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掩埋的巨人 - 第2章

石黑一雄

「她說的話讓你煩惱了,我的公主,我能看出來。也許那些女人說得對,還是避開她比較好。」

「她沒讓我煩惱,埃克索。不過她讓我思考。」

「你的情緒很奇怪。你確定她消失之前沒給你上魔咒?」

「丈夫啊,你爬上坡到刺樹那兒去,就能看到她在路上,剛剛才動身。她希望山那邊的人們會更熱情一些。」

「那好吧,既然你沒什麼事兒,我就走啦,我的公主。你行了善,上帝會高興的,你一直就這麼好心。」

可是,這一次,他妻子似乎不願意放他走。她抓住他的胳膊,好像臨時要藉助他穩住身子,然後把腦袋靠在他胸前。他一隻手本能地抬起來,撫摸她被風吹亂的頭髮。他低頭看了她一眼,驚訝地發現她的眼睛仍舊睜得大大的。

「你的情緒很奇怪,真的,」他說。「陌生人都跟你說了什麼?」

她腦袋又在他胸前靠了一會兒。然後她直起身子,放開了他。「現在想起來啊,埃克索,你一直說的話可能還真有些道理。大家都在忘記昨天和前天的事情,真是奇怪啊。像是我們都得了什麼毛病一樣。」

「我以前就說過嘛,公主。比如那個紅頭髮的女人……」

「別管紅頭髮的女人了,埃克索。是我們沒記住的其他事情。」說這話的時候,她望着遠方的重重迷霧,可現在她卻直愣愣地看着他,他看到她眼裡充滿憂傷與渴望。就在那時——他肯定——她對他說:「埃克索,我知道,你很早以前就下定決心反對這件事了。但現在該重新考慮了。我們必須出門一趟,不能耽擱。」

「出門,公主?出門幹什麼呢?」

「到我們兒子的村莊去。丈夫啊,我倆都知道,那並不遠。就算我們走得慢,最多幾天也就到了,大平原再往東一點兒。何況春天很快就到了。」

「我們當然可以出趟門,公主。是不是剛才那個陌生人說的什麼話讓你想起來了呢?」

「我想這件事很長時間了,埃克索,不過剛才那個可憐的女人說了些話,的確讓我希望不要再耽擱了。兒子在他的村莊裡等着我們。我們還要讓他等多久呢?」

「等春天來了,公主,我們一定要考慮出門的事。可你為什麼說,是我一直不希望這麼做呢?」

「埃克索,這件事情我們倆以前是怎麼談的,我已經不太記得了。只記得你總是反對的,雖然我很渴望去。」

「好吧,我的公主,等手頭沒活兒了,鄰居們也不會罵我們磨蹭,我們再來談這件事吧。現在我該走了。很快我們會繼續商量這件事的。」

然而,在接下來的幾天內,他們雖然提到過出門的想法,卻從沒好好商量過。因為他們發現,一提起這個話題,兩人就有一種奇怪的、不舒服的感覺,於是和其他多年的夫妻一樣,兩人慢慢達成了默契,儘可能避開這個話題。我說的是「儘可能」,因為有時似乎有談的必要——你甚至可以說,有這個衝動——兩人中有一個無法克服。但兩人在這種情況下的談話,不可避免地都在支吾其詞或情緒失控中很快結束。那一次,埃克索直截了當地問妻子,那個陌生的女人那天在老刺樹下跟她說了什麼,比特麗絲的臉上立即籠罩了陰雲,有一下子似乎眼淚都快出來了。此後,埃克索就小心翼翼,避免提到那個陌生人。

過了一段時間,埃克索已經記不起來最初怎麼談起了出門的事情,也不記得當時兩人都是怎麼想的。但是這天早晨,天亮前的那個寒冷時刻,他坐在外面,至少一部分記憶變得清晰起來,他回想起了很多事情:紅頭髮的女人、瑪塔、披黑色破布斗篷的陌生人,還有我們在此不必關心的很多往事。他還清晰地記起了幾周前的那個星期天發生的事情,那天他們奪走了比特麗絲的蠟燭。

對這些村民來說,星期天是休息的日子,至少不需要到田地里幹活。但牲口仍要照料,有很多事情等着去做,禁止一切可能稱為勞作的事情是不可能的,牧師也接受了這一點。那個星期天,早晨埃克索補好靴子,然後走出屋子,來到春日的陽光下,看到鄰居們全在巢穴外面,一些坐在草地上,另一些坐在小凳子或木頭上,談着,笑着,干着活兒。孩子們到處玩,有兩個人在草坪上製作車輪,一幫孩子圍着他們看。這一年裡,這是第一個天氣晴好、可以進行這種戶外活動的星期天,因此有種節日般的氣氛。埃克索站在巢穴入口處,目光越過村民們,望着遠處的平地變成了下行的緩坡,與沼澤相連。這時候,他能看見迷霧又升了起來,心想,到下午,大家又要裹在灰色的蒙蒙雨霧中了。

站了一會兒,他意識到,牧羊草場籬笆那邊,發生了一陣騷亂。一開始他沒當回事,可隨後他耳朵捕捉到了隨風飄來的聲音,立即緊張起來。埃克索上了年紀,視力已經不太行了,非常惱人,但他的耳朵仍然可靠,從籬笆邊的人群發出的混亂叫嚷聲中,他辨別出了比特麗絲的聲音,比平時高,似乎很傷心。

其他人都停下來,轉過身睜大眼睛看着。這時埃克索急急忙忙從他們中間穿過,差點兒撞上亂走的孩子和丟在草地上的物品。可是,他還沒來得及趕到那一小撮推推搡搡的人群跟前,人群突然散開了,比特麗絲從中間擠出來,雙手把什麼東西抓在懷裡。周圍的面孔大多流露出好笑的表情,但隨即出現在他妻子身旁的那個女人——一個寡婦,她的鐵匠丈夫頭一年死於發熱——卻怒氣沖沖,面孔都扭曲了。比特麗絲甩開欺負她的人,她自己臉上一直罩着一層近乎木然的嚴霜,可一見到埃克索正朝她走來,那張臉上立即綻出生動的表情。

現在想來,埃克索覺得,當時妻子似乎滿臉欣慰,而不是別的模樣。比特麗絲倒不是覺得,他來一切就會萬事大吉;但他一出現,事情對她來說就完全不同了。她盯着他,不僅面露欣慰,還有幾乎懇求的表情,接着將她一直小心守護着的物品遞到他跟前。

「這是我們的,埃克索!我們再也不用在黑暗中坐着了。快拿好,我的丈夫,這是我們的!」

她遞到他跟前的,是一根多少有些變形的粗短蠟燭。鐵匠的遺孀又一次想把蠟燭奪走,但比特麗絲把伸過來的那隻手打開了。

「拿着,丈夫!那邊那個孩子——小諾拉,她今天上午自己做的,做好就給我了,她覺得我們肯定不願意再這麼過夜了。」

這話引起了新一輪的叫喊聲,有些人大笑起來。但比特麗絲仍舊盯着埃克索,臉上充滿信任和懇求。今天清晨,他坐在巢穴外面的凳子上等待天明時,最先回想起來的就是當時她臉上的那副模樣。這個場景不過是三個星期前的事情,後來他怎麼就忘了呢?為什麼後來他從沒想起過,到今天才回憶起來呢?

他伸出了一隻手,卻沒能拿到蠟燭——人群擋住了他,無法靠近——當時他充滿信心地大聲說:「不要擔心,公主。你不要擔心。」就在說的時候,他已經意識到這話很空洞,所以看到人群安靜下來,連鐵匠的遺孀都退了一步,他感到非常驚訝。隨即他發現,人群的反應不是因為他的話,而是因為牧師從他身後走了過來。

「在主日裡,這是鬧什麼呢?」牧師從埃克索身旁大步走過,瞪着一言不發的人群。「啊?」

「先生,是因為比特麗絲女士,」鐵匠的遺孀說。「她弄來了一根蠟燭。」

比特麗絲的臉上又罩了一層霜,但牧師看着她的時候,她並沒有避開他的目光。

「我能看出來,這話是真的,比特麗絲女士,」牧師說道。「你應該沒忘記吧,議事會有決定,你和你丈夫不得在室內使用蠟燭。」

「先生,我們倆一輩子都沒有打翻過蠟燭。我們不願意整晚整晚都在黑暗中坐着。」

「已經決定了,你們必須遵守,除非議事會另做決定。」

埃克索看到她的眼裡閃着怒火。「這是純粹的惡毒。惡毒。」這話她說得很輕,幾乎是喃喃自語,但說話時眼睛直愣愣地盯着牧師。

「拿走她的蠟燭,」牧師說。「照我說的辦。把蠟燭拿走。」

幾隻手向她伸過來,在埃克索看來,她似乎沒有完全明白牧師的意思。因為她站在擁擠的人群中間,眼神迷茫,手裡還緊緊抓着蠟燭,似乎出於某種她已經忘記的本能。然後她再次恐慌起來,又把蠟燭朝埃克索這邊遞,她的身體踉蹌了一下,但手勢卻沒變。人們擠到她身上,但她並沒有摔倒,重新站穩之後,她又一次把蠟燭遞給他。他想去接,可另一隻手一把搶走了蠟燭,接着傳來了牧師低沉的聲音:

「夠了!讓比特麗絲女士安靜一下,誰也不許對她惡言惡語。她上了年紀,不明白自己做的事情。我說,夠了!這種行為,不符合主日。」

埃克索終於能接近她,把她抱在懷裡,人群漸漸散開。回想那一刻,埃克索覺得當時兩人就這樣緊貼在一起站了很久,她的頭靠在他胸前,就像那個陌生女人來的那天一樣,好像她只是累了,需要喘口氣。他一直抱着她,牧師再次讓大家散開。最後他們終於分開了,兩人看看四周,發現已經沒有其他人了,只有他們兩個,站在牧羊草場上了栓的木門旁邊。

「這有什麼關係呢,公主?」他說道。「我們要蠟燭做什麼呢?沒有蠟燭在屋子裡活動,我們都習慣了。不管有沒有蠟燭,我們兩人說說話不都是很開心的嗎?」

他仔細打量着她。她顯得神情恍惚,倒不是特別傷心。

「對不起啊,埃克索,」她說。「蠟燭沒了。我應該保密,不讓其他人知道。可小姑娘給我蠟燭的時候,我太高興了,還是她自己專門給我們做的呢。現在蠟燭沒了。沒關係。」

「完全沒有關係,公主。」

「埃克索,他們認為我們倆是一對傻瓜。」

她向前邁了一步,又把頭擱在他胸前。就是在這個時候,她說起了兒子。她頭在他懷裡,聲音不清晰,一開始他還以為聽錯了。

「我們的兒子啊,埃克索。你記得我們的兒子嗎?他們剛才推我的時候,我想起了我們的兒子。一個強壯、正直的男子漢。我們為什麼要留在這個地方?我們到兒子的村莊去吧。他會保護我們,保證沒人欺負我們。都這麼多年過去了,埃克索,你心裡的主意就不能改嗎?你還認為我們不能去?」

她對着他的胸口輕柔地說着這些話,許多記憶的片段浮現在埃克索的腦海里,往事紛至沓來,他感覺都快暈了。他鬆開手,往後退了一步,擔心自己站立不穩,妻子也跟着摔跤。

「你這說的是什麼話呢,公主?以前是我阻止我們去兒子的村莊嗎?」

「當然是你啊,埃克索。當然是你。」

「公主,我為什麼要反對去呢?」

「我一直都認為你是反對的,丈夫。可是,哎呀,埃克索,你有沒有質疑,我現在記不清楚了。今天天氣不錯,可我們為什麼要在外面站着呢?」

比特麗絲似乎又有些恍惚。她盯着他的臉,又看看周圍,望望和煦的陽光,鄰居們又開始關注他們倆了。

「我們回屋子裡坐着吧,」過了一會兒,她說道。「就我們倆單獨待一會兒。天氣很好,沒錯,可我太累了。我們進屋去吧。」

「沒錯,公主。避開這陽光,坐下來,休息一會兒。你很快就會覺得好一些。」

巢穴各處,其他人開始起床了。牧羊人肯定早就出去了,可他一直沉浸在思緒中,沒聽到牧羊人出門的聲音。在屋子的另一邊,比特麗絲髮出了喃喃的聲音,好像要開口唱歌一樣,然後在毯子下面翻了個身。埃克索察覺到了這些動靜,靜靜地走過來,輕輕地在床邊坐下,等着。

比特麗絲翻過身來,仰面躺着,懵懵懂懂睜開眼睛,看着埃克索。

「早上好啊,丈夫,」她終於開口說道。「很高興我睡覺的時候,精靈們沒把你抓走。」

「公主,我有事要跟你談。」

比特麗絲仍舊凝視着他,眼睛還是半睜半閉。然後她起身坐好,早先照亮蜘蛛的那束光,現在落在她臉上。她灰色的頭髮蓬鬆散亂,垂在肩膀上,但埃克索看到她在晨光中的這副模樣,心裡覺得很高興。

「你想談什麼呢,埃克索,都等不及讓我揉揉眼睛醒醒神兒?」

「公主,我們以前談過可以出趟門。你看,現在春天到了,也許是該出發了。」

「出發,埃克索?什麼時候出發?」

「能走就馬上走。我們只需要離開幾天。我們走了,村子裡沒有關係。我們去跟牧師說一下。」

「我們要去見兒子,埃克索?」

「是啊。去見我們的兒子。」

外面,鳥兒們已在歡唱。比特麗絲目光轉向窗戶,看着透過布照進來的陽光。

「有些日子裡,我能清楚地想起他來,」她說。「可是,過了一天,我的記憶就好像蒙了一層霧。不過,我們的兒子是個善良的男子漢,這我能肯定。」

「公主啊,他現在為什麼不和我們在一起了呢?」

「我不知道,埃克索。也許他和長老們吵了架,不走不行吧。我問過大家,這兒沒人記得他。但他肯定沒做過什麼丟臉的事情,這我能肯定。你自己什麼都不記得了嗎,埃克索?」

「剛才在外面,安安靜靜的,我儘量去回憶,想起了很多事情。可現在我想不起兒子來,不記得他的臉或者聲音,雖然有時候我想我能夠看到他小時候的樣子,有一次我牽着他的手在河岸上走,還有一次他在哭,我過去安慰他。但是,今天他是什麼模樣,在哪裡住,他自己是不是也有兒子了,我統統不記得。公主啊,我還希望你能記得多一些呢。」

「他是我們的兒子,」比特麗絲說。「所以就算記不清楚,我也能感覺到他的一些事情。而且我知道,他希望我們離開這個地方,和他一起過,讓他保護我們。」

「他是我們生的,當然會希望我們和他一起生活。」

「說是這麼說,埃克索啊,我還是會想念這個地方的。我們倆這間小屋,這個村子。離開一輩子生活的村莊可不容易呢。」

「公主,沒人逼我們魯莽行事。剛才等太陽起山的時候,我在想,我們需要出趟門,到兒子的村莊去,和他談談。就算我們是他的父母,也不能在某個天氣晴朗的日子裡突然冒出來,要求住在他的村子裡。」

「你說得對,丈夫。」

「公主啊,還有一件事讓我擔心。也許像你說的那樣,那個村子走幾天就到了。可我們上哪兒去找呢?」

比特麗絲沉默了,眼睛凝視着面前的空氣,肩膀隨呼吸輕輕晃動。「我相信我們會知道路的,埃克索,」過了一會兒,她開口說道。「現在我們還不知道他究竟住在哪個村子,但是和其他女人把我們的蜂蜜和錫拿出去交易的時候,我肯定常常路過附近的村莊。我閉着眼睛都能走到大平原,還有那個撒克遜村子,從我們經常歇腳的地方再往前去一點兒就是。兒子的村莊,再往前走一點兒應該就到了,所以找到他的村子不會很麻煩。埃克索,我們真的馬上就去嗎?」

「是的,公主。我們今天就開始準備。」

第二章

然而,出發之前,他們還有不少事情要處理。在這樣的村子裡,旅行必備的很多東西——毯子、水壺、火絨——都是公共財物,要和鄰居們商量好了才能使用。而且,埃克索與比特麗絲雖然上了年紀,也有每天的工作份額,不能未經大家同意就直接出門。等他們終於做好了出門的準備,天氣變了,又耽擱了下來。既然晴朗的日子肯定馬上就要來到,為什麼還要在霧、雨和嚴寒中冒險呢?

不過,他們最後還是動身了,拿着手杖、背着行囊。那是個晴朗的早晨,天上飄着淡淡的白雲,風很大。埃克索本來希望天一亮就出發——他知道天氣不會差——但比特麗絲堅持要等到太陽再高一點。她說,第一天,他們要在那個撒克遜村莊過夜,一天走到那兒很容易,他們的首要任務是,儘可能在中午的時候穿過大平原的一角,那兒的黑暗力量那時候很可能在睡覺。

他們有一段時間沒有一起走遠路了,埃克索有點擔心妻子的體力。一個小時之後,他放心了:比特麗絲步伐慢——他又一次注意到,她走路的時候身體有點傾斜,好像什麼地方疼似的——但她一直向前走,臉迎着開闊地上的風,遇到薊叢矮樹也不畏懼。上坡的時候,或者遇到泥地,腳陷下去要花大力氣才能拔出來,她馬上就會慢下來,但仍然堅持往前走。

出發前的那些日子裡,比特麗絲越來越自信,相信自己能夠回憶起路線,至少到撒克遜村莊的路沒問題,多年來她經常和其他女人一起到那兒去。可是,等到巢穴上那嶙峋的山巒從視野中消失,他們穿過了沼澤盡頭的山谷,她開始有點疑惑了。在分岔路口,或者面對一片大風呼嘯的田地,她就要停下來,站很長時間,打量着前方的土地,眼神中不免有些恐慌。

「別擔心,公主,」這時候埃克索就會說,「別擔心,慢慢來。」

「可是,埃克索啊,」她會轉過臉,對他說,「我們不能慢啊。中午之前穿過大平原才安全。」

「我們會到那兒的,公主。你不要急,慢慢來。」

我在這兒不妨說一下,那時候在開闊地上找路,比現在要難得多,不僅僅是因為缺乏可靠的羅盤和地圖。今天,我們有籬笆,將鄉村方便地劃分成田地、道路和草場,可那時候沒有籬笆,旅行者看到的自然景觀往往沒什麼特別之處,往哪兒走都是一樣的。遠處地平線上矗立的一排大石頭,小溪的某處彎道,山谷的起伏形狀——只能靠這些線索才能找到路。而且一旦走錯路,往往有致命的後果。更不要說在惡劣天氣中丟掉性命了:走上歧路,意味着遭受攻擊的巨大危險——人、獸、鬼——躲在遠離大路的陰暗之中。

你可能會驚訝於一件事:這對老夫婦平時有那麼多話要說,走路的時候卻很少交談。在那個時候,摔傷腳踝、破皮感染,都可能威脅到生命,所以大家都知道,走路的時候必須小心翼翼、全神貫注。你可能也會注意到,遇到窄路兩人不能並肩而行,走在前面的總是比特麗絲,不是埃克索。你也許會感到驚訝,因為遇到可能有危險的領域,男人先走似乎是很自然的事情——當然,遇到林地或者可能有狼或熊的地方,他們會默默地交換位置。但是,大多時候,埃克索總是讓妻子走在前面,原因是,他們可能遇到的每一個凶魔惡鬼,據說都是從隊伍的尾部發起攻擊的——我想,類似於老虎跟蹤羚羊群後部的某隻羊。這樣的例子很多:一位旅行者回頭去看走在後面的同伴,卻發現人已經消失了,毫無蹤跡。比特麗絲擔心發生這樣的事,所以不時要問一聲:「你還在嗎,埃克索?」他總是答道:「在這兒呢,公主。」

中午之前他們就到了大平原邊上。埃克索建議繼續走,穿過危險地帶,但比特麗絲非常堅定,一定要等到中午。他們在通向原野的一道山樑頂上找了塊石頭坐下來,手杖插在面前的地里,兩人認真地觀察着手杖的影子越來越短。

「太陽不錯,埃克索,」她說。「而且我從沒聽說過有誰在原野的這個角落裡遭遇過什麼邪惡的事情。但是,還是等到正午吧,那時候魔鬼恐怕都懶得睜眼看我們。」

「就按你說的辦,公主,我們等一等。而且,你說得對,這畢竟是大平原,雖然這個角落還算太平。」

他們就這樣坐着,俯瞰着下方的原野,幾乎不講話。有一下子,比特麗絲說了一句:

「埃克索,等我們見到兒子,他肯定會堅持要我們住到他的村子裡。雖然鄰居們有時候會笑話我們上了年紀,可都這麼多年了,離開他們會不會感覺很奇怪?」

「還沒決定呢,公主。這些事情,等我們見到兒子了,都跟他談談。」埃克索又凝視着下面的大平原。過了一會兒,他搖搖頭,輕聲說道:「奇怪,他的事我此刻一點兒也記不起來。」

「我剛才想,我昨晚夢到過他,」比特麗絲說。「站在一口井旁邊,身體朝一邊側了一點點,在喊什麼人。之前或之後的事情,現在都不記得了。」

「至少你看到過他,公主,雖然只是夢裡。他是什麼樣子呢?」

「一張堅毅、英俊的臉,這我還記得。但是眼睛的顏色啦,臉形啦,現在都沒印象了。」

「他的臉,我現在一點兒也想不起來,」埃克索說。「肯定都是因為這迷霧。很多事情我很高興自己不記得,可這樣的事情不讓我們記住,真是件殘酷的事情。」

她往他身邊靠了靠,頭枕在他肩上。大風吹打着他們,她的斗篷有點兒鬆了。埃克索用手臂挽住她,拉好斗篷,把她緊緊裹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