡頭最希望神仙境界,最希望自家成仙長生不老的就是皇帝了。這道理並不難透窺。權柄、榮耀、金錢、美女、宮室、臣僚、子女、玉食、錦衣……要什麼有什麼,物超所值的享受了,缺的只是永恆。睡板房的人力車夫,做夢也會想到能娶個女人做老婆;撿垃圾的小女孩,頂多希望有人能扔點可以賣錢的破爛,絕不會把念頭轉到「長生不老」上頭去。這件事有點像研製永動機,明擺着的現世生活中不可能,但仍舊有人要搞下去。愈是當官的,愈是官做得大的,便愈是期盼長生,更遑論皇帝了。所以從秦皇到漢武,一直到明清,阿房宮未央殿中,紫禁城這把戲幾乎一直沒有停過。現在報上炒得火熱,說破解了人類基因密碼,大家壽命可達到一千五百年——彭祖乃天下間長壽之祖,也只壽八百年。這個「成就」還了得?但我閉目去想,這世界也不得了。將來是多少人口?幾十億千年老妖精遍世界跑,是何種光景?但再想又釋然,真的那般樣?準是克林頓和普京們先「基因」一傢伙,到老百姓時,還遙遙無期哩!

雍正信佛,而且是大師級的(圓明)居士。佛家講「緣」講「寂」,即是圓寂,也是「死了」。講輪迴因果報應,是不講「肉身升天」的。但他似乎不能免俗。他希望自己長壽,而且要活得結實些,佛家畢竟太慢且太虛渺了。他的身體狀況又出了些問題,「燒香請鬼」招來了一個叫賈士芳的道士。然自漢唐以來,歷代天子,皆以尊儒治世標榜,其間或有兼用釋道的,或滅佛,打得和尚們魂不歸竅;或毀道,揍得道士們發昏,還沒有哪個皇帝說孔子的壞話「謗聖」的。孔孟之道作為堂堂正正的治國理論,一直有着「定於一尊」的地位不可動搖。因此,「佞佛」也好,「訪道」也罷,都只能偷偷來——他也曉得這不是什麼體面事。對於自己信佛,他巧言令色說是為了「補於人之身心」、「然於知天下之道實無裨益」,甚至「試問黃冠緇衣之徒,何人為朕所聽信優待乎?」

這就是睜着眼橫着心愣說瞎話。文覺和尚一干佛門禪師沙彌就長住在宮中。他未登基前指使戴鐸等門人,遍求江湖異人測字打卦求問將來,用雙層夾壁箱密相傳遞,這還可說是病急亂投醫。他繼位後卻仍秘密地不停地干,這就是說,他心裡真的是不但相信,而且很認真地進行這種事。雍正七年二月,雍正硃批陝西總督岳鍾琪,令秘密查詢終南修行之士「鹿皮仙」(又名「狗皮仙」),岳鍾琪不敢接近這紅炭團,回奏「這人是個瘋子傻瓜,一點道術也沒有」。當年他又接見白雲道觀賈士芳(又名賈文儒),但可能二人都有戒心,賞了點銀子就打發他走了。到雍正八年,他乾脆發了一道諭旨,命地方官征訪名醫或精於修煉之士,給四川巡撫憲德的親筆諭旨說:

「聞有此龔論者,可訪問之。得此人時,着實優禮榮待,作速以安車送至京中……不必聲張招搖,令多人知之……」

總督李衛、田文鏡、鄂爾泰、山西巡撫羅石麟、福建巡撫趙國麟等人處都有他的征訪「異人」密諭,由李衛、田文鏡密薦。雍正八年,賈士芳再度人宮,並且露了幾手,大蒙雍正激賞。從這些資料看,雍正的身體自七年以後已經出現了問題。但賈某人這番得寵好景不長,只兩個月就身首異處。原因據留下來的資料來看,賈士芳操縱雍正的健康,「伊欲令安則安,伊欲令不安果覺不安」——這樣的本事誰不害怕?再就是賈士芳口出「背逆之言」,禱詞中有「天地聽我主持,鬼神聽我驅使」等語,而且屢教不改,雍正覺得他的邪佞也不可容忍。

小說中的賈士芳就是根據這些資料「形象」出來的。其中當然也灌注了我對這一現象的看法。我以為:一、特異功能是存在的;二、用它來行道治世是荒謬的。這也好比人,發了高燒就易見神見怪。社會生活「發了高燒」,也會出來些個異能奇技的傢伙來跳梁作怪。「搞鬼有技術也有限」,魯迅這話千古無疑。

兒子與位子

中國人比西方人,最看不開的便是「香煙」承繼的事。北方人家生產,哪怕只是三斤重的男孩畸胎,人們道里相傳會說「××生了個大胖小子」,倘是女孩兒,就是九斤重,也是那麼嘴一撇「是個小丫頭片子」——這當然是早年的事了,現在雖也還有類似的事,也是「非典型」的頑固分子還在堅持就是了。

這是彼時的情理。孔夫子說過「惟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這句話,我在一所大學調侃過:這一定是氣話。因為這個話沒有理論支持,和他老人家那一整套仁義禮智信的人倫學說沒有實質上的聯繫,突兀地,冷不丁冒出這麼一句,很可能是孔老師昨夜受了師母的氣,上了講台還在生氣,發牢騷罵人。他是個述而不作的人,說什麼話都由學生忠實記載,由此傳了下來。後世的一代代經學家詮釋,理學家剖析發揚愈弄愈大,愈弄愈極端、尖銳,竟釀成無數終天之恨,無盡人間之悲。

我想了想這件事,其實是暗合了中國的財產繼承的傳統——閨女是要「出門的」,結了婚便是「人家的人」,娘家的田產房屋,動產不動產,是沒有她的份兒的。這隻要稍加注意就是曉得了,窮得連穿褲子都成問題的人家,不會很在意生男生女,愈是往上的大戶人家,便愈是在這上頭想不開,鑽牛角尖。山東孔府是千年世家,改朝換代改不掉「衍聖公」這個鐵帽子爵位。因此衍聖公是世襲的。若衍聖公無子,那麼族裡就會議另推嗣子申報朝廷批准。有一代衍聖公竟真的遇到了這問題,他死了,衍聖公夫人按規矩必須退出公府,偏是側夫人懷孕未生,倘生男孩,公夫人便可免去這一難,因此她異常緊張,連日閉門告天祈福。等到側夫人產下一男,生產的沒事,公夫人一口氣松下來,竟致昏厥過去。

大戶人家、王公貴族,儘管是「鐵門坎里出紙褲襠」,什麼事都荒唐拆爛污,唯獨這件事,誰家也不肯馬虎,辨得極認真的。說到帝王家,那就更複雜,更紛亂,更尖銳,不但有後繼的事,還有爭嫡奪位的事。宋太祖死得不明不白,有所謂「燭影斧聲匣劍帷燈」千古謎之說。後世也是一代一代依樣畫葫蘆。為爭太子嫡位或冒或隱或「微妙」或直截,打得頭破血流,爭得殫精竭慮,疲憊欲死。說起來,他們也都是人。大致上也都受到當時最高的學養教育,並不是不識情,不知理,實在是大利當頭,關乎他們生死榮辱窮通貴賤的事,不得不爭。

這件事「正規的」是從秦始皇起。贏政不愧「始皇」,什麼事都從他開始。前頭列國也不乏父子相爭諸子搏命的,但那是「小局面」,秦是統一了華夏中國,車書萬里一同,度量衡統一,自他而始。但他的兩個兒子胡亥和扶蘇奪位,胡亥作為第一位奪嫡的勝利者,和他老爸那制度一樣為天下後世垂範。

所以每一代皇帝上台,考慮的「最大最大」的政治是兩件事,一件是「死了以後怎麼辦」——一登極便修陵墓。因為他曉得「富有四海,貴為天子」,活着的榮耀權勢是鐵定了的,死了之後到地下,也要和活着「差不多」,這麼着才能叫「永遠」;第二件是選繼承人。

這件事可就複雜許多了。這不但是「死了以後怎麼辦」,還有一個「活着時候的安全感」的問題。如若這皇帝只有一個獨生子,那就別無選擇。哪怕這小子是混賬王八蛋傻瓜白痴,也是「自家兒子」,定死了的太子位子是要給他的。兒子多,這事便麻煩了,選誰來當太子,怎樣選,幾乎是每個皇帝都頭痛的事。

大致上有三種傳統的做法:立嫡、立長和立賢這三種。「立嫡」很簡單,哪個是「正宮娘娘」生的便是哪個;「立長」也簡單,哪個兒子年紀最大——一般而論,歲數大一點,社會經驗多,統治術也熟練一點——就是哪個。「立賢」最好,這誰都知道。但那是對天下、對治理臣民而言。對皇帝,對宮廷安定,對朝局穩定,對大臣們來說,立賢倒是一件最麻煩最可怕的選擇。都是龍子鳳孫,誰賢?誰不賢?投准了票固是一步登天,一旦投錯了票,新君不是你當初選的「賢」,這輩子還得了?因此「立賢」這話,不過說說而已,皇后只要有兒子,別的人休想染指。因此我看史書,常有皇帝生時「天日之表」、「紅光滿室」諸話頭。說不定便是當時輿論宣傳的導向呢!

歷代就是如此。漢代立太子,除了太子,皇帝的其他兒子裂土封王。劉邦他這樣想——給兒子們一個「國」這麼豐厚的待遇,各自都去過「獨立」生涯,就不會去覬覦太子的皇權,誰料不久就鬧出「七國之亂」,同是王,一個爺娘祖宗,沒鼻子沒眼打起來。有鑑於此,除了晉代,皇室都有制度,叫「不得非劉而王」。封王,一是你必須是天皇貴族,是皇上的兒子;二是即使你是兒子,封王也不給地盤、人民。儲君只能有一位,其餘的給政治待遇,給「食采」,給錢養起來,只許你過「好日子」,不許你動野心打太子的主意。

這樣措置,太子的位置一般比較穩定。如無特殊的政治情況,太子能夠平安登極。但也有毛病,就是那些兒子們既有閒又有錢,又不許做事,一個個都比豬還蠢一點。窮奢極欲之外,拼命生孩子,朱元璋的第二十三子朱檉封在南陽二百多年,明亡時,南陽朱姓子孫封到輕車都尉的就有三萬餘人。封在洛陽的福王,家中金銀財寶壘如山積,李自成攻洛陽,危城孤立將士拼命之時,不肯拿出一分錢激勵守城軍隊,結果城破人亡,所有的錢都被李自成笑納了。

這種情形到清代有了較大的變化。清代也不給兒子們封土。但不許兒子們閒着,皇帝指定「差事」,也就是指定工作給他們負責,有的是「常務」,有的是臨時派定,由太子總起來負責。這當然是接受了前代帝王的教訓,想出的新法子。愛新覺羅氏是少數民族,入關前的「文化程度」,也就是個「小學」學歷吧,對漢文化的了解也就是一部《三國演義》而已。不知道兄弟鬩於牆宮廷殺戮五步血流的漢家「文化」殘殺的厲害。他們看到自己是「少數」,要對付龐大且是文化程度高的漢代民族,要統治這麼大的國家,兒子們必須有能力、團結一致才能辦到。前代帝王突出太子,把其餘的兒子壓下去,可以看做是「水落石出」的意味,清初立太子,卻是一種「水漲船高」的路子。

據我觀察,清室皇帝大致有兩個共性:一、(孝敬)怕媽不怕老婆。二是都頗能幹務實,昏庸無能的沒有。第一條不去說它,第二條就是「水漲船高」的實效,兒子們從當皇子時就開始辦差,在工作中歷練,官場情弊,政務艱難,民間疾苦,甚至人情世故也都了如指掌——天賦學養,身體條件,政治環境都極優越,且是無需去鍛煉寫八股文應試,騰出大量時間做很務實、很宏觀大局的事務。所以,只要不是智商有問題,或身體太弱,一個個皇子的實際素質都是相當了得的。這一條很像我們今日一些大亨,不但對子女施以最好的教育,同時在實踐中讓子女一步步提升能力,鍛煉社會素質。

但就皇子而言,他們離最高權力太近了,抬手就能摸到。古希臘神話中有一位女神叫墨杜薩,她長得極丑,頭髮都是蛇。人們不能看她,一旦看到了她,就會變成石頭人,永遠也回不過頭來。無論「水落石出」還是「水漲船高」,這些金枝玉葉都看到了中國的墨杜薩——權力,他們成了石頭人再也回不過頭來了。

佛家理論「色」可以成「空」。

道家學說「實」可以化「虛」。

基督的話,那一本《聖經》上它不論理。只是一句又一句地傳達「神的指示」。

儒家講仁,講忠恕,講孝悌,講禮義,把皇權捧到極致,帶來的後果,是道德標準與實施道德的行為的不一致,是溫情脈脈的虛偽。

很快的,清代帝王便嘗到了這個又硬又苦又澀的果子。

倘作一下比較,是頗有意味的。清初多爾袞掌天下多年,主少國弱之時,他若想當皇帝,可以說只是一句話的事。但他按《三國演義》來,不要學曹操,想學的是周公、諸葛亮,堅持不肯謀位。但(新君即位,幾乎第一件事便是抄他的家)野史稗官說他是與大玉兒(孝莊太后博爾濟吉特氏)有曖昧關係,所以扶孤濟弱。這事我堅持不信,因為他若篡位,不但有天下,且是可以娶了嫂子。

康熙是因為出過天花,遂以「獨特的條件」無可爭議當了皇帝。

但到康熙晚年時,儲位問題變成異常的尖銳、複雜和麻煩的事。這是因為此時建國已七十餘年,他的兒子們已經納入了漢家文化軌道,懂得了當皇帝是怎麼回事,更懂得了這其中的天差地別。如果說多爾袞有畏難政務(他是武將)的心思,這些皇子可不一樣,他們變成了熱衷政務,追求權力,樂此不疲的人,看墨杜薩看得真真切切,變成敲起來叮噹響的石頭人。

康熙皇帝共有二十四個兒子,他十二歲成婚,活到六十九歲,這些兒子是陸陸續續出生的,大的五十多歲,到他死時,最小的才四歲。大阿哥、二阿哥、三阿哥、四阿哥、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共是九位「爺」參與了這場史無前例的「鬧家務」。其中二阿哥是原立太子,幽死。大阿哥幽死。八阿哥九阿哥另行改名「阿其那」、「塞思黑」(滿語「豬」或者「討厭」的意思),十阿哥也是終生幽禁——實際上,連最小的阿哥,四歲的二十四阿哥也參與了這場血腥的鬥爭,沒有一個人是置身事外的,但「主力」是九個權勢極大的年長阿哥,因此史稱「九王奪嫡」。

我不能用這篇文章的篇幅詳細表述這場慘烈的宮廷巨變。我的實際感受,在讀到這些數據時真是有點毛骨悚然。看到了人間「最虛偽」與「最殘忍」的天然糅合物:一切都是在自然中生發,鬥爭的「檔次」在不斷提升,激烈到置性命生死不顧,壓迫呼吸於頃刻之間,張牙舞爪在公明之堂,朝會宴喜之時突然發難,猝然間圖窮匕現,五步之內血流當廷……而這一切,都發生在父慈子孝、兄弟揖讓的溫情紗幕之中!投毒、劫殺、獄囚、造謠、誣陷、中傷、飾過、諱功……所有人能想出的辣手都想出來了,用上了。至於後果,大家都曉得了。我細想了一下政變勝利的原因,竟是這樣兩條:一是賴於康熙皇帝政治嗅覺的靈敏,二是其餘皇子專搞「鬥爭」,「太投入」了引起他的反感,而雍正不搞工作搞鬥爭,在康熙面前竭盡全力表現他的「誠孝」。我在一老年大學講這件事:「假如你有幾個兒子,都在算計你有多少遺產,將來怎樣分配,如何才能分得多一點。其中一個卻不停地勸你:老爸呀,你可要好好保重身體,你活得長壽才是我的心愿啊……你說,你把財產給誰?」老頭老太太們在會場譁然而笑。

這就是「水漲船高」的代價。這團家族的悲慘變局的濃雲,一直籠罩在陰沉灰暗的紫禁城上空,一直綿延到清室滅亡。平心而論,康熙的兒子們個人素質、能力,個頂個的都很棒。他的三兒子還主持修撰了《古今圖書集成》,十四阿哥能帶兵,在青海打過大勝仗,餘下的阿哥們也各有自家本事——這都是「鍛煉」閱歷、讀書學習的結果,但卻用在了這上頭。我看雍正是憋了一世的氣一肚子話,寫了一部《大義覺迷錄》——皇帝寫書,他是千古一人。乾隆一看不好,「家醜外揚」了。一上台就趕緊收,急忙燒,把書的當事人速速殺掉。

我以為這場兄弟殘殺變爭分兩個階段,起初是「個別行為」,大阿哥見太子失寵,搞了一下就敗到底,三阿哥又跟上,也是一擊不中趕快退開。八、九、十阿哥接着一擁而上,變成一場群斗群毆。這是有點像市場上的「催眠效應」:一車菜挺新鮮的,擺在當街沒人買。有一個人去買,會帶得買菜的人擠破了車。

一切都是為了權力。就專制政治而言,戰爭是為了權力,內閣搏殺也是為了權力。因為權力象徵和代表了一切。——看到了這一點,乾隆皇帝下旨,廢止了立太子的祖制,形成了秘密建儲的局面:

兒子們,我不告訴你將來誰是皇帝,不立太子。誰是將來的皇帝,我死之後你們到乾清宮「正大光明」匾後那裡可以找到一張很精美的紙,它會告訴你想知道的事。

說偏心眼兒

我們中國人有個很不好的毛病。好聽一點說「為親者諱,為尊者諱」。親近的人、熟人、同事、朋友、愛人……有家庭地位與有社會地位,也就是說有族權與社會權力的「當權」,眼見他們出毛病、有過錯,事關他的聲名,鐵定的絕口不言。換言之,非親非故非掌權者呢?那就說有這一層禮,就可以飛短流長,嚼舌評批。這是理論,也是「禮論」。明擺着看,是不公道,偏心眼兒,從暗地裡說,這其實是坑了當事人,往往當事者糊塗一輩子,糊塗死了還不知道何故所因。

對於一個家庭,對於一人一事,這理論雖荒謬,尚無流毒害人。但對一個政權、一級政府,實踐上的害處都是老百姓或者公民承受了。打開我們的史書看看,沒有一例當朝人修當朝史的——都是等到它徹底完蛋了,換了「朝代」才去說昔日「前朝」的是非。他已經不是「當今」,你說他是豬、是狗、是王八蛋都沒事,反正前朝是糊塗死的,糊塗在什麼地方,前朝不曉得,我把它寫出來,則是曲筆繞彎兒給「今上」瞧瞧,小心着別學那王八蛋……周而復始,一代一代犯糊塗,一代一代依樣畫葫蘆。這麼着,混了兩千多年。這在世界列國絕無僅有。

這麼着做絕對安全,原因也很簡單,人都喜歡聽順耳話,嗅馬屁香。君權在握,你說他的「是」誇他的成績,他就認為你居心中正,「可表天日」;你批他的「龍鱗」,痛得渾身亂顫,他就對你不客氣。「殷有三仁」是孔子的話,說的是箕子、微子和比干,箕子佯狂,微子是聰明人,比干生在孔子之前,還不懂「諱」的妙處,結果呢?剜心。幾年前我曾到過比干墓,封土之處,所有的「比林」之木,都是一把把掃帚昂然向天——沒有樹心,像是要掃天下的灰塵,又像是默然警示着後人什麼。司馬遷是漢武帝時人,漢朝人,他實錄描摹了西漢前朝的史事,這人膽大,還有不少「太史公曰」加了進去,不單寫事,還加評論,是是非非指指點點,本來一片的赤誠,「上頭」以為他「操心不善,應該割蛋」,真箇讓人家給下了宮刑。他自己悲憤得不得了,我以為漢武帝還是對他留了點情的。他的事放在「康雍乾」這盛世里試試——你還要出書?你就是私史,躲在家裡每日記「歷史」,查出來也肯定是「凌遲」剮了去。司馬遷說「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這話肯定是不確的。更多的人不是泰山,也不是鴻毛,而是沙、塵土、石頭蛋子,倒是這些物件活得長久些,而且不斷演創歷史。「偏心眼兒」,用在史觀上,就會說不講理的話。比如說李世民,那是一代英主,能兼聽、能從諫,開創了中華史上最值自豪的唐代盛世。他當初即位玄武門之變,真正的殺兄逼父,很少有人提起。宋太祖趙匡胤「燭影斧聲,匣劍帷燈」的故事耐人尋味得很,也少有人談,但一樣是皇帝,論到雍正,什麼弒父逼母,殺兄屠弟,飲酒好色……十大罪狀都出來……你細究去,條條罪狀又似乎都有點「證據不足」。就這麼渾渾噩噩三百多年……反正混賬的時間長了,混賬的東西也會變成「真的」。原因在什麼地方?唐代離我們遠,名聲大且久遠,「唐宗宋祖」聽一聽這詞都帶勁,而且是漢人的,雍正離我們近,他活着時就有惡名,「傳位十四子」雖是假的,但無風不起浪,你肯定有點問題吧?不然你急什麼?身正不怕影子斜——幹嗎要寫《大義覺迷錄》忙忙地辯白?種種可疑:有作案動機、有作案時間、有作案的種種蛛絲馬跡,你又是個皇帝,是勝利者,皇帝有什麼好說的?你不是犯罪嫌疑人是什麼?且藏在心中深處,有沒有「滿人」暗示,我看也難說。辛亥革命留給我們的這份心理暗示是否還在呢?

打開我們當代的小說,凡地富反壞,必定個個壞透。「牆頭上掛洋蔥——根焦葉爛心不死」,「拉屎攥拳頭——暗使勁」,「夢想恢復」「丟失的天堂」。

這些事不能說沒有。但我們一窩蜂地都在弄,按照國有的教科書和國有的程式弄,白菊花、黃菊花、綠菊花……反正都是菊花。但作為「根據」,教科書和這程式未見得不是偏心眼的產物。「偏心眼兒」這心術心胸,用到哪裡壞到哪裡,用到什麼時代,那時代總是好不起來,但破起來是萬萬分的艱難,比如「成分」這事,從秦始皇而始,我們經過了兩千五百年的歷史,在社會生活中才打破了「它」,真正做到了「有成分,不惟成分」,變得聰明和公正了些,這裡頭有些道理真的是很深奧又很簡單。

馬屁永恆

只要是獨裁政治,真話的空間便十分狹小,馬屁市場便無限廣闊。

中央政府為了「聽真話」,自古以來不知想了多少辦法,從秦始皇起,就設了御史。這很有點像我們今天的紀律檢查委員會和檢察院一頭盯着公安局,一頭限制法院,你胡來我就抗訴。誰也不是「最高」。

封建皇帝才是「最高」。作為國家政府,社稷、廟堂最需要的是耳目靈動聽到名副其實的情弊。然而一個無法克服的麻煩在於:作為個人,要聽的是好話,阿諛逢迎的溜溝子舔屁股的話。而個人,既是政府的核心,卻又完全屬於個人!對國家做貢獻,碧血黃沙汗馬萬里,遠遠不如一個響亮的馬屁來得!楚王手下有兩個人,一個研製了「不龜手藥」,楚國軍隊到北方打仗,天寒地凍,手臉都裂了,常常為此吃敗仗,「不龜手」就解決了這個問題。楚王得了痔瘡,很難受,一個來舔楚王的肛門,楚王大約很受用,一下子賞了那人一百乘車。再有一個慈禧,她老人家愛看戲,戲上趙子龍在長坂保阿斗,甘夫人叮囑了幾句,戲子也就是演員了,大袍一揚銀槍高掃,一聲「領懿旨」!滿堂喝彩,慈禧臉上大放光,她認為這一嗓子喊出了同治王朝的實質。於是乘興揮毫,連寫幾個「福」字賞了「趙子龍」,那些苦巴巴在前線九死一生,那年頭叫「出兵放馬」,打太平軍、打捻軍、打八國聯軍的將軍,那些憂國憂民,一心想「挽狂瀾於既倒」的剛勇忠貞之士,想要指望她賞個「福」字,比登天還難。「最要」是聽真話,「最高」要聽是假話,這是中國歷代中最臭的東西。皇上管着一切,當然包括御史他們在內,都察院不過是皇上手下一個跑「耳」管人的差役衙門罷了,所以,凡歷史上好一點的皇帝,是「兼聽」,說是兼聽則明,就是說順耳的不順耳的都聽一聽。魏徵寫《十漸不克終疏》惹得李世民大怒,回到後宮,現在說法是下了班,還惱得咬牙切齒說,非殺了這老傢伙不可。長孫皇后問明原因,陳說利害,「太宗爺」這才憬悟過來。他的過人處是講理,理智。當然,老婆也很重要,這時候撩上幾句,魏徵就死定了。好話壞話都聽,這是好的,差勁的是只專聽好話,聽到丁點壞話立刻聯想到「反對我」上頭,這類皇帝倒居多。所以古人嘆息,小人整君子,只是舉手之勞,君子搏小人,猶如赤手縛龍象,這上頭吃虧的屈死鬼如恆河沙數。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這是古今中外的公理。什麼叫公理,我記得我的一位教師說的有趣:「公理,就是不需要證明,狗都懂的道理。比如,直線距離最近這公理,你扔一個肉包子,那狗肯定直線撲過去,絕不會繞個彎奔去。」「馬屁不穿」這公理,恐怕受用到地老天荒地球人類消失,聰明人也逃不脫這利器,不過善於躲避一點罷了。當初海瑞上《治安疏》,他懂得裡頭說的話不中聽,已是做了死的打算。嘉靖皇帝看了這奏摺,把奏摺甩在地下,思量着撿起來看,如是幾番,扔了撿,看幾行又扔。史載這細節,很有個性特色,文學性也極強,史籍資料能如此傳神刻記,洵為難得。由此可見,嘉靖並非不知好壞,他只是更想成仙,永遠聽馬屁就是了。

《鄒忌諷齊王納諫》是中學選文吧?現在不知「下放」了沒有,裡頭有精闢論述,下頭對上有三條:一是怕,因為當政的可以讓你富貴榮華,享用膏腴,也可以讓你潦倒困頓,窮蹙終生。他有這樣的權柄,當然要舔他;二是愛,這類人是已經拍馬成功的「過來人」,擔心一個不慎掉下去,因而要繼續拍馬「鞏固」陣地;三是「有求於」當政的,這是指下層普通人了,因為當政掌握着一切的分配權,三人核桃兩個棗,可以給你,也可能給他,你和他又需求這核桃棗,於是馬屁競爭賽開場。所以,只要是獨裁政治,真話的空間便十分狹小,馬屁市場便無限廣闊。在為國家整體還是為個人舒張的選擇上,主人們大抵誰也不肯放棄後者。

誰都不是「最高」。便是席筵之通行的比試比較科學些:老虎吃雞,雞吃蟲,蟲吃「槓子」,槓子呢?打老虎。這也是人類政治循環制約的一個鏈,抽掉任何一個環節都要出大問題:比如沒有棍子,靠老虎「自律」敢情它就不吃雞了?它恐怕敢是「通吃」!這樣的情形,馬屁便永遠不穿,真話便過於微弱。造就出的是李林甫、盧杞、趙高、魏忠賢,消滅的是比干和屈原們。

腐敗症與糖尿病

今年有幸參加了中共十六次代表大會。江澤民在台上講,我在台下邊聽邊想,也算計了一下,如果無誤,代表們興奮鼓掌共十六次。其中最熱烈,最長久,「雷鳴般」的是兩次。一次是說台灣問題,一次是反腐倡廉的事,江總書記表示出極大的熱忱與決心。代表們報以暴風雨般的掌聲,參加這會議的多是黨的中高級幹部,階級既高,且素養成熟。不然,從當時的氣氛,準會雀躍歡呼起來。

我思量,為什麼這樣?一則是國家統一、團結乃眾之所望;一則則是國家強盛之本。因為無論你有多麼好的制度、優良的辦法、措施來治國,都離不開一個公明廉潔,可以說就是民意。不可能設想,貪官污吏一邊大肆非法撈錢,一邊率領我們百姓去「建設小康」的吧。

然而情勢卻是不容樂觀。從中央到地方,大到「副國級」小到「未人流」的副股級,抓出來不少,槍崩了一大批,成克傑、胡長清、李紀周、慕綏新、戚火貴……捉住了之後一個也沒有饒,全都殺掉了。殺一原是「儆百」的意思、宰雞是給猴子看的意思。按理說該嚇倒一大批的,然而不然。大家似乎不甚驚慌。《莊子》里有一篇莊子惠子河梁之對,內里說「樂哉魚乎」——誰不幸被釣上了,它才「不樂」,寫八股檢討,「深刻」騙人。沒有吃到餌的還在那裡——是否?我不曉得——偷着樂的吧——這應了篇中另一句「子非魚,安知魚之樂」。我在另一篇文章中曾說過,貪官污吏,腐敗之猖,也猶如兩句詩,叫做「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大有前仆後繼、寧死不屈的勁頭。這幾年患了病,叫糖尿病。忽地心靈有感了一下,竟和「腐敗」聯想到一處。我以為當前腐敗問題,實在是個社會的「糖尿病」。「宇宙」這個詞,「宇」是「上下四方」的意思,「宙」是古往今來的意思。自從有宇宙社會,我還沒有見到哪個國家哪個地區不存在「血糖」問題的。可以說,全世界的國家「血糖」都偏高,而我們卻高到了令人恐懼的程度。假設說哪一個醫生發明了根治這病的藥,我看應該給他諾貝爾獎。那麼,哪個政治家弄出一套根治社會之「血糖高」的「藥」,該得個什麼獎?我的想象就蒼白貧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