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個人咖啡 - 第2章

九把刀

  「叫你們家的阿不思出來,我要喝蘇門答臘麝香貓咖啡!」亂點王嘿嘿嘿怪笑,搖晃着手中的鈔票,說:「老子有的是錢。」

  我看着自以為幽默的亂點王嘆息。

  唉,誰都看得出來肚子贅了一圈肉的亂點王想泡阿不思,可惜他不曉得阿不思是個只喜歡女生的拉子,他一點機會都沒有。

  於是阿不思拿着拖把出現了,冷冷地問明了亂點王要的奢侈品後,轉身走進廚房,捧了正在吃麵包的鎮店店貓「阿苦」出來,放在櫃檯上。

  「蘇門答臘要大便的話,大概還要三十分鐘,加上烘培也要三十分鐘,再加上沖泡十分鐘,總共是一小時又十分,你要等嗎?」阿不思指着店貓阿苦。

  阿苦的嘴裡還咬着法國麵包,表情痴呆地抖抖屁股。

  「阿不思你少來這套,這隻貓我也認識的,叫阿苦!」亂點王愣了一下。

  阿不思捧着阿苦的肚子,望向坐在櫃檯看雜誌的老闆娘。

  「唉,阿苦死了,這隻貓是我們新養的,叫蘇門答臘。」老闆娘頭也不抬,淡淡說完繼續看她的八卦雜誌,亂點王瞪大眼睛。

  「蘇門答臘只是它的名字,它全名叫蘇門答臘·麝香。」我忍住笑意,一臉正經地說。

  亂點王瞪着無辜被改了名字的阿苦,阿苦打了個臭臭的哈欠。

  「一個小時又十分,等不等?」阿不思冷漠地看着亂點王。

  最後,亂點王點了杯巧克力脆片拿鐵外帶,就恨恨地落荒而逃了。

  我無法克制地在店裡哈哈大笑,但阿不思跟老闆娘則酷酷地繼續她們原本正在做的事,好像一切都沒發生過似的,真是搞笑界的最佳拍檔。

  不過,阿苦就比較倒楣了,它從此被改了名字,就叫蘇門答臘·麝香,簡稱蘇門答臘,好應付以後還有類似的胡鬧要求。

  這個故事,就從這間有趣的「等一個人」咖啡店開始吧。

  二○○○年九月,那時我已在店裡試聘了一個暑假,進入高三下學期。

  周杰倫剛剛發了他生平第一張專輯。

  【1.2】

  「阿不思你好厲害,要是我就無法應付那些無聊男子的無聊要求。」

  我練習用手工打奶泡,這樣的奶泡比較溫和順口。

  「小妹,只要你待的夠久,你也能夠調出世界上所有存在跟不存在的咖啡。」阿不思清洗着上面畫着史奴比的可愛瓷杯,事不關己地繼續說道:「至於能不能喝就不是你的責任了,是那些無聊的人的事。」

  「說的也是。」我又笑了起來,默背桌上英文課本里的第一課單字。手裡的奶泡器繼續翻攪着。

  開學一個星期了,我還在調適一面晚上打工一面準備考大學這種「讓同學聽起來很帥氣」的高中女生生活。

  目前為止我自認這樣的生活很有規劃、朝氣蓬勃,不像一般高中生放學後必須去補習班繼續上學時沒打完的瞌睡、傳還沒傳完的悄悄話紙條,或是去煙霧瀰漫的網咖跟虛擬世界裡的怪物搶奪霹靂無敵大寶劍或根本不能用的金幣等。

  在香香的咖啡店打工,可以學到調煮咖啡的各種知識和品味,跟冷面笑匠阿不思共事,向深不可測的幽默年輕老闆娘學習她自己發明的人生哲學,這才是一個健康的高中女生的課後生涯。

  偶而有同學來店裡捧場,我也可以穿着白色的圍裙,像個小公主端出自己沖調的咖啡跟淋上心型焦糖的熱鬆餅放在他們眼前,有種「看吧,我就是比你們還要獨立喔!」的虛榮感。

  「對了,你不去補習卻來這裡打工,你家裡都不會罵嗎?」

  阿不思將所有的杯子都清洗完畢,快十點半了,店也快打烊了。

  「不會呀,雖然我爸反對,不過我已經跟我媽講好了,如果我的月考全校排名沒有退步的話,我就可以在這裡賺零用錢不必去無聊的補習班羅。補習班好無聊,去補習班還不是在那裡跟女生傳紙條,不然就是一些自以為很帥的臭男生想跟女生『做朋友』,真的是小說看太多。」我說,故意將「做朋友」加重語氣。

  高中女生討厭男生,天經地義。唯有他例外。

  「那你回去以後,洗個澡,多讀一點書再睡覺吧。」阿不思。

  「超酷的阿不思怎麼會比我自己還擔心學校功課?」我吐舌。

  「我可不想過兩個月後,還要重新訓練新夥伴。」阿不思酷酷地笑道。

  阿不思將最後一個瓷杯收拾好,看着牆上的鐘,十點二十五分。

  還有五分鐘打烊。

  但是今天一整天,老闆娘的「老闆娘每日分享」特調咖啡一杯都沒賣掉。

  所以,老闆娘還在等一個人。

  店裡已沒有客人,老闆娘獨自坐在柚木小圓桌旁,赤着腳盤坐在白色的絨布沙發椅上看書。

  小圓桌上,只有兩隻乾淨的空咖啡杯。

  「還有五分鐘。」阿不思將白色圍裙脫掉摺好,點了枝菸。

  只有在快下班、店裡沒客人的時候,阿不思才會抽上一根菸。

  她總是若有所思等着鐵門拉下,然後去找她還在念大學的女友吃宵夜。

  「他一定會來的。」我說,趴在櫃檯上喝着剛剛打好的奶泡。

  老闆娘抬頭,看着我笑笑。她也知道的。

  那個人不管白天工作多麼忙碌,晚上如何狂風暴雨,就算新竹突然颳起龍捲風、下雪、落下冰雹,他也會盡一切可能趕到,喝她親手調製的、一天只與一個人分享的、口味永遠不確定的單品咖啡。然後與她聊聊。

  雖然那個人從未出現過。

  因為,老闆娘的故事,同樣尚未開始。

  【1.3】

  「那幾片乳酪蛋糕,你們誰把它帶回家吃吧,不然太可惜了。」

  老闆娘指着透明櫃檯里賣剩的小蛋糕,常有的事。

  「我減肥。」阿不思舉手,將菸熄掉,轉身準備將鐵門拉下。

  所以我就高高興興將新鮮的乳酪蛋糕用紙盒裝好,打算帶回去讓累了一天的老爸老媽當宵夜,他們一定會很開心恰恰好生了個懂事的女兒恰恰好在咖啡店裡打工。

  回家時,我騎着單車,停在對面就是清華大學的紅綠燈前。

  清大夜市前的紅綠燈很有名,因為這些大學生、研究生,甚至教授與講師,都把高高懸在光復路上的天橋當作空氣,將交通警察的指揮跟哨子嗶嗶聲當作闖紅燈的參考,個個見縫插針跑過車水馬龍的大街。

  我懷疑我上了大學後,是不是也會將交通安全守則忘得一乾二淨。

  話又說回來,每天上班下班,都看着那些勇敢的大學生奮不顧身闖越馬路,他們嘻笑的樣子是在補習班那種兢業的荒謬氛圍里難以一見的。

  上大學是個近乎魔法的生命過程,會讓死氣沉沉的高中生脫胎換骨。

  像我這樣的陽光女孩有權利決定要不要穿裙子上學,男生也不再只是會打籃球跟打電動。

  隔了一條街,還有三百三十一天,然後前方就是大學生活。

  我很嚮往,甚至有些迫不及待。

  因此,雖然我幾乎每天都會往咖啡店報到、提早學習獨立與體驗人生,但我每天總是溫書、做參考書上的練習題到兩點多才睡覺。

  四個多鐘頭後,六點五十起床,睡眼惺忪地晃到竹女參加數不盡的晨間小考,遊魂一樣寫完考卷。不過我的成績跟隔了一條街又三百三十一天的大學,顯然還有一段尚待努力的距離。

  綠燈了。

  我一邊在腦海里練習英文作文,今晚的題目是「If

I

were

a

president」,於是我胡亂想着我要如何改造台灣,一邊往家的方向騎車前進。

  腳踏車在坑坑洞洞的馬路上登登登登搖晃,我小心翼翼保持平衡,免得掛在把手上塑膠袋裡的幾片乳酪蛋糕摔在地上。

  又稱「風城」的新竹,入夜,風格外的大。

  光復路部份路段是些微下坡,夜風迎面而來,我的雙腳居然有些吃力,幾乎要倒退騎了,原本充滿英文成語的大腦漸漸無法思考,索性哼起張學友的《想和你去吹吹風》應景應景。

  我奮力踩着踏板,老舊的腳踏車爬過一個又一個的路口,回到位於市中心圓環旁的家裡時已經十一點,我也香汗淋漓。

  我想過不久我就會鍛煉出一雙堅忍不拔的蘿蔔腿。

  撐開拉到一半的鐵門,家裡的空氣一直飄着淡淡的檀香。

  小客廳的電視上演着亂七八糟的叩應節目,爸媽那年紀最喜歡看的政治肥皂劇。

  「爸,老闆娘今天又請客喔!」我將蛋糕放在桌上。

  「哇,這很貴吧?」老爸掀開紙盒說道。

  「對呀,賺到了。」我背著書包蹦蹦跳跳上樓。

  「哥在洗澡!你先去念書,他洗完會去叫你!」爸在樓梯口大聲說道。

  爸爸一輩子都在開車。

  年輕時開過怪手、起重機、推土機,後來結婚後存了點錢,就買了台裕隆牌小速利開起計程車來;生下我之後幾年,那台小速利被超速的卡車撞出一個大凹洞,逃過一命的老爸索性賣掉幾乎報廢的計程車跑去開一路跟二路公車。

  「好像沒聽說過開公車會被撞死的。」他這麼解釋,一開又是好幾年。

  「哥很煩耶,那麼晚了才洗!」我經過浴室外面時故意大聲喊道。

  我討厭念書的時候全身臭摸摸的,會讓我精神無法集中。

  浴室的門微微打開,縫裡露出一顆濕答答的大腦袋。

  「臭死了!什麼東西擋在門口那麼臭啊?!」然後又縮了進去。

  我真想一腳朝這顆大腦袋踢下去。

  我只有一個哥哥,沒有姐姐妹妹或弟弟。

  聽說當哥哥都很會照顧妹妹、保護妹妹,但這只是不切實際的謠傳。

  我家的這位二十歲笨蛋男生只會欺負我,跟我搶浴室、爭馬桶、趁我在洗澡時在門外發出尖尖細細又牽絲的聲音裝鬼嚇我,甚至跟我瓜分一半的房間長達十七年。

  這個心智年齡不夠二十歲資格的男生叫做李豐名,目前正在中華大學念建築系大三,立志將來要當建築師。但他的可愛小妹我估計以他用功的程度、扣掉排在他書柜上的漫畫長度、然後再乘上他貧弱的智商,這位叫李豐名的志氣青年多半只能當個苦力工頭之類的。

  【1.4】

  將書包掛在衣架上,拿出數學參考書一題題按部就班解決排列組合問題。

  我的數學在班上可說是數一數二的高手,但還沒洗澡的我有些難以集中精神,加上許多排列組合的題目個個充滿可惡的陷阱跟不明確的題意,十分鐘內連錯了五題。

  「真怪耶,什麼七個女生八個男生坐在一個圓桌上吃年夜飯,但瑪麗跟約翰兩個人彼此在生氣所以不能坐在一起,而彼得跟湯姆兩人感情很好一定要坐在一塊,請問這十五個人有幾種坐法?」我拄着下巴有些不甘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