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鳳呈祥 - 第2章

喬家小橋

  不過,若是證實了楚簫真是女扮男裝,那自己豈不是……從小到大連個小娘皮都不如?

  *

  楚修寧回到吏部這一路,心裡已然有了譜,給聖上出餿主意的人八成是袁首輔。

  《山河萬里圖》在東宮丟失,一心想廢太子的袁首輔是最開心的,巴不得聖上因此出醜,遷怒於太子。

  他會向聖上舉薦楚簫,楚修寧知曉原因。

  袁家那位二公子認定了楚簫是女扮男裝,多少年了,一直鍥而不捨的找尋證據,妄圖告他們楚家一個欺君之罪。

  對此,楚修寧不以為意,自家兒子是個如假包換的男兒郎,「女扮男裝」純屬無稽之談。但楚修寧也是真的心虛,因為這「欺君之罪」,楚家逃脫不了干係。

  說起這茬,楚修寧自己也解釋不清。

  他的一雙兒女,自娘胎里就不是省油的燈,先是抱在一起分不開,害的他夫人難產。出生以後,但凡相距的稍稍遠一些,便會哭鬧不止,誰也哄不住。

  再大一些,一個若是不小心磕了碰了,另一個也會跟着喊疼。一個若是生了病,另一個也會表現出相似的症狀。一個若是遇到煩心事,另一個同樣情緒低落。

  楚修寧覺着邪門,特意調查過,得知一些雙生子確實存有某種難以解釋的特殊感應。楚簫和楚謠之間,只是感應的更強烈一些罷了。

  楚修寧總算安了心。

  豈料兩個孩子八歲那年,發生一場意外,楚謠從高處摔下,險些喪命。而楚簫目睹了妹妹渾身是血的慘狀,迷迷糊糊發了幾日高燒。

  痊癒之後,竟落下個暈血的毛病,再碰不得刀槍劍戟。

  起初,楚修寧認為這是一樁好事,自己那不學無術、整天嚷嚷着要去從軍打仗的兒子,終於斷了習武的念頭,將心思用到了學業上。

  數年過去,一直到「詩畫雙絕」的名號於京城愈演愈烈之時,他終於察覺出一個秘密,真正的「才子」竟是自己的女兒!

  原來,自經歷那場意外,在他們兩兄妹身上,發生一件怪誕之事。

  楚簫一旦因暈血症昏厥,楚謠也會跟着一起陷入昏迷。這樣的雙生感應並不算什麼,從前也曾發生過,奇就奇在,楚謠昏過去以後,竟從哥哥的身體裡醒來,有時待上一刻鐘,有時持續數個時辰,等楚簫恢復自我意識,楚謠才可以回到自己的身體裡。

  兄妹倆自知此事難以言說,怕被當做怪物,索性瞞着所有人。

  惶惶不安了好一陣子,書院年末考核那日清晨,楚簫和同窗起了爭執,大打出手,導致暈血症發,失去意識。楚謠借用他的身體,於考場驚艷四座,輕鬆奪了個頭名。

  待楚簫醒來,無數讚譽劈頭蓋臉的砸落,將他腦子都給砸懵了。

  山東楚氏一族,宛如那副被盜的《山河萬里圖》,是歷經幾朝數百年的世家大族。族中出過兩位丞相三位尚書,狀元探花郎更是多不勝數。偏偏楚簫是個混貨,自小對舞文弄墨一竅不通,更是破罐子破摔,不求上進,挨罵受罰家常便飯。

  如今可好,有了妹妹相助,無論夫子亦或父親面前,待遇皆與從前天差地別,簡直美上了天。

  而那些與他有着過節的世家子弟,尤其是袁少謹,嫉妒憤恨卻又拿他沒轍的眼神,更是令他爽的不行。

  嘗到甜頭之後,楚簫一發不可收拾,貼身藏起一柄小匕首,從書院到國子監,沒事就朝着自己的手腕輕輕一划拉,若是暈不過去,就再劃一刀,直到暈過去為止,好將身體交給妹妹,替他去念書考試,去爭京城第一才子的名頭。

  楚修寧初聞真相時,又怒又驚又恐,然而事已至此,責備已是多餘,只能借着給楚謠醫治腿疾的名號,請了無數名醫為他們診治身體,可惜的是,診治不出什麼所以然。

  一貫不信鬼神的他,還暗中尋了江湖術士回家驅邪,依然毫無用處。

  不過隨着兩兄妹年歲漸長,彼此間的感應逐漸衰弱,楚簫暈血的次數越來越少不說,即使陷入暈厥,楚謠也未必感知的到。

  故而三年前楚簫裝病錯過殿試,並非提前得知了袁首輔的計謀,而是他與楚謠之間的特殊感應,在會試放榜後不久,幾乎完全喪失了……

  思及此,楚修寧不禁捏着眉心微微嘆氣。連他自己也不清楚,兒女終於慢慢回歸正常,究竟幸或不幸。

  只確定此時的京城險象環生,接他兄妹回來,無疑是將他們往火坑裡推。

  但聖上密旨在身,由不得多想。

  楚修寧沉了沉眼眸,修書一封寄往濟寧,命他兄妹即刻進京。

  說起來,他三年不曾見過自己這雙膽大妄為的兒女了,氣惱歸氣惱,卻也甚是思念。

第2章

途中

  十數日後,濟寧。

  艷陽高照,運河水面浮光掠金,層蔭密布的河岸邊,停靠着一艘正欲北上的商船,在此地已經滯留了一個多時辰。

  窗明几淨的上等艙里,楚謠安靜的坐在窗下,將蓋在雙腿上的薄絨毯往上提了提。

  「阿謠,腿又疼了?」楚簫圍桌翻看札記,被外頭傳來的嘈雜聲吵的心煩,一抬眼瞧見楚謠揉膝蓋的動作,眉頭立刻皺起來。

  「沒,水上濕氣重,得多注意些。」楚謠搖了搖頭,將臉轉向窗外。

  楚簫張口想說話,又咽下。

  一年四季,他最厭惡秋冬,一入寒,妹妹的腿傷就時常復發,可偏偏她是個又古怪又擰巴的倔脾氣,一丁點兒也不在人前示弱,即使疼的汗如雨下都不會吭一聲。

  從前他們兄妹感應強烈,她腿傷一復發,他旋即便知曉,如今卻只能靠猜了。

  楚簫愈發煩躁,朝着艙外的家僕厲聲道:「去問問,天清氣朗的,為何還不開船?這都延誤多久了!」

  家僕應了聲「是」,剛邁開腳,被楚謠叫住:「不必,是我吩咐楊叔去尋船主核查船上行人的身份來歷,才會耽擱的。」

  楚簫微怔了下,壓低聲音問:「你擔心有人要害我們?」

  楚謠道:「出門在外,謹慎些總是好的。」

  能不能用「害」這個字暫不確定,但處境的確有些不妙。

  昨日收到父親寄來的書信,楚謠以最快的速度收拾行裝,清點隨行家僕,打算今日一早走水路北上。莫說楚家下人的口風一向嚴實,就算出門逢人便說,濟寧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總共一天的時間,他們兄妹要回京的消息,竟傳的街頭巷尾人盡皆知。

  一些準備出行之人,盤算着與尚書府的公子小姐攀上點兒交情,或將陸路改為水路,或將船票換成與他們同期。

  可想而知,此船人滿為患。亂糟糟的情況下,船主一方難免會出紕漏,使得一些身份不明者混入其中。

  再有,原本楚謠是打算乘坐官船的,官驛那邊卻回話說前幾日船隻接連被借,無船可用,更加證實了有一股勢力盯上了他們兄妹。

  準確來說是盯上了楚簫,試圖阻礙他進京。

  楚簫意識不到這些,楚謠也沒必要和他細說,惹他擔心——這位活祖宗擔心也是白擔心,不添亂就算是幫了大忙了。

  「小姐。」門外傳來一個恭敬的聲音。

  「進來吧。」

  楚府管家楊承安推門入內,徑自走到楚謠身邊,彎下腰,附耳道:「小姐,查過了,除了咱們府上十六人,船主的十二人,其餘船客共計六十七人,其中五十八人沒有問題。」

  楚謠輕蹙着眉:「也就是說,船上有九人不妥?」

  楊總管點點頭:「這九人手中雖持有路引,但口音和路引上的祖籍地對不上,我觀他們虎口處皆有厚繭,怕是常年習武之人……」

  楚謠靜靜聽着,臉色不由凝重起來,看來對方不是設法阻礙她哥哥進京,是打算痛下殺手。

  認為她哥哥一死,世間再無人能在短短時限內臨摹出《山河萬里圖》,聖上若在國宴上顏面盡失,太子之位十有八九將會換人。

  按照聖上一貫的邏輯,「讓你保管一副《山河萬里圖》你都能丟失,朕還敢將萬里江山交給你?」

  在這種可能性下,袁首輔是最有嫌疑的。但依照父親的推測,是袁首輔舉薦的她哥哥,定然希望他能平安無事的入京,才好借「欺君之罪」來搬倒她父親。

  那在朝中,還有哪一路強盛勢力圖謀廢去太子,知曉聖上密詔,又不屬於袁黨?

  有一人值得懷疑:錦衣衛指揮使寇凜。

  立國以來,錦衣衛一直是能止小兒夜哭的酷戾存在,但自從落在這位愛抄家不愛殺人、要金銀不要臉皮的寇大人手中,朝野再提起錦衣衛,總歸是有些變了味兒。

  朝中七品以上官員,沒給寇凜送過禮的可謂鳳毛麟角,當然,其中有一多半是遭受了他的敲詐勒索。

  每次朝會,彈劾他的奏摺幾乎將太和殿給埋了,聖上卻置若罔聞。

  六年前,寇凜被抓了個大錯,聖上終於壓不住眾怒,將他撤職查辦。豈料不出半年,宮中便出了一樁大案,上至妃子下至婢女,接連暴斃十數人。

  聖上夜不能寐,怒斥新上任的錦衣衛指揮使是個飯桶,排除眾議,重新啟用寇凜。

  寇凜此人雖貪財無度,卻也有着真本事,堪堪十幾日便偵破此案。

  百官心知肚明,一時間是動不了他了。

  直到去年,錦衣衛在地方上的一個百戶惹出事端,牽連到寇凜,朝中再一次空前團結,聯名上書,聖上也只好再一次將他撤職,遣回原籍思過。

  楚謠認真回想,寇凜被罷官是去年九月間的事,距離今年七月的東宮失竊案,尚不足一年。父親的信中說,聖上在案發後第一時間便復了寇凜的職,宣他入京。

  就目前來看,此案最大的受益人便是寇凜——聖上從今往後怕是會將他當做門神,他一卸任,皇宮就盡出些妖魔鬼怪。

  可他已然達到目的,沒必要再痛下殺手了吧?

  「小姐?」楊總管等了一會兒,才開口打斷楚謠的思緒,「咱們要不要下船?」

  「楊叔認為呢?」楚謠抬頭看向他。

  楊總管提議:「咱們此行太過倉促,不若先回去,寫信給舅老爺,讓他派兵來接?」

  他本想說水路風險較高,改走陸路更穩妥一些,但低頭瞧一眼小姐蓋着毯子的腿,又咽下了。

  車馬顛簸,小姐受不了的。

  楚謠思慮着否定:「這一來一回時間不短,哥哥奉密詔進京,聖上心急如焚,耽擱不起的。換個角度想,咱們此行倉促,對手一樣倉促,走陸路過於顛簸,咱們在船上且注意着吃食,走一步看一步吧。」

  對方雖有九個人,她挑選的隨行家僕也都是練家子,而非泛泛之輩。

  楊總管沒有異議。

  ……

  核查過後,商船終於駛出碼頭,沿着運河一路北上。

  十幾日過去,途中停泊了幾個港口,有人上船也有人下船。來來往往間,那伙人雖一直在,但風平浪靜,沒有任何異狀。

  楚謠越來越不確定他們的真實意圖,莫非是自己多心了不成?

  還是想等他們鬆懈防備?

  楚謠猜不透,憂心忡忡着讓楊管家討來了一份南北運河的地圖,仔細研究一番,發現船過滄州之後不久,有一段山勢險要之地。

  她開始懷疑船上這九人不過是內應,前行興許設有埋伏。

  無論是不是多心,楚謠決定在滄州附近下船,改走陸路前往京城。滄州距離京城已經不遠,顛簸個幾日,她尚能撐得住。

  商船即將入港時,楚謠為讓那伙人注意到,故意提前離開了房間,前去甲板上候着。

  其實根本就是多餘,楚謠一直悶在艙里,楚簫是閒不住的,他時常在船上走動,尋常百姓哪裡見過這般好看的男子,遠山眉芙蓉面,像是畫裡走出來的仙人,走到哪裡都讓人挪不開眼。

  後上船的人,聽聞他還有個孿生妹妹,心裡已經描畫了許久。可當楚謠真從船艙里走出來時,多少男人的眼睛都看直了,紛紛覺得心中那些描畫,實在侮辱了美人——只可惜,是個瘸子。

  楚簫黑沉着臉將妹妹帷帽上的輕紗放下,快走一步,擋在她身前。

  楚簫並不迂腐,他怕的是妹妹將那些男人眼睛裡的惋惜,和那些女人臉上的幸災樂禍給看了去,白白惹來傷心。

  多少年了,楚謠早已百毒不侵,卻也不會拂哥哥的好意,默默戴好了帷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