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林寺第八銅人 - 第3章

九把刀

  「新來的總是要吃點苦,我明白。」七索毫不介懷,換上剛剛小和尚沒能送出去的粗布衣服,捲起袖子,欣喜不已。

  小和尚打量着七索,認真地思考着什麼。

  「師兄,有話請說無妨。」七索看出小和尚的難言之隱。

  「如果你想逃跑,我不會說的,也會幫助你。少林有太多漏洞,要逃下山根本不是什麼難事。」小和尚脫下身上的衣服,露出無數瘀青與血痕,還有許多暗紅色的小點遍布全身,肋骨明顯有斷了又續、續了又斷的突起痕跡。

  「這些是什麼?是練武的必經考驗嗎?還是下山闖陣所受的傷?」七索驚訝,卻燃起更多的鬥志。

  「是毒打。」小和尚穿上衣服,淡淡說道,「如果你繼續待在這裡,只怕會被打死。」

  「為什麼你能熬得過我就熬不過?沒這個道理。」七索有些不服氣,但也知道這位小師兄只是好心提醒自己。

  「很多人運氣不好,來不及逃走就死了,往往只是被點錯了穴,或受了過重的力,大好人生就這麼嗚呼哀哉,值得嗎?」小和尚躺在稻草堆里,閉上眼睛。

  七索摸着頭髮,拍拍小和尚。

  「有沒有剃刀?幫我剃髮吧。」七索說,一點都不受影響。

  「你這小子是很倔強呢,還是很無知?還是聽多了少林寺威風八面的江湖訛言所以傻了?」小和尚在窖上拿了柄剃刀,開始幫七索卸發。

  七索不語,依舊沉浸在天下英雄出少林的興奮里。

  小和尚一邊剃髮,一邊感覺到七索的頭皮正發燙着,連耳根子也紅了,明顯就是亢奮,現在怎麼勸他都不會將話聽進去的。

  「這裡會是讓你失落的傷心地。」小和尚感到不忍。

  他很想將七索給點昏然後偷偷丟出寺,但他這種死頑固一定會再爬進來,除非讓他親身體驗少林寺的殘酷。

  「在我們乳家村有個說書老人,他常常引述孟子的話: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勞其筋骨,苦其心智,增益其所不能。在小小的少林寺里都不能賭上性命,何況是江湖,何況是天下。」七索看着地上的落髮。

  「賭上性命?」小和尚心中有個傷痛。

  「俠者在賭上性命的時刻,才是他生命里最燦爛的時刻。」七索復誦着說書老人的話語。

  「你這小子,跟一般鄉下來的笨蛋好像不大一樣。」小和尚深呼吸,試着緩和心中莫名的痛楚。他想起了他的父親。

  「怎說?」七索。

  「似乎又笨上了好幾百倍。」小和尚拍拍七索的光腦袋,將剃刀丟回窖上。

  小和尚拿起牆上的柴刀丟給七索。七索會意,像他這樣的新生除了學功夫,當然還得打打雜,難道少林寺還請用人不成?

  拿起柴刀,七索守本分地開始劈柴,就跟他在乳家村時常做的雜工一樣。

  小和尚並沒有因為終於有了可供唆使的新來者,便將所有的工作交給七索,他蹲在地上,隨手抄起一塊木頭,滿不在乎地用手就是一劈。

  木頭應聲斷裂,小和尚拿起另一塊木頭又是一斬,轉眼間又劈斷了兩三塊。

  原來如此。

  天下武功出少林,因為少林處處是功夫啊!七索心想,立刻將手中柴刀丟在一旁,吹吹手掌,學着小和尚用掌緣猛力朝木塊劈砍。

  咚的一聲悶響,七索只覺得手掌好疼,木頭卻安然無事。

  小和尚默不作聲,繼續自己的工作。直劈後就是橫斬,有時用掌,時而用拳,偶而用肘或額頭去敲撞,雖不見得每次都能成功,但比起七索斬得雙手發紅顫抖卻總是失敗,簡直就是人體劈柴大師。

  「教我。」七索終於出口求救,他心想這一定牽涉到少林的武功心法,而非單純的肉體斬擊。要不人人都這樣蠻幹,個個都可以成為武林高手了。

  「用力,不怕痛。」小和尚簡單說完,擦擦額頭上的破皮血漬。

  「就這樣?」七索不信。

  「就這樣。」小和尚平淡地說,「像我們這種沒錢沒勢的小雜工,只能靠自己的方式亂練一通,不信,可以用柴刀,反正我也不知道自己這樣胡來對或不對,只曉得橫豎這些柴都得劈完,不如瞎練點手勁。」

  七索雖然依舊不信,但究竟不願在氣勢上輸給了小和尚,於是咬着牙繼續用手刀劈柴,震得自己整條手筋都在發麻。

  小和尚右手立起一塊木頭,左手剛猛地橫劈,木柴啪喀斷裂。七索有樣學樣,從直劈改為手刀橫砍,但木頭沒斷,上頭的刺還將手臂扎得鮮血直流。

  小和尚看着七索。這個笨蛋跟以前進來的傢伙都不一樣,似乎笨到了極點。

  似乎,笨得跟自己一模一樣。

  

  第二章

  

  進來少林的第一天晚上,七索興奮得幾乎睡不着,躺在稻草堆上向小和尚問東問西,小和尚的答話卻讓七索覺得顛三倒四。

  什麼學升龍霸與伏虎拳各要三十兩銀,學醉羅漢要價二十五兩,學懸鶴踢跟無影腳不二價二十三兩等等,就算是學最簡陋的猴拳也得花上一兩八分錢。不管學什麼都得花錢,根本是在瞎扯濫掰。

  「怎麼可能?這世上哪來這麼多有錢人?」七索不信。

  「這世上有錢有關係的人多的是,這幾年進得了少林寺大門的,不是當朝官宦的子弟,就是幫官宦掙錢的巨賈之後,一個比一個有錢,不僅把少林當成武學體驗營,還在裡頭互攀關係。」小和尚睏倦不已,翻了個身,「在山上是官商一家,下了山就是官商勾結。好一堆少林正宗,可恭喜你名列其中了。」

  七索心想,這小師兄大概是被我吵煩了才隨口亂答,要不就是在說夢話。於是也不再打擾,試着在稻草堆里睡覺。

  隔天山雞一鳴,七索便醒來。手往胸口一摸,心還在怦怦怦怦地跳。

  但一旁的小和尚卻不見了。

  七索心中一驚,難道師兄丟下自己不管,一個人跑去做那千錘百鍊的挑水功?

  太奸詐了,果然一刻都不能疏忽。七索慌慌張張衝出柴房,這才看見小和尚正在湛藍的晨曦下打拳,七索才放下心,蹲下來看。

  小和尚的拳打得極慢,出掌踢腿都像懸了無形的水桶般拖沓難行。小和尚又苦皺着眉頭,好像在思索什麼未解的竅門。

  整趟拳打起來拖泥帶水,許多招式又一再重複又重複,簡直慢到了骨子裡。七索看得百無聊賴,直打呵欠。

  好不容易等到拳「磨」完了,小和尚才拍拍七索的肩膀,兩人挑起空蕩蕩的水桶。

  「水井在山腰上,遠得很,你量力而為吧。」小和尚說,卻將綁在水桶上的木棍給拆下,就這麼雙手提着。

  「挑水是沒問題,但天都亮了,怎不見眾師兄們集體練武呢?」七索與小和尚並行,雖知道挑水也是修行的一部分,但手腳早躍躍欲試真正的武學身法。

  「太陽還沒曬屁股,那些賊禿怎麼醒得了?」小和尚淡淡說道,雙腳健步如飛。

  「不是吧?」七索暗暗佩服小和尚的腳力,單靠雙手各持兩隻大木桶,這兩隻大木桶質料紮實,就算是不盛水也重得很,他居然打算不靠肩挑光用手提。

  「那些人只在黃昏時打打拳,就跟你昨天看見的一樣,其他時間都在打混,就算是達摩院裡的老和尚們,這麼早起來也是吃吃稀飯就去睡回籠覺,睡到中午才又起來,說穿了全是廢物。」小和尚為兩人的木桶汲水,然後又踏階而上。

  「對了師兄,你剛剛在打什麼拳啊,怎麼像老媽子繡花似的?」七索也不諱言。

  「昨晚不是跟你說,在少林不管學什麼樣樣都得銀兩?我沒半個子兒,只好每天黃昏遠遠看着那些賊禿打拳,自己依樣畫葫蘆慢慢揣摩,加上沒武功心法,怎快得起來?」小和尚繼續說着少林寺種種荒誕不經的現象。

  七索驚訝小和尚的腳步幾乎沒有停滯,語氣也不見急促,自己一句話都沒吭就喘了起來。

  小和尚腰杆挺直雙肩平穩,手中的木桶滴水不漏,七索雖然身子壯健,但為了跟上小和尚的速度,不免走得歪歪斜斜,水也從搖晃的木桶中給濺出了大半,濕了七索的褲管。

  兩人將水挑到廚房裡的大石槽里,廚房空無一人。

  「又到樹下寫東西了吧。」小和尚喃喃自語,帶着七索繞到廚房後的小院道里。

  大樹庇蔭的院道下,一個中年和尚正抓着腦袋苦思,腦袋上都是紅通通的抓痕,渾然不知兩人在一旁。

  那伙房和尚拿着小扁刀刻着膝上的木板,滿地細碎的木屑。

  「子安師兄,這是新來的,叫七索。」小和尚開口。

  那中年和尚一聽到有人喚他,連忙將膝上的木板揣在懷中,起身與七索握手。

  「君寶啊,這位是?」中年和尚似乎有些駝背。

  七索這才知道,這位苦苦自學的小和尚原來不叫什麼大俠張懸的寶貝兒子,而叫做君寶。

  「他叫七索。以後他會跟我一起挑水給你,儘管使喚吧。」君寶說。

  「七索小師父失敬失敬,我叫子安,管伙食已經好幾年了,東西卻還是做得馬馬虎虎,多多包涵,如果吃得不慣還請別告訴我,免得我心裡歉疚。」子安笑道,真是個不懂得區分「內心話」跟「出口話」的奇怪傢伙。

  子安看看天色,似乎還早得很。搖搖頭,又跑到樹下繼續刻他的木板。

  君寶帶着七索一揖離開,繼續往返山腰與寺內廚房挑水。

  「子安師兄在刻什麼啊?在默背武功譜記麼?糟糕,我雖然識字,但少林寺要考筆試的話我一定完蛋大吉。」七索煩惱。

  武功?少林寺里最不流行的就是武功,七索的問題讓君寶差點笑了出來。

  「他是在寫小說,雖然是偷懶,可也沒人管他,子安整天就是刻木板,看浮雲,鮮少跟人說話。」君寶說。

  「小說?是指故事嗎?我最喜歡聽故事了,要是以後當大俠退休了,我就要回到我們乳家村當說書人。改天我得跟子安兄聊聊才是。」七索眼睛一亮,讓君寶略感驚訝。

  「對了君寶師兄,我還沒依輩分起法號呢,我看那些忙睡覺的大師父們也沒空搭理我,不如你幫我起個名吧。」七索道。

  「起什麼法號?如果你要排進少林寺的系譜里,少說也得花上一百兩銀子,你給我啊?」君寶失笑。

  君寶還沒發覺,今天他的心情似乎特別好,因為平常慣被欺負冷落的他,多了一個同樣逆來順受的高手。這位高手不僅話多,還挺有莫名其妙的自尊,雖然水桶里的水不斷灑出來,但還是想辦法跟上他的腳步。殊不知這位君寶師兄可是在少林寺挑了六年的水,腳下功夫極其紮實。

  兩人就這麼一個勁地挑水,原本只消挑一個半時辰的,但君寶很好奇七索不服輸的氣何時才會枯竭,於是兩人中午到廚房吃了饅頭素菜後,便又繼續來回挑水,分量早超過君寶平日的雜工。

  鄉下人的無知實在太可怕了,君寶心想。

  他偷偷瞥眼觀察七索顫抖的小腿肚,跟逐漸彎曲的肩膀,他知道這小子要是無法跟上自己,鐵定不是因為自我放棄,而是腿抽筋、肩痙攣,到時候鐵定痛不欲生,這可不是君寶的本意。

  於是君寶默不作聲結束挑水,扛着發臭的寺服,帶七索去更遠的山澗河邊洗衣。

  兩人到了小溪旁,已有五六個小和尚在洗衣服。

  七索心想,少林寺的運動量大,汗必定流得一塌糊塗,幹了又濕濕了又干,做新人的當然要幫着師兄們洗衣才是。

  「大俠張懸的兒子!來洗衣服啊!」

  一個年輕和尚躺在溪石上曬太陽,雙腳泡在水裡,語氣極為輕蔑。語畢,大家都笑了起來。

  君寶沒有應聲,只是蹲下,將衣服都給倒了出來。

  七索不知道張懸是何等人物,但總聽得出大家語氣里的嘲諷,他與君寶同一間柴房,又一起挑了半天的水,心中不免替君寶有些不平。

  「這些娘氣的貴賓級寺服泡着水輕輕搓揉就行了,其他的衣服就練練手勁,看看能不能直接擰乾。」君寶教着七索,卻發覺七索根本沒有在聽。

  七索看着一個僧人站在溪邊,學着君寶慢慢打拳的怪模怪樣,擠眉弄眼的,又惹得眾人捧腹大笑。看來君寶是少林寺最被瞧不起的人。

  七索瞪着嬉鬧中的眾僧,人家說修武先修德,這話在這些人身上一點都看不到。

  「他叫君寶,不叫什麼大俠張懸的兒子。」七索開口,君寶趕緊塞了幾件臭衣服給七索,示意他別亂說話。

  所有僧人都止住笑,看向躺在溪石上曬太陽的年輕和尚。

  年輕和尚懶洋洋地坐了起來,打量着正在洗衣的七索。

  七索被瞧得很不自在,但也沒有避開。

  「我聽得旁人說,昨天傍晚有個沒錢的傻子進了少林,還配給了大俠張懸的兒子當跟班的,叫什麼七索。七索?好個歪七扭八的名字。」年輕和尚的眼睛如鈎,嘴唇上翹,模樣有如綠蟒。

  「說話乾淨點,大家都是師兄弟,至多是先來後到,有什麼好取笑?」七索怒視着小和尚,氣氛一時僵住。

  「怎麼?得罪了方丈還不夠,現在又想得罪我韓林兒?」年輕和尚說出自己的本名,站了起來,活動着筋骨,一場溪邊的私鬥看來不可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