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夜曲:音樂與黃昏五故事集 - 第2章

石黑一雄

我們靜靜地在水上漂着,經過黑色的建築,穿過低矮的小橋。就這麼過了好一會兒,加德納先生從沉思中回過神來,說道:

「聽着,朋友。我知道下午我們已經說好了今晚要唱哪幾首歌。但是我在想,琳迪喜歡《當我到達鳳凰城的時候》這首歌。我很久以前錄的一首歌。」

「我知道,加德納先生。以前我母親總說你唱的版本比辛納特拉[4]的,或者那個家喻戶曉的格倫·坎貝爾[5]版的都好聽。」

加德納先生點點頭,接着有一小會兒我看不見他的臉。維托里奧吆喝了一聲,船轉彎了,吆喝聲在牆壁間迴響。

「以前我經常唱給她聽,」加德納先生說。「所以我想今晚她一定樂意聽到這首歌。你記得調子嗎?」

此時我已經把吉他拿出來了,我就彈了幾小節。

「高一點,」他說。「升到降E調。我在唱片裡就是這麼唱的。」

於是我就用降E調彈了起來,彈了差不多整個主歌的部分以後,加德納先生唱了起來,很輕很柔地,像是只記得一部分歌詞。可是他的聲音還是清晰地迴響在安靜的運河上。而且真是太好聽了。一時間我仿佛又回到了童年,回到了那個公寓,躺在地毯上,而我母親坐在沙發上,筋疲力盡,或者傷心無比地聽着托尼·加德納的唱片在房間的角落裡旋轉着。

加德納先生突然停下來,說道:「很好。《鳳凰城》我們就用降E調。然後是《我太易墜入愛河》,如我們計劃的那樣。最後是《給我的寶貝》。這樣就夠了。她不會想聽再多的了。」

說完,加德納先生又陷入了沉思,我們在黑暗中慢慢地往前漂去,只聽見維托里奧輕輕潑濺起的水聲。

「加德納先生,」我終於忍不住問道,「希望您別介意我這麼問,可是加德納太太知道今晚的表演嗎?還是說這會是個驚喜?」

他深深地嘆了口氣,說道:「我想應該是屬於驚喜這一類的。」他停了一下,又說道,「天曉得她會有什麼反應。興許我們唱不到《給我的寶貝》。」

維托里奧又轉了一個彎,突然傳來了音樂聲和笑聲,我們正漂過一家燈火通明的大餐廳。好像客滿了,侍者忙碌地穿梭其間,食客們都很開心的樣子,儘管那時運河邊上還不是非常暖和。我們剛剛一直在寧靜和黑暗中行駛,現在看見餐廳顯得有些紛亂。感覺好像我們是靜止不動的,站在碼頭上,看着這隻閃閃發光的開着派對的船駛過。我注意到有幾張臉朝我們這裡看了看,可是沒有人太在意我們。把餐廳甩在身後以後,我說道:

「真有意思。要是那些遊客發現一條載着著名的托尼·加德納的船剛剛開了過去,不知他們會有什麼反應?」

維托里奧英語懂的不多,但是他聽懂了這句話的大意,笑了一下。而加德納先生卻沒有反應。直到我們又駛入黑暗,駛進一條狹窄的河道,駛過沿岸燈光昏暗的門口時,他才說道:

「我的朋友,你是從波蘭來的,所以你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

「加德納先生,」我說,「我的祖國現在是自由的民族了。」

「抱歉。我沒有侮辱你們國家的意思。你們是勇敢的民族。我希望你們贏得和平和繁榮。可是朋友,我想告訴你的是。我想說的是從你來的地方,自然還有很多東西是你不明白的。正如在你們國家也有很多事情我不會明白。」

「我想是這樣的,加德納先生。」

「我們剛剛經過的那些人。要是你過去問他們:『嘿,你們還有人記得托尼·加德納嗎?』也許當中一些人,甚至是大部分人,會說記得。誰知道呢?但是像我們剛才那樣子經過,就算他們認出了我,他們會興奮不已嗎?我想不會。他們不會放下他們的叉子,不會停下他們的燭光晚餐。為什麼要呢?只不過是一個已經過時了的歌手。」

「我不相信,加德納先生。您是經典。就像辛納特拉或者迪安·馬丁[6]一樣。一些一流的大師是不會過時的。不像那些流行歌星。」

「謝謝你這麼說,朋友。我知道你是好意。可是唯獨今晚,不要開我的玩笑。」

我正想反駁,但加德納先生舉止里的某些東西讓我放開了這個話題。於是我們繼續前進,沒有人說話。說實話,我開始納悶自己是不是攪和進了一件什麼事,這整個小夜曲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他們畢竟是美國人啊。說不定當加德納先生開始唱時,加德納太太會拿着槍走到窗前,朝我們開火。

也許維托里奧跟我想到了一塊兒,因為當我們駛過一面牆上的路燈下時,他朝我遞了個眼色,像是在說:「他真是個怪人,不是嗎,朋友?」可是我沒有理他。我不會跟他那種人一起反對加德納先生的。在維托里奧看來,像我這種外地人,成天敲詐遊客,弄髒河水,總之就是破壞了這座該死的城市。哪天遇上他心情不好,他會說我們是強盜——甚至是強姦犯。有一次,我當面問他是不是真的說過這樣的話,他賭誓說全是一派胡言。他有一個他敬如母親的阿姨是猶太人,他怎麼可能是個種族主義者呢?可是一天下午幕間休息的時候,我靠在多爾索杜羅的一座橋上打發時間,一條剛朵拉從橋下經過。船上有三名遊客,維托里奧搖着槳站在他們身後,高談闊論,講的正是這些垃圾。所以他盡可以看着我,但別想從我這裡得到夥伴情誼。

「我來教你一個秘訣,」加德納先生突然說道。「一個表演的小秘訣。給同行的你。很簡單。你要多少了解你的觀眾,不管是哪個方面,你得知道一點兒。一件讓你心裡覺得今晚的觀眾跟昨晚的不同的事。比如說你在密爾沃基演出。你就得問問自己,有什麼不同,密爾沃基的觀眾有何特別之處?他們跟麥迪遜的觀眾有何不同?想不出來也要一直想,直到想到為止。密爾沃基,密爾沃基。密爾沃基有上好的豬排。這就行了,當你走上台時心裡就想着這個。不用說出來讓觀眾知道,你唱歌的時候心裡知道就行。你面前的這些人吃上好的豬排。他們對豬排非常講究。你明白我的意思嗎?這樣觀眾就成了你知道的人了,成了你可以為之演出的人。這就是我的秘訣。給同行的你。」

「謝謝,加德納先生。我以前從沒這樣想過。像您這樣的人的指點,我永生難忘。」

「那麼今晚,」他接着說,「我們是為琳迪表演。琳迪是我們的觀眾。所以現在我要告訴你一些琳迪的事情。你想聽嗎?」

「當然,加德納先生,」我說。「我很想聽聽她的事情。」

*

接下來二十分鐘左右的時間,我們坐在剛朵拉里,順着水流漂,聽加德納先生講。他的聲音時而低得近乎耳語,像是在自言自語。而當路燈或者沿途窗戶的燈光照到船上時,他就會突然想起我,提高音量,然後問「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朋友?」之類的。

他說,他妻子來自美國中部明尼蘇達州的一個小鎮。中學時,學校的老師讓她的日子很不好過,因為她老看電影明星的雜誌,不學習。

「老師們不知道琳迪有遠大的計劃。看看現在的她。富有、美麗、週遊世界。而那些學校里的老師呢,他們如今有什麼成就?過得怎麼樣呢?他們要是多看些電影雜誌,多些夢想,也許也能夠擁有一些琳迪今日的成就。」

十九歲時,她搭便車到了加州,想進好萊塢,卻在洛杉磯郊外的一家路邊餐廳當起了服務生。

「意想不到啊,」加德納先生說。「這家餐廳,這個高速公路旁不起眼的小地方,卻成了她最好的去處。因為這裡是所有野心勃勃的姑娘來的地方,從早到晚。她們在這裡見面,七個、八個、十來個。她們吃啊喝啊,坐在那裡聊上好幾個鐘頭。」

這些姑娘都比琳迪大一些,來自美國的四面八方,在洛杉磯待了至少兩三年了。她們聚在餐廳里聊八卦,聊倒霉事,討論計策,匯報大家的進展。可是這裡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個叫梅格的女人,一個四十多歲的女招待。

「梅格是這群姑娘的大姐頭,智囊袋。因為以前她就和她們一樣。你得明白,她們是一群正經的姑娘,野心勃勃、意志堅定的姑娘。她們是不是和其他女孩子一樣談論衣服、鞋子、化妝品?是,她們也談這些。但是她們只關心哪些衣服、鞋子、化妝品能幫助她們嫁給明星。她們談不談論電影?她們談不談論歌壇?當然了。但是她們談的是哪個電影明星或者歌星還是單身,哪個婚姻不幸,哪個離了婚。而所有這些,梅格都能告訴她們,還有其他很多、很多的東西。梅格走過她們要走的路。她知道釣到大腕的所有規矩和門道。琳迪和她們坐在一起,一字不落地聽着。這家小小的熱狗店就是她的哈佛、她的耶魯。明尼蘇達來的一個十九歲的小姑娘?現在想想她可能會變成什麼樣,都讓我哆嗦。可是她是走運的。」

「加德納先生,」我說道,「請原諒我打斷您。可要是這個梅格這麼神通廣大,她幹嗎不自己嫁個明星?她幹嗎還在餐廳里端盤子?」

「問得好,可你不太明白這些事情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好,這位女士,梅格,她自己沒有成功。可是重點是,她看過別人是怎麼成功的。你明白嗎,朋友?她曾經和這些姑娘一樣,她目睹誰成功了,誰失敗了。她見過圈套陷阱,也見過陽關大道。她把所有的故事都講給她們聽,而其中一些人學進去了。琳迪就是其中一個。就像我說的,這裡是她的哈佛。這裡成就了後來的她。這裡給了她日後需要的力量,天啊,她確實需要。她等了六年才交了第一次好運。你想象得到嗎?六年的處心積慮,六年的如履薄冰。一次次地遇到挫折。可是就跟我們的事業一樣。你不能因為最初的一些小挫折就打退堂鼓。大部分人做不到,這樣的姑娘隨處可見,在默默無聞的地方嫁給默默無聞的人。而有一些人,有一些像琳迪這樣的人,她們從每一次的挫折中吸取經驗教訓,變得越來越堅強,她們屢敗屢戰,卻越戰越勇。你以為琳迪沒有蒙過羞?像她這麼漂亮,這麼有魅力的人?人們不明白美麗不是最主要的,一半都不到。用得不對,人們就視你為娼婦。總之,六年之後,琳迪終於有了好運。」

「她遇到您了是嗎,加德納先生?」

「我?不,不是。我沒有這麼快出現。她嫁給了迪諾·哈特曼。沒聽說過迪諾?」說到這裡加德納先生微微冷笑了一下。「可憐的迪諾。我想他的唱片沒有流傳到共產主義國家去。不過那時他很有些名氣。當時他頻頻在維加斯演出,出了幾張金唱片。我剛才說了,琳迪交了好運。我初次見到琳迪時,她是迪諾的妻子。這種情況老梅格早跟她們解釋過了。誠然有的姑娘能第一次就撞了大運,一步登天,釣上辛納特拉或者白蘭度這樣的人。可是這種事情並不多見。姑娘們得準備好在二樓就出電梯,走出來。她得習慣二樓的空氣。也許將來有一天,她會在二樓這裡遇見一個從頂樓公寓下來的人,也許是下來取一下東西。這人對她說,嘿,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去,一起上頂樓去。琳迪清楚遊戲規則。她的戰鬥力沒有因為嫁給了迪諾而減退,她的雄心也沒有因此而大打折扣。迪諾是個正派人。我一直都喜歡他。所以雖然我第一次見到琳迪就深深地愛上了她,但我沒有採取行動。我是個絕對的紳士。後來我得知琳迪因此而更加下定決心。啊,你應該欽佩這樣的姑娘!我得告訴你,朋友,我那個時候非常非常紅。我猜你母親就是在那個時期聽我的歌的。然而迪諾卻開始迅速走下坡路。那段時期很多歌手的日子都不好過。時代變了。孩子們都聽披頭士、滾石。可憐的迪諾,他的歌太像平·克勞斯貝[7]了。他嘗試做了一張巴薩諾瓦[8]的唱片,卻被大家恥笑。這時琳迪肯定不能再跟着他了。當時的情況沒有人能指責我們。我想就是迪諾也沒有真的責怪我們。所以我行動了。她就這樣到了頂樓公寓。

「我們在維加斯結了婚,我們把酒店的浴缸裝滿香檳。今晚我們要唱的那首《我太易墜入愛河》,知道我為什麼選這首歌嗎?想知道嗎?新婚後不久,有一次我們在倫敦。吃完早飯以後我們回到客房,女傭正在打掃我們的套房。可是我們慾火燒身。於是我們進了房間,我們可以聽見女傭在用吸塵器打掃客廳的聲音,可是我們看不見她,隔着隔板牆。我們踮着腳尖偷偷地溜進去,像孩子似的,你瞧。我們悄悄地溜回臥室,把門關上。我們看得出臥室已經打掃完了,所以女傭應該不用再回到臥室來了,但我們也不是很肯定。管他呢,我們才不在乎。我們脫掉衣服,在床上大幹起來,女傭一直都在隔壁,在套房裡走來走去,不曉得我們已經回來了。我說了,我們慾火燒身,可是過了一會兒,我們突然覺得整件事情太好玩了,我們開始笑個不停。後來我們完事了,躺在床上擁抱着對方,女傭還在外面,你知道嗎,她居然唱起歌來了!她用完吸塵器,開始放聲高歌,天啊,她的聲音太難聽了!我們笑個不停,當然是儘量不發出聲音。你猜接下來怎麼着,她不唱了,打開收音機。我們突然聽見切特·貝克[9]的聲音,在唱《我太易墜入愛河》,優美、舒緩、柔和。我和琳迪躺在床上,聽着切特的歌聲。過了一會兒,我也唱了起來,很輕地,跟着收音機里的切特·貝克唱,琳迪偎依在我懷裡。事情就是這樣。這就是為什麼今晚我選了這首歌。我不知道她會不會想起這件事。天曉得。」

加德納先生不說了,我看見他擦去眼淚。船又轉了個彎,我發現我們第二次經過那家餐廳了。餐廳似乎比先前更加熱鬧,有個人,我知道他叫安德烈亞,正在角落裡彈鋼琴。

當我們再次駛入黑暗之中時,我說道:「加德納先生,我知道這不關我的事,可我看得出眼下您和加德納太太的關係不是很好。我想讓您知道我是明白這些事的。以前我母親經常悲傷,大概就和您現在一樣。她以為這次她找到了一個好人,她高興極了,告訴我這個人要做我的新爸爸了。頭幾次我相信了。可後來,我知道事情不會盡如人意的。可是我母親從來沒有停止相信。每當她傷心的時候,大概就像您今晚這樣,你猜她怎麼着?她會放你的唱片,跟着唱。那些漫長的冬天,在我們住的小公寓裡,她坐在那裡,蜷起膝蓋,手裡頭拿着一杯喝的,輕輕地跟着唱。有時候,我還記得,加德納先生,樓上的鄰居會用力地敲天花板,特別是當你放一些大聲的快歌時,比如《希翼》、《他們都笑話》之類的。我仔細地看着母親,可是她好像什麼也沒聽見,專心地聽着你的歌,頭跟着拍子一點一點,嘴唇跟着歌詞一張一合。加德納先生,我想說的是,您的音樂幫助我母親度過那些傷心的日子,也一定幫助了其他成千上萬的人。所以也一定能幫助您自己的。」說完我笑了笑,本想作為鼓勵,沒想到笑得大聲了點。「今晚您可以信任我,加德納先生。我會全力以赴。今晚我的演出不會輸給任何一個管弦樂隊的,您等着瞧吧。加德納太太聽了以後,天曉得?也許你們就會重歸於好。夫妻間都會有不愉快的時候。」

加德納先生微微一笑。「你是個好人兒。我很感激你今晚的幫助。但是我們沒有時間再聊了。琳迪回到房裡了。我看見燈亮了。」

*

說話間我們正經過一座我們至少已經路過兩次的公寓。現在我明白了為什麼維托里奧帶着我們兜圈子。加德納先生在等某個窗戶的燈光,每次他看見燈還沒亮,我們就再繞一圈。但是這一次,三樓的窗戶亮了,百葉窗打開着,從我們這裡可以看見屋裡的一小塊帶黑色木樑的天花板。加德納先生示意維托里奧停下,維托里奧早已經停下槳,讓船慢慢漂到窗戶的正下方。

加德納先生站起身來,又一次把船弄得激烈地搖晃起來,維托里奧趕緊把船穩住。加德納先生朝上面輕輕地喊道:「琳迪?琳迪?」然後他終於大聲叫道:「琳迪!」

一隻手推開百葉窗,接着一個身影出現在狹小的陽台上。雖然公寓牆上不遠的地方有一盞燈,但是燈光昏暗,看不清加德納太太的樣子。然而我依稀看出她把頭髮梳起來了,和上午在廣場上不一樣,大概是為了剛剛的晚餐。

「是你嗎,親愛的?」她靠在陽台的欄杆上問。「我還以為你被綁架之類了呢。你害我擔心死了。」

「別傻了,親愛的。在這種地方會出什麼事呢?再說,我給你留了紙條。」

「我沒有看見什麼紙條,親愛的。」

「我給你留了紙條。讓你別擔心。」

「紙條在哪兒呢?上面寫什麼?」

「我不記得了,親愛的。」加德納先生生氣了。「只是張普通的紙條,說我要去買煙之類的。」

「你現在在那裡就是幹這個嗎?買煙?」

「不是,親愛的。這是另外一件事。我要唱歌給你聽。」

「是在開什麼玩笑嗎?」

「不,親愛的,不是開玩笑。這裡是威尼斯。這裡的人就是這麼幹的。」說着指了指我和維托里奧,像是要證明他的話。

「我覺得外面有點冷,親愛的。」

加德納先生重重地嘆了口氣。「那你進屋裡去聽吧。進屋裡去,親愛的,舒舒服服地坐好。只要把窗戶開着就能聽得很清楚。」

加德納太太仍舊低頭看着他,他也抬頭往上看,兩個人都沒有說話。片刻後,加德納太太進屋裡去了,加德納先生好像很失望的樣子,即便是他自己勸她這麼做的。他低下頭,又嘆了口氣,我能感覺到加德納先生正在猶豫還要不要做。於是我說道:

「來吧,加德納先生,我們開始吧。第一首《當我到達鳳凰城的時候》。」

我輕輕地彈了幾個開始的音符,拍子還沒有出來,只是一些音符,可以是歌曲的導入,也可以就這麼漸漸退去。我試着彈得美國一點,傷心的路邊酒吧,長長的高速公路。我還想起了我母親,想我以前是怎麼走進屋裡,看見她坐在沙發上,盯着唱片的封面,封面上畫着一條美國公路,或者一個歌手坐在一輛美國車裡。我的意思是,我試着要彈得讓我母親能聽出就是那個國家,她唱片封面上的那個國家。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還沒等我彈出什麼連續的拍子來,加德納先生就唱了起來。他站在搖搖晃晃的剛朵拉上,我擔心他隨時會掉下去。然而他的聲音和我記憶里的一模一樣——溫柔、近乎沙啞,但是集結了全身的力量,像是從一個看不見的麥克風裡傳出來的。而且和所有一流的美國歌手一樣,他的聲音略帶疲倦,甚至是絲絲的猶豫,仿佛他並非一個慣於如此敞開心扉的人。所有的大師都是這樣。

我彈着,他唱着,一首充滿漂泊和離別的歌。一個美國人離開他的情人。歌曲一節節,城鎮一座座,鳳凰城、阿爾伯克基、俄克拉何馬,他一路不停地思念着情人。車子沿着大路一直開,這是我母親永遠不可能做到的。要是我們能像這樣子將事情拋在身後——我猜母親聽這首歌的時候是這麼想的。要是我們能像這樣子將悲傷拋在身後。

這首歌結束了,加德納先生說:「好,直接唱下一首吧。《我太易墜入愛河》。」

這是我第一次為加德納先生演奏,我小心翼翼地彈每一個音,結果我們配合得還不錯。聽了他給我講的這首歌的故事以後,我不停地抬頭看窗戶,然而加德納太太那裡一點兒反應也沒有,沒有動靜,沒有聲音,什麼都沒有。歌唱完了,寧靜和黑暗包圍了我們。我聽見不遠處有人推開百葉窗,估計是住在附近的人想聽得清楚些。可是加德納太太的窗戶什麼情況也沒有。

我們慢慢地唱起了《給我的寶貝》,慢到幾乎沒有拍子,然後一切又歸於平靜。我們一直抬頭看着窗戶,過了許久,大概足足有一分鐘的時間,我們終於聽見了。聲音若隱若現,但是絕對錯不了,是加德納太太在啜泣。

「我們成功了,加德納先生!」我輕聲說。「我們成功了。我們打動她了。」

可是加德納先生的樣子並不高興。他疲倦地搖搖頭,坐了下來,朝維托里奧擺了擺手。「把船劃到另一邊去吧。我該進去了。」

當船再次開動時,我覺得加德納先生一直在避開我的眼睛,幾乎像是在為今晚的事情感到羞愧。我不禁想到這整件事情也許是一個惡作劇。因為就我所知,這些歌對加德納太太都有討厭的含義。於是我收起吉他,坐在那裡,或許有點兒悶悶不樂,我們就這麼往前划去。

船到了開闊一些的水面,突然一艘觀光遊艇迎面從我們身邊疾駛而過,在剛朵拉邊濺起不小的波浪。然而我們快到加德納先生公寓的門口了。維托里奧把船慢慢靠近岸邊時,我說道:

「加德納先生,您是我成長過程中重要的一部分。今晚對我來說太特別了。如果我們就此告別,以後我不會再見到您,那麼我餘生都會一直琢磨。所以加德納先生,請您告訴我。剛才,加德納太太是因為喜悅而哭泣,還是因為傷心?」

我以為他不會回答我。昏暗的燈光下,我只能看見船頭加德納先生弓着背的身影。可是當維托里奧系纜繩時,加德納先生靜靜說道:

「我想我以這種方式唱歌給她聽,她很高興。但當然了,她很傷心。我們倆都很傷心。漫長的二十七年,這次旅行之後,我們就要分開了。這是我們最後一次一起旅行了。」

「聽您這麼說我真的很難過,加德納先生,」我輕輕地說。「我想很多婚姻最後都走到了盡頭,即便是一起過了二十七年。但至少你們能以這種方式分開。一起到威尼斯度假,在剛朵拉上唱歌。很少有夫妻能這麼友好地分手。」

「我們為什麼不友好呢?我們仍然深愛着對方。這就是她為什麼哭了。她還像我愛着她一樣地愛着我。」

維托里奧已經上岸了,可是加德納先生和我都還坐在黑暗裡。我等着他往下講,果然,過了一會兒,他接着說道:

「就像我說的,我對琳迪一見鍾情。可是她也愛我嗎?我想她根本沒考慮過這個問題。我是個明星,她只關心這一點。我是她夢寐以求的,是她在那家小餐廳里處心積慮想要得到的。她愛不愛我不是問題。可是二十七年的婚姻會發生很多有趣的事情。很多夫妻,他們漸漸地越來越不喜歡對方,厭倦對方,最後憎恨對方。而有時候情況剛好相反。過了很多年,琳迪逐漸慢慢地開始喜歡我。一開始我不敢相信,可是後來沒什麼可懷疑的了。離開餐桌時輕輕碰一下我的肩膀。在房間那一頭莫名其妙地微微一笑,沒什麼好笑的事,只是她自己不知道在樂什麼。我敢說她自己也很驚訝,但事實如此。五六年後,我們發現我們在一起非常愜意。我們關心對方,在乎對方。總而言之,我們愛對方。而如今我們仍舊愛着對方。」

「我不明白,加德納先生。那您和加德納太太為什麼要分開呢?」

他又嘆了一口氣。「你怎麼可能明白呢,朋友,從那樣的國家來的?但是今天晚上你對我太好了,我試着解釋給你聽吧。事實是,我的名聲已經不如從前了。你盡可以反對,但在美國,這是不可否認的事實。我不再是大明星了。如今的我可以接受現實,慢慢隱退,生活在過去的榮譽之上。但我也可以說,不,我還沒玩完呢。換句話說,我的朋友,我可以重返歌壇。很多像我這樣的人,甚至還不如我的人,都這麼做了。但是重返歌壇並非易事。你得做好做出種種改變的心理準備,有些改變是很困難的。你得改變你的做法,甚至改變一些你喜歡的東西。」

「加德納先生,您的意思是,因為您要重返歌壇,您和加德納太太不得不分開?」

「看看其他人,看看那些成功重返歌壇的人,看看那些至今仍活躍在歌壇的我這一輩人。他們每一個,每一個都再婚了。兩次,甚至三次。他們每一個都牽着年輕的妻子。我和琳迪會成為笑柄的。而且,現在有一個我看上眼的姑娘,她也看上了我。琳迪明白這其中的道理,比我還早明白,也許在餐廳里聽梅格講各種奇聞軼事時就明白了。我們商量過了。她明白我們該各走各的了。」

「我還是不明白,加德納先生。您和加德納太太來的地方不會和其他地方相差到哪兒去。所以,加德納先生,這些年來您唱的歌能感動各個地方的人。甚至是我生長的地方。這些歌裡頭都唱些什麼呢?兩個人不再相愛了,只好分開,所以傷心。可要是兩人還彼此相愛,就應該永遠在一起。這就是那些歌里唱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朋友。我知道你很難明白這件事情。但事實如此。而且,這對琳迪也好。我們現在就分開對她來說最好。她還不老。你見過她,她依舊美麗動人。她得趁現在還來得及的時候抽身。還來得及再找一個愛人,再結一次婚。她得趁還為時未晚趕緊抽身。」

我不知道該回答什麼,加德納先生突然問道:「我猜你母親始終沒能再找到一個好人吧。」

我被這個問題嚇了一跳。我想了想,輕聲說:「沒有,加德納先生。她始終沒能再婚。她沒能活着看見我們國家的變化。」

「太遺憾了。我相信她是個好女人。如果真像你說的那樣,我的歌真的讓她感到幸福,那對我而言意義重大。很遺憾她最終沒能再找到一個好人。我不希望我的琳迪會這樣。不,我的琳迪不會的。我要我的琳迪再找到一個好人。」

剛朵拉輕輕地敲打着河岸。維托里奧輕聲喚着,伸出一隻手,幾秒鐘後,加德納先生站起來,爬上岸去。等我也拿着吉他爬上岸時——我不想求維托里奧讓我白搭一程——加德納先生已經掏出了錢包。

看來維托里奧對自己的酬勞非常滿意,他帶着一貫的彬彬有禮,說着一貫的恭維話,回到剛朵拉上,划走了。

我們看着船消失在黑暗之中。加德納先生往我手裡塞進一大把鈔票。我對他說太多了,而且今晚是我極大的榮幸。可他一點兒也不肯收回去。

「不,不,」他邊說邊在眼前擺了擺手,像是要了結這件事,不僅是錢,還包括我、包括這個夜晚,或許還包括他人生的這整個階段。他邁步朝公寓走去,可才走了幾步,他就停下來,回頭看着我。我們所在的小街,運河,一切都很安靜,只有遠方模糊的電視的聲音。

「今天晚上你彈得很好,我的朋友,」他說。「你的指法很好。」

「謝謝您,加德納先生。您唱得也很好,和以前一樣好。」

「也許在我們離開之前我會再到廣場去一次。去聽聽你和同事們的演出。」

「我希望如此,加德納先生。」

可是我沒有再見到他。幾個月後,秋天的時候,我聽說加德納先生和加德納太太離婚了——弗洛里安的一個侍者在哪裡看到,告訴我的。那天晚上的情景再次浮現在我的腦海里,而且回想起這件事情,我黯然神傷。因為加德納先生看上去是個很正派的人,不管你怎麼看,無論復出與否,他都是偉大的歌手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