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 - 第2章

九把刀

  我回頭,只見沈佳儀清澈到發光的眼睛,毫不迴避地看着我。

  「喂,放心啦,我上課繼續吵鬧的話,賴導就會把我的位子換開,到時候你就不用煩了啦!」我皺眉,有點煩。

  「你其實很聰明,如果好好念書的話成績應該會好很多。」沈佳儀淡淡地說。

  簡直答非所問嘛!

  「吼,這不是廢話嗎?我可是聰明到連我自己都會害怕啊!」我頂了回去。

  「那就好好用功啊,私立學校很貴的耶!」沈佳儀開始像個老媽子。

  於是我們就這樣聊了起來,以一種「我的人生需要被矯正」的方式。

  沈佳儀的怪癖就是愛嘮叨,明明才十五歲說話卻像個死大人,更嚴重的是沈佳儀竟然會考量未來的事(吼!輕鬆點!)。而我改不掉的毛病卻是幼稚,無可救藥的幼稚,對於未來這種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東西,不就是「我總有一天會成為超屌的漫畫家」如此簡單的事麼?

  總之,沈佳儀跟我兩人的能量是處於不斷正負「中和」的狀態,我有預感再這樣下去,我一定無法成為一個幽默的人,個性也會越來越壓抑,變成一個自大不起來的普通人。糟糕透頂。

  但無可否認,沈佳儀實在是一個很容易讓人感到舒服的女孩,沒有讓人生厭的好學生架子,功課好也沒聽她自己提過,尤其在與沈佳儀一來一往的日常對話中,我那份自慚形穢很快就變成多餘的情緒。畢竟要遇到這麼漂亮又年輕的歐巴桑可是難能可貴。

  怎麼說沈佳儀是個歐巴桑呢?沈佳儀實在是個無敵囉嗦的女孩,我必須一直強調這點。

  沈佳儀住在遙遠的彰化大竹,但由於搭早班校車的關係,沈佳儀總是到得很早,七點就坐在位子上溫習功課。

  每天早上我騎腳踏車去學校,搖搖晃晃、睡眼惺忪將早餐摔進抽屜後,總習慣立刻趴在桌子上睡大頭覺,但沈佳儀會拿起筆朝我的背輕刺,一刺,再刺,直到我兩眼迷濛地爬起,回過頭跟她說話。

  「柯景騰,我跟你說,昨天我們家門口來了一隻流浪狗,叫小白——」

  「——小白?流浪狗怎麼會有名字?」

  「當然是我們取的啊,哎呀我跟你說,那隻小白真的很乾淨,我妹妹昨天拿東西餵它,它還會搖尾巴——」

  「這麼懂事的狗,喜歡就養了啊?流浪狗有了名字就不是流浪狗了。」

  「不可以啦,我家不可以養狗。」

  「你很王八蛋耶,取了名字就要替它的人生負責不是嗎?」

  「——你這樣的想法很幼稚。」

  沈佳儀總是在七點半早自習開始前,「把握機會」滔滔不絕地跟我說昨天她家發生了什麼事,事無大小,雞毛蒜皮般的小事情沈佳儀都能說得很高興。

  有時我會一邊吃着早餐一邊靜靜地聽她說,有時我會不斷吐槽。她喜滋滋地聊着生活小事的模樣,常看得我啼笑皆非,原來這麼一個努力用功讀書的小大人,私底下卻是這麼愛瞎扯蛋。表面上我都裝作一副意興闌珊的模樣,好逗沈佳儀更賣力地跟我說這些狗屁倒灶。

  如果我趴在位子上裝睡,讓沈佳儀的筆在我的背上騷擾太久,我卻依舊無動於衷的話,沈佳儀就會將筆帽拔開,用力朝我的背突刺,痛得我不得不大驚轉身。

  「你幹嘛睡得這麼死,昨天熬夜呴?」沈佳儀收起筆,眼中沒有一絲愧疚。

  「靠,很痛耶!刺這麼大力要死。」我抱怨,真的很痛,而且原子筆還會在我的白色制服上留下醜醜的藍點。

  「熬夜是念書嗎?你的眼睛都是紅的。」沈佳儀又是歐巴桑的口吻。

  「我念書的話你們這些好學生還有得混嗎?當然是熬夜畫漫畫啊。」我揉眼睛。

  「對了,你昨天有看櫻桃小丸子嗎?真的好好笑,小丸子的爺爺櫻桃友藏——」沈佳儀興沖沖地開啟話題。

  常常我一邊啃着饅頭加蛋,一邊看着沈佳儀說話的樣子,心中不禁升起異樣的感覺:像沈佳儀這麼優秀的好學生,竟然老是巴着我——一個從任何角度看都很糟糕的壞學生進行「晨報」,真是滑稽至極。更令我沾沾自喜的是,我越是吐槽回去,沈佳儀就越是再接再厲。

  後來,沈佳儀便養成跟我在自習課上聊天的壞習慣,聊天的內容從地理課老師的上課方式到慈濟功德會的大愛精神,無所不包。

  跟好學生聊天有個好處,就是風紀股長在登記吵鬧名單時,會不由自主迴避掉同樣愛講話的好學生,欺惡怕善可是風紀股長曹國勝的典型。

  於是我們肆無忌憚地聊,我跟沈佳儀就這麼成為很不搭稱的朋友。

  不管是現在或是以前,成績絕對是老師衡量一個學生價值的重要標準。

  一個學生,不管具備什麼特殊才能(繪畫、音樂、空手道、彈橡皮筋等),只要成績不夠好,都會被認為「不守本分」,將心神分給了「旁門左道」。反之,一個成績好的學生,只要在其他領域稍微突出一點,就會被師長認為「這實在是太傑出了,連這個也行!」,放在手掌心疼惜。

  吾校精誠中學當然也不例外。

  針對月考成績,本校設立了一個名之為「紅榜」的成績關卡,月考成績名列全校前六十名的好學生可以排進所謂的紅榜,這些人的名字會用毛筆字寫在紅色的大紙上,貼在中廊光宗耀祖。「你這次差幾分就可以進紅榜?」也變成同學間相互詢問的等級劃分。

  每個班級進入紅榜的人數象徵一個班級的「國力」,也代表一個班的「品牌」。占據紅榜的人數越多,賴導臉上的笑容就越燦爛,其他的科任老師也與有榮焉。

  「如果這次紅榜的人數全年級第一,放假的時候,老師就帶你們到埔里玩。」國文老師周淑真一宣布,全班歡聲雷動。

  紅榜啊——關我屁事。

  雖然不關我屁事,但我念的是美術資優班,美術是虛幻的形容詞,資優班是名詞,所以我們班很會念書的同學非常多,每次月考結束後點點紅榜的人頭數目,總是在全年級的前三。這次要衝進第一,也不會是什麼奇怪的事。

  「進紅榜啊——請問成績優秀的沈佳儀同學,你曾經掉出紅榜過嗎?」我拿着原子筆當麥克風,裝模作樣地放在沈佳儀面前。

  「不要那麼幼稚好不好?」沈佳儀成績超好,常常都在全校前十名。

  「吼,你很屁喔!你每天到底都花幾個小時在念書啊?」我反譏。

  「柯景騰,如果你每天都很認真念書,一定也可以進紅榜。」沈佳儀很認真地看着我。

  「我知道啊,我可是聰明到連我自己都會害怕啊。」我嘻嘻笑,一點也不心虛。

  關於我沒來由的自信,真的就是沒來由。一種天生的臭屁氣味。

  怪獸鄭孟修是我當時最好的朋友,家裡蠻有錢的樣子,每個禮拜都會買最新出刊的少年快報,並常常把少年快報借我回家看,一起關心超級賽亞人跟弗力札最新的BL狀況。但即使熟稔如怪獸,對我莫名其妙自信這一點也是無法理解。

  怪獸住在鹿港小鎮,放學後我常一邊看漫畫一邊陪怪獸等校車。

  「柯景騰,你最近常常跟沈佳儀講話耶。」怪獸坐在樹下,看着天空。

  「嗯啊。」我翻着少年快報。

  「這樣不會很奇怪嗎?她都跟你講什麼啊?」怪獸還是看着天空。

  他老是看着天空,害我以為老是看着天空的人都有點沒腦筋。

  「什麼都講啊。」我皺起眉頭,繼續翻頁。

  「可是她成績那麼好,怎麼有話跟你說啊?」怪獸看着天空,脖子都不會酸似的。

  「怪獸。」我沒有放下漫畫,挖着鼻孔。

  「沖蝦?」怪獸被天空的浮雲迷惑住。

  「我是個很特別的人。」我說,看着手指上的綠色鼻屎。

  「真的假的?」怪獸呆呆地問。

  「真的,有時候我特別到連我自己都怕啊!」我將鼻屎黏在怪獸的藍色書包上。

  月考結束,我們已經坐在前往埔里的公車上。

  第三章

  埔里是個好山好水好空氣的好地方。在樹林裡深呼吸,明顯可以感受到肺葉迅速被清爽的空氣給膨脹開,然後捨不得吐出似的飽滿。

  周淑真老師帶着班上三十幾個臭小孩,大家嘻嘻哈哈走過山澗上的小橋,穿越耀眼的大太陽底,陽光透過擺動吹拂的樹葉枝幹,在每個人的身上流動着游魚似的光。

  擺脫書本的沈佳儀非常開心,跟黃如君、葉淑蓮一路說個沒完,讓周淑真老師非常訝異平常這麼用功的女孩子也有嘰嘰喳喳的一面。

  周淑真老師是個虔誠的佛教徒,領着我們先到埔里山中認識的精舍打坐。

  「老師,我們為什麼要大老遠跑來打坐啊?」廖英宏舉手。廖英宏的個子很高,成績非常棒,卻很喜歡在課堂上扮小丑搞笑。幽默感是他珍貴的天性。

  「對啊,幹什麼要打坐?我們不是來玩的嗎?」許志彰也頗有不解。許志彰的姊姊許君穗也跟我們同班,許君穗是公認的班上第一美女,而許志彰則是黑名單的常客。

  「因為你們平常太吵了,所以要打坐修身養性,反省平常的自己。尤其是柯景騰,平常都靠沈佳儀在管教你,來到山上要特別在佛祖前好好打坐反省。」周淑真老師微笑起來,你也只能認輸。

  「老師,我這個人一反省起來,連我自己都會怕啊!」我鼻孔噴氣。

  到了精舍,幾個得道高人模樣的師父板着臉孔,立刻安排我們魚貫進入靜坐室。

  靜坐室鋪着榻榻米,燒着淡淡的焚香,裡頭已經坐了幾個據說在進行「禁語禪七」的高尚大學生。整個房間有種自然的肅穆,就像一百公尺深的海底,打禪七的大學生們就像死氣沉沉的海草,而我們自是頭頂甩着死光炮的燈籠魚了。

  「裡面的大哥哥大姊姊在打禪七,你們進去以後不可以出聲,不可以睜開眼睛,不可以睡着!我們是客人,不能妨礙師兄師姐的修行。」周淑真老師嚴肅地告誡。

  「安啦老師,我們偶而也會當好孩子的。」楊澤於笑。

  我們脫掉鞋子躡手躡腳進去,大家勉強克制平常的活蹦亂跳,在小小的靜坐室里盤腿打坐。期間不言不語,不能睜開眼睛,更不知道要打坐到什麼時候才算結束,這點尤其令人不耐。

  坦白說我本來是有打算認真好好打坐,但怪獸在我旁邊呼嚕嚕睡着這件事搞得我心神不寧,他搖搖欲墜的身體令我不得不睜開眼,亟欲目睹他轟隆倒下的那一刻。

  我睜開眼,發覺定性很差的廖英宏也睜開了眼睛,我們相視一笑。

  「你看怪獸!」我用誇張的唇語溝通,眼睛着落到怪獸身上。

  「把他推倒?」廖英宏轉着眼珠子,用誇張的唇語建議。

  「不,看我的。」我唇語。

  我慢動作脫掉襪子,將爬了一天山路、浸了一天汗水的臭酸襪子放在怪獸的鼻子前。熟睡的怪獸突然眉頭一緊,看樣子是在夢境中突然撞上了火焰垃圾山。

  「啊,好好玩!」廖英宏身子一震,臉上露出快要爆笑出來的表情。

  廖英宏有樣學樣,小心翼翼解開僵硬的盤腿,將長腳伸到專注打坐的許志彰鼻子前,扭動他的臭腳趾。搓搓孜孜。

  許志彰的渾然不覺,弄得我忍俊不已。

  此時,我跟廖英宏肚子劇烈震動的暗笑聲,已經吸引了許多同學睜開眼睛,大家一陣錯愕,瞬間都震動起來。

  「這樣很沒品耶!」楊澤於唇語,臉上卻笑得很陽光。

  「不,這樣才叫沒品。」我笑嘻嘻解開盤腿,拎着臭襪子,用凌波微步走到許志彰面前,將臭襪子放在許志彰的鼻子前亂擰,將酸氣唏哩呼嚕擠壓出來。

  在我跟廖英宏的腳臭夾攻下,許志彰頗不自然地皺起眉頭。

  「原來如此,善哉善哉。」楊澤於恍然大悟,於是泰然自若解開盤腿,努力伸腿到許志彰鼻子前,使勁扭動臭腳趾。

  每個睜開眼睛的同學看了這一幕,全都處於爆笑出來的邊緣,連怪獸都醒了。

  此時乖乖牌沈佳儀也被周遭奇異的氣氛感染,忍不住睜開眼睛,一看到廖英宏與楊澤於雙腳伺候,加上我索性蹲在許志彰面前擰臭襪子的模樣,沈佳儀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這一笑,許志彰立刻睜開眼睛,周淑真老師也睜開了眼睛,幾個打禪七的師兄師姐也睜開了眼睛。罪過罪過。

  我迅速穿上襪子,而廖英宏跟楊澤於那兩隻來不及收回的臭腳,則尷尬地停滯在半空中。許志彰臉色大變,幾乎要破口大罵。

  周淑真老師氣急敗壞地拎着我的耳朵,拖着我們三個搗亂鬼,加上苦主許志彰一同逃出靜坐室。

  「氣死我了,竟然讓我這麼丟臉!你們在外面半蹲!蹲到大家都靜坐完了才結束!」周淑真老師整張臉都給氣白,聽見身後靜坐室傳來一陣驚天動地的爆笑聲,臉色又是一垮。

  「老師,我是受害者啦!」許志彰委屈地說,拳頭握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