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成長記事 - 第2章

季桃初

  風輕舞過湖面,元容微微揚起的面孔,一身墨紫長裳,身上披着一件貂絨小襖,手指斷斷續續的敲着懷裡的暖爐,安靜的看着桌上爐中香煙裊裊。

  這是這麼多天來趙衷第二次看到她。

  他嘴角微微扯了一下,眼神就這麼定在她身上,看着這張年輕的面容,他總是忍不住想到那個聰穎安靜的女子。

  自從她離去後,這兩年來他就再也沒不曾忘記,她的笑,她的怨,她多次闖進他的夢裡,茫茫的白霧中,她佇立着,笑着,眼角卻含着淚。她問他,正度,今世我們可能白頭到老?然後,他聽見了自己的嘆息聲。

  甬城一別,他親眼看着她到下,他明明知道一切,卻只能裝作驚訝的衝過去,袖子裡的拳頭握的發白。

  這些年來,他一直辜負她,唯一能給她做的就是偷梁換柱的把她葬在了甬城,那個看起來陽光明媚的地方,那裡離中都很遠,離傷害很遠,只要仰起頭,就能夠看到耀眼的太陽。

  趙衷眯起眼睛,看着陽光灑在元容的身上,度起一圈暖融融的金邊,心低卻有止不住的寒意。

  「咳……咳……」他輕輕掩上嘴巴,可是聲響還是溢了出來。

  元容收起凌亂的記憶抬起頭,正巧撞上了趙衷的眼神,他抱歉的朝她一笑。這是元容第一次在白天見到趙衷,他比燭光下看起來更清秀,皮膚白的有點透明,身體如傳言一樣並不是太好。

  趙衷踱步向她走來,他步子不大,走的很慢也很安靜,散步一般,中途路經一樹梅花,便停下了腳步,十一月的寒梅開的極好,一朵朵淡紅的壓在枝頭,趙衷挑開枝節,選了一支開的最好的細花枝。

  他走到元容身邊,抬起手撫了一下元容的髮絲,「這簪,未免太簡單了。」說罷便把剛摘下的梅花枝輕輕別在她的髮絲中。

  趙衷靠的很近,元容甚至聞到了他身上的藥香味,隱約還伴隨着淡淡的酒香,他飲了酒。元容眉心微蹙又快速的舒展開來,不知道是因為他身上陌生的味道,還是這個略顯親昵的舉動。

  綰花這個舉動,記憶中只有兒時的哥哥才對她做過,那時哥哥說她戴花的樣子很好看,後來她便次次配花飾。直到那個溫暖的聲音對她說,「容兒,你只綰髻的樣子真美。」

  趙衷看着晃神的元容,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走吧,陪朕去用午膳。」

  元容低頭應下,這算是她入宮這些時日來第一次和趙衷一起用膳,以皇后的名義。

  室內的炭火燒得很旺,明顯溫暖了很多,元容幫趙衷解下披風,然後把宮人遞過來的的暖手爐放在他手裡,親自沏了一壺白毫銀針。

  趙衷話不多,元容亦不曉得要說些什麼,倆人就這麼坐着飲茶,直到膳食斷斷續續的上桌。

  吃食很簡單,鵪子水晶膾、白芨豬肺湯、砂鍋煨鹿筋、玉筍蕨菜等,四葷四素,還有幾分點心。

  不知道是身體不舒服,還是一向如此,趙衷吃的東西並不多,只是夾了幾口菜,便放了筷子。元容偷偷瞥過一眼,覺得趙衷身體不好,是有理由的,一個七尺男兒,吃得比她還少,難怪整天病怏怏的。

  元容抬眼,把面前的清湯雪耳往趙衷面前推了推,「這湯養胃的,皇上試試可好。」

  趙衷看了一眼順喜,順喜趕忙盛了一些放在他面前,手腳非常麻利。趙衷吃東西很慢,一盞茶的時間才勉強喝了小半碗,便停了下。接過元容遞上來的帕子,他拭了下嘴角,揮手示意宮人們都下去。

  一時之間,室內鴉雀無聲,趙衷並未說話,而是斜倚在榻上手指敲擊着案塌打量着元容,她皮膚白淨,一雙鳳眼微微下垂看着地面,筆直的站在一邊,嘴巴抿成一條直線。

  記憶中的那個女人也是如此。

  趙衷眼睛有些失神,半響,他才緩緩的開口,「朕若放你離宮,你走是不走?」

  放我離宮?元容愣愣的抬起頭看他,張張嘴又合上。皇后可以隨便被放出宮的麼?

  趙衷似乎也感覺到了話中的不妥,對着她狐疑的臉,嘴角微微一揚,「這個世道並不安穩,萬一,朕護不了你。」他眼光微微一閃,轉臉對上元容驟然煞白的臉色,輕咳了兩聲,「出宮,總歸是另一條路。」

  室內又是一陣沉靜,只聽的到火焰燃燒木炭發出的啪啪聲,她不是個傻子,她當然知道在這個動盪的年代皇城的含義。

  出了宮,就必須放棄她的家族和過往,改頭換面的像個普通的百姓一樣過自己的生活。留下,則代表着她會變成這亂世的核心,然後與這座皇城同生死、共榮辱。

  以往是她沒深想,而今她卻忽然有些不明白,她若只是這南晉的貴女,姜氏不與天子聯姻,無論天下誰主,只要家族依附,她便還是高高在上。

  可她入了這宮門,便只能把生死都交付予帝王手中。

  ☆、青山綠水

  聯姻這事,如若姜家不肯,定然也沒這麼容易成的,明知是深淵,為何家人還要把她推進來?

  元容手指轉繞着胸前的秀髮,半響才松,跪在地下,「既然妾以嫁於陛下,自要母儀天下,何況姜氏是馬背上起家,有如今的殊榮也是聖祖皇帝賜的,妾雖是女子,此事事也萬萬不敢做得。」

  「嗯。」趙衷俯身抬了她的手臂示意讓她起來,白皙的手指放在她墨紫長裳上顯得格外的扎眼,看的元容心裡一瞬冰涼。

  然後,兩人繼續飲茶,偶爾趙衷會和她聊上幾句,她也撿着小時候的樂事與他說道一番,無關痛癢,就像剛剛那事壓根不存在一樣。

  直到她回朝鳳殿的時候,趙衷才讓順喜把自己的狐裘披風遞上來,輕輕為她繫上,手指轉動着似不經意地道,「外面天寒,皇后莫要說太多話兒,口開多了容易着寒氣。」

  言罷還順了下她的髮絲,笑容柔和卻不怎麼溫暖。

  元容快速的抬頭看他一眼,又垂下眼角道,「謝陛下憐惜。」

  然後扶着樂衣離開,狐裘下的手微抖,背後仿佛感覺到趙衷的目光一直在盯着她,元容強迫自己平靜下來,直到踏上鳳輦的瞬間,她的心才真正的放下。

  一天下來,心有餘悸,雖然趙衷是個病弱之人,可畢竟是上位者,對上他,元容還是莫名的產生了些懼意。

  至於她究竟在懼怕他什麼,元容自個也不明白。

  之後的幾天,一向安靜的宮苑內似乎有了些變化,這種變化就連一向深居簡出的元容隱約的察覺到了些許。各個宮殿都換進來了一批新的宮人,包括她的朝鳳殿,也新換來了兩名女子。一個喚作碧溪,一個喚作秋歸,倆人生的算是標緻,元容暗暗觀察過她們,似與一般宮人無二,覺得沒什麼不妥,便不再理會,剩下的皆交由樂衣安排。

  不過她不去找麻煩,麻煩卻要來找她。

  「今個,這流雲殿是怎麼了?」太陽灑下的光暖照的人暖融融的,元容本想讓宮人們陪着走走,可這才過了苑南,就聽到流雲殿裡悽厲的哭喊聲,不由得皺了眉頭。

  聽她一問,宮人們驚慌的顧盼了下,紛紛低着頭不敢出聲。她就這麼立着,她們不回,她便也不動。

  一群人就這麼停在流雲殿附近,隨着時間的流逝,宮人們也越來越不安,又過了不久,碧溪似憋不住了,才怯生生的回話,「稟娘娘,流雲殿的雲美人有些不妥。」

  「不妥?」元容有些莫名,疑問剛出,身邊的宮人瞬間就跪了一地,臉色蒼白,樂衣俯着身子跪在前面,「娘娘開恩,這人多眼雜,奴才私議主子按規矩那是要掉腦袋的。」

  元容未開口,就聽到身後傳來一陣嬉笑。

  「呦,這是怎麼了。」音罷,身後便徐徐而來一美人,一身如意雲紋錦鍛衫外繫着白色短披,長樂髻上插了根朝陽五鳳掛珠釵,她走到元容面前微微一側道了個宮禮,「皇后娘娘萬福,思婉給姐姐問安了。」

  蘇思婉這聲喚的元容眉尖一跳,快速打量了下,便猜到這定是蘇夫人。

  樂衣跟她講過,蘇夫人入宮甚早,年歲也大她一些。元容入宮那天到是見過各宮妃嬪,只不過走馬觀花沒入心罷了,後來宮內沒有跪早,元容便也漸漸模糊了她們的樣子。

  元容不露聲色的打量着蘇夫人,朱唇含笑,看起來心情像是極好。但她從不與其他殿裡的主子交好,如今蘇夫人這般親昵,反倒讓自己有些不自在。

  片刻,元容笑道,「夫人哪的話,只是聽聞雲美人那有些聲響,本宮心裡好奇的緊,隨口一問,誰曉得就把這幫奴才嚇成了這個樣子。」言罷還故意目露不解,心裡卻默默嘆口氣,樂衣行事謹慎,口風甚嚴,剩下的不是別人的心腹就是他人的眼線,看樣子,她是甭想從這幫人精身上問出什麼了。

  「呵呵。」蘇夫人用袖子掩了下嘴角,眉眼間更是笑意盈盈,對身後人道,「今個我要和皇后娘娘賞賞梅,聊些私房,你們都把耳朵給我關嚴實了。」

  說着便不露聲色的拉元容同行,一群宮人雖然還在身後,但都自覺的離她們有些距離。蘇夫人手指拂過花瓣,東拉西扯的聊了些皇帝的喜好和自個殿裡的趣事。

  流雲殿之事蘇思婉不說,元容便也不問。

  直到走到花苑深處,蘇夫人才停下,拉她坐在亭中,雖說是賞花,但是寒風蕭瑟的冬季除了梅樹,所到之處,都是一片枯枝殘葉。

  「娘娘許不曉得那宮中的污穢事。」蘇思婉停頓了一下,風吹過樹葉,傳來挲挲的摩擦聲,「娘娘可知道流雲殿那位素有『人間真絕色』之稱的雲美人?她十三歲入宮,這麼些年來,陛下算是待她極好,可羨煞了我們這些個旁人。」

  臉上稍許帶了些不屑,蘇夫人笑着再度開口,「只可惜。」蘇思婉悄悄附在元容的耳邊,聲音中帶着難以察覺的笑意,「她稱病與流雲殿的衛尉私通,剛巧被去探病的陛下和梁南王碰了個正着,實幽閉之刑的時候,東西打下來,裡面的胎兒都成型了。」

  袖內的指尖摩挲着指腹,元容側身與蘇思婉拉開距離,看着眉尖點笑的蘇夫人道,「陛下對雲美人卻實有情義,這等罪過恐怕賜死都不為過。」

  「可是她那殿裡的奴才就沒這麼好的命了。侍衛、內官、散役、宮女整整四十八條人命,統統被杖斃,這宮啊,倒還真是跟沒住過人兒似的。」蘇夫人起身折了一朵梅,輕捻的花瓣,染了一手的花汁,「紅消香斷無人憐。」

  北風肆意的吹動,樹上的梅花稀稀落落的落下,進宮一月有餘,元容覺得似乎才是這宮門之內真實的風景。

  蘇夫人望着沾染了汁液的手,嘴角揚起一個微笑的弧度,「雲美人妄想狸貓換太子,為陛下生下長子,卻偏偏被撞了個正着。看,這深宮之內,事情就是這麼碰巧。」言罷還不忘了看着她,笑的眉宇間神采飛揚,眼神卻直生生的望進元容了眼裡。

  元容又與蘇思婉走了段路,蘇思婉便直言乏了,才與元容告退。

  目送蘇思婉離開,元容一直微挑的嘴角緊緊抿成了一條線,喚樂衣回宮,片刻也不願意在這多呆,仿佛這有什麼不乾淨的東西。

  晚上,元容坐在床榻上,四周漆黑一片,只有點點的燈光透過窗縫透進殿內。樂衣見她坐了甚久,便想要招呼秋歸點燈。

  「不用掌燈,你們都退下吧。」這是元容回來後說的第一句話,她心裡亂的很,「本宮一個人靜靜。」

  手指碰到茶杯,觸手的冰涼訴說着時間的流逝,她輕抿了一口,清涼伴着苦澀直達心底。

  蘇夫人說趙衷對茶甚為講究,可奇怪的是,他至愛的卻是一款不打眼的青山綠水。未到朝鳳殿,元容便差秋歸去泡了一壺,想要探究一下這茶為何會入了趙衷的眼。看着湯色逐漸轉向碧綠,透露着茶葉的香氣,這是她第一次喝這茶,上口極苦。

  黑暗中,她摸索着茶杯,一小口一小口的細品,苦味刺激着味蕾,只到最後才有些許回甘,淡到幾乎無法察覺。

  腦海中思考的事情逐漸清晰,卻又更加的複雜。

  這雲美人家世並不顯耀,否則憑藉皇上對她的寵愛,怕不僅是個美人了。既然如此,為何她還要賭上自己的榮寵來私通他人,難不成趙衷的身體已經差到這種地步了?就算私通,可在宮中這些年,以雲美人的聰慧又怎會被陛下親眼撞見?還這麼碰巧實施幽閉之刑打掉了孩子?至於這孩子,碰上私通之罪,趙衷怕也不會相信這是皇家血脈了,妄想玷污了皇室血統這又是一罪。

  雲美人的哥哥是鎮守邊疆郡的都尉,卻着實是塊朽木,只是憑藉這雲美人深得龍寵這些年來才這麼逍遙,最近又聽聞他瞞着郡太守私扣軍餉反被人參了一道。

  私通之罪,褻瀆皇家血脈,兄長失職,條條下來,這雲家怕是沒有翻身之日。

  元容抿着嘴唇,腦內忽的一閃,執杯的手不小心抖了一下,茶水打翻在几案上,順着桌沿流淌到地面上。

  她怎麼忘了呢,自家祖上都是驍勇善戰的將才!

  當年太爺爺深諳其道,未給父親和幾位叔父鋪道,而是解了虎符交了兵權,做起了閒散的關內侯。此後她姜家雖不及原來風光,卻在六王之亂中把自己摘的乾淨,不似蘇賀兩家一朝坍塌,落得個衰敗滅族的下場。

  如今世道並不太平,她封后也有些時日,兄長卻還未曾加官進爵,這適逢雲家一衰敗,最容易得益的,不就是她馬背上起家的姜氏一族麽。

  難怪她會這湊巧的碰到蘇夫人,怕是她知道自個在那專程尋來的吧。

  ☆、一片迷茫

  宮中的妃嬪個個都見證過娘家府中的爭鬥,人人都有一顆七竅玲瓏心,恐怕那些妃嬪們不是不與她相交,而是還沒摸清她的底,不敢貿然接觸,怕被不小心擺一道罷了。畢竟無聲無息的,她就做了這後宮的女主人,這是多少人費盡心思想要的東西。

  如今雲美人一事,想是平白惹了不少猜疑。蘇夫人估計是被這手段震撼到了,驚訝之餘,才想來看看她這位正宮娘娘。

  元容轉身靠在床榻上,把腦袋埋在被褥之中,這件事做的滴水不漏,且擺明了就是她姜家得利。

  手指輕撫上了胸前的秀髮,元容的指尖不停地轉動着,除掉了陛下最寵的美人,又擠出了一個邊防空缺,對她而言可謂是一箭雙鵰啊。

  但是,給她的這兩隻雕卻不是她射的,甚至箭從哪裡射出來的,元容都不知曉。剛入宮門,就攤上這樣一件大事,偏偏她是最大的受益者。

  「夫人要喝點什麼。」與安靜漆黑的朝鳳殿不一樣,蘇思婉所在的仁喜殿燈火通明,恍若白晝。

  「良緣,你覺得新主子如何。」蘇思婉手指撫摸着宮扇,眼睛隨着指尖遊動。

  「回夫人,容貌頗像,其他良緣不知。」

  「嗯。」放下宮扇,蘇思婉端起琉璃杯起身,望着手中的琉璃,燭光拉長了她的影子,這是前些日子流雲殿那位送的。

  杯里的果茶散出清香,蘇思婉微微飲了一小口。

  其實,一開始,她是不把姜元容放心上的,縱然她有着與衛後相似的容貌,又或者她聰敏玲瓏一些,她都不介意。

  南晉朝的後宮不大,卻偏偏沒有多少是傻子,她們或代表着家族的利益,或代表着各個勢力之間的爭鬥。這亂世中的皇室,就像一盤棋局,她們必須八面玲瓏,觀一而知其二,努力挖掘自己的價值,才能確保自己不會被當做一枚棄子。

  姜氏家族多年來手上並無實權,空有一個世襲制的殼子,不需要籠絡亦不需要斬殺。衛後薨逝後,朝中各個勢力為後位人選爭論不止,最終幾位王爺權衡弊利才各退一步,把目光投放到姜家,平白的讓姜元容得了個後位。

  如今雲美人一事看來,她似乎有些不懂了,這新皇后初來乍到,流雲殿就被一刀抹殺了,部署的精細毫無破綻,千般算計的把那雲家連根拔起,若非背後有勢力操控,怎能這般張狂。

  雲家兄弟鎮守邊疆牙還郡,雖臨近大蜀,卻易守難攻,自然是個香餑餑,正是各方勢力有所意圖的地方,所以這雲美人也自然在不少妃嬪交好的範圍內,流雲殿的事一出,着實亂了不少人陣腳。

  「啪」室內傳來清脆的響聲,琉璃碰上雕花窗,碎落在空中,果茶浸濕了地面,仁喜殿的宮人被蘇夫人的怒氣駭到,驚得跪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