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日留痕/長日將盡 - 第2章

石黑一雄

不管怎麼說,我現在非常滿意我當時那麼去做了。然而說實話,那的確是一段艱辛的路程——儘管我可以說這並沒有給我造成任何真正的困難——那小徑向山頂蜿蜒盤旋有一百碼左右。我終於登上了一塊空曠地,毋庸置疑,這就是那人所指的地方。展現在我眼前的是一條長凳——何止如此,更有那數英里範圍內最讓人心曠神怡的鄉村景色。

映入我眼帘的主要是鱗次櫛比的牧場,延綿不斷至天際。整個原野起伏平緩,被灌木樹籬和一排排的樹木分割成一塊一塊的牧場。在遠方幾塊牧場上隱約出現一些小點,我猜想那可能是綿羊。在我的右方,幾乎在地平線上,我能看見一座教堂那矩形的塔身。

站在那兒,任憑那夏日之聲將你整個籠罩,聽任那輕柔的微風輕拂你的面孔,這的確讓人感到無限的愜意。正是從觀看風景的那時起,我才相信我第一次具有了愉快的心境,這將有利於我以後的旅行。那是因為,正是從此刻起,我感到充滿了異常強健的活力去期待着許許多多有趣的經歷,可以預想,在接下來的幾天裡這一切都必將會發生。事實上,也正是從此刻起,我重新堅定信心,對於我自我要求利用此次旅行去完成的工作任務絕不應該氣餒;也就是說,要妥善解決好肯頓小姐以及我們目前面臨的職員問題。

那是今天上午所發生的一切。晚上我住進了一家舒適的旅店,它位於離索爾茲伯里市中心不太遠的一條街上。照我看來,這家旅店的檔次並不算高,但非常整潔,並能盡善盡美地滿足我的種種要求。女店主大約四十歲上下。由於法拉戴先生的福特轎車和我那一身高質地的西服,看來她是把我當成了一位非常尊貴的客人。這天下午——大約在三點半鐘左右我到達了索爾茲伯里——當我在她的登記簿里填寫上我的住址是「達林頓府」時,我察覺到她以某種惶恐的目光望着我,顯然她在設想我是那類住慣了諸如「里茨」或是「多切斯特」之類堂皇大酒店的紳士,一旦領我去看我要住進去的客房,我肯定會因狂怒而衝出她的旅店。於是,她告訴我,旅店的正面有一間雙人房空着,不過,歡迎我僅付單人房間的租金住進去。

然後,我被領進了這間屋子裡,就在此刻,燦爛的陽光照亮了屋內那印着花卉圖案的牆紙,真讓人賞心悅目。屋內擺着兩張單人床,還有兩扇可俯瞰街道的寬大的窗戶。當我問及盥洗間在何處時,那女人以羞怯的語氣對我說,我房門的對面就是,但要在晚餐過後才會有熱水供應。我請她給我沏一壺茶來,待她走後,我又進一步觀察了這間房子。那兩張床清潔得無可挑剔,並且鋪得非常整齊。牆角的洗臉池也非常乾淨。透過窗戶向外望去,可以看見對面的街上有一家麵包店——裡面擺着琳琅滿目的糕點,一家藥房和一家理髮店。再往遠處望去,還可以看見街道跨過了一座小圓拱橋,繼續延伸進了更具鄉村魅力的環境中。我在洗臉池用涼水洗了洗手臉來恢復精神,然後坐在一把擺在一扇窗邊的硬靠背椅上,等待着我要的茶。

記得大約是在四點稍過一會兒之後,我離開了旅店,獨自一人在索爾茲伯里的街上遊蕩。街道上透出的那種無拘無束、充滿活力的氣息賦予這座城市令人心曠神怡的感覺,我想,花上幾個小時在這溫柔的陽光下溜達溜達可是再悠閒不過了。此外,我還發現這座城市有許多嫵媚之處;時不時地,我發現自己漫步而過的是那一排排按傳統格調用圓木築成門面的房屋,要不就是那些建在眾多貫穿城市的溪流上的小石橋。當然,我絕沒有忘記去參觀西蒙斯夫人高度讚賞的那座莊嚴的大教堂。對我而言,要找到那座莊嚴雄偉的大教堂一點也不困難,不論走在索爾茲伯里的任何地方,它那赫然聳立的塔尖總是清楚可見。其實,在當晚返回旅店的途中,我有好幾次轉過頭去眺望,每次都會欣賞到粲然的夕陽就掛在那高高的塔尖後。

然而到了夜晚,當待在這寂靜的房間裡時,我感到這第一天旅途中的所見所聞能真正留在我腦海里的不是索爾茲伯里大教堂,也不是這座城市其他任何迷人的景色,而是今天上午偶然欣賞到的那鱗次櫛比、延綿不斷的英格蘭鄉野,那場面是多麼地壯觀啊!現在我已做好充分的準備,相信其他國家能奉獻出更壯麗的風景。事實上,我曾在各類百科全書以及《國家地理雜誌》中看見過拍自地球各個角落的,讓人嘆為觀止的風景照,這其中有氣勢磅礴的大峽谷和瀑布,也有形態怪異卻不乏魅力的群山。當然,我還從未有幸去親眼看看這些美景,然而,不管如何,我將以某種自信而不揣冒昧地這樣說:英格蘭的風景是無可媲美的——比如今天上午我所見到的那樣——它所具有的特徵是別國風景根本無法具有的,儘管那些表面上看去更為激動人心。我深信,在任何實事求是的評論家面前,這種特徵都將無可爭議地表明,英格蘭的風景在全世界都是最讓人滿意的,而且這種特徵只有用「偉大絕倫」一詞才可能概括。事實不容爭辯,今天上午站在那高高的岩石上俯瞰着眼前的那片土地時,我明顯地產生出那種罕見但又確定不移的感情——這是一種身臨宏大的場面才會產生的感情。我們把我們的國土稱之為「大」不列顛,也許有些人會認為這有點兒不太謙虛,但是我卻敢冒昧地說,單是我們國家的風景就足以證實,如此高尚的形容詞用在這裡是當之無愧的。

然而,這「宏大」的精確含義是什麼?它又位於何處,或者以什麼樣的方式表現出來呢?我相當有自知之明,只有比我頭腦更為聰穎的人才能回答這樣的問題。倘若一定要我揣測一下的話,那我可以這樣回答,正是因為缺乏一目了然的刺激,或者奇觀,才使我們國土美麗得超凡脫俗。也正是那種靜穆的美麗,以及它顯示出的那種嚴謹的感覺才是最貼切的。這片土地似乎了解自身的美麗所在,亦知道自身的宏大,它才感到無需去招搖。相對而言,在諸如非洲、美洲那樣的地方所呈現的種種風情毫無疑問會讓人非常激動,然而我卻很肯定,由於那類風情過於不恰當地外露,反而會給實事求是的評論家留下稍遜一籌的印象。

整個的問題正類似於一個多年來在我們這行中導致爭論的問題:一位「傑出」的男管家是什麼樣的?我還能清楚地記得,有多少次我們曾在一天工作結束時,圍在僕役廳的壁爐旁,就這一話題幾小時幾小時地展開愉快的討論。你可能會注意到我所說的一位傑出的男管家是「什麼樣的」,而沒有說成是「誰」;那是因為,我們從未對那些在我們那一代人中做出表率的人的特性激烈爭論過。也就是說,我現在談的是諸如查利維爾府的馬歇爾先生,或者是布賴德伍德的萊恩先生那樣的人。倘若你曾有幸與這類先生見過面,那麼你無疑會了解到我所指的他們所具有的素養。如果我說對這種素養下一個確切的定義絕非易事,你自然也一定會理解我的意思。

順便提一句,既然我已開始進一步思考這一問題,要說就「誰」是傑出的男管家這一話題根本沒有發生過爭論的話,也並不完全真實。剛才我本該說,在那些具有洞察力的優秀的內行人士中並沒有對此類問題發生過激烈爭論。當然,如同其他任何地方的僕役廳一樣,達林頓府內同樣的地方也必須接待智力和見解程度各異的雇員。我還記得,曾經有許多次我不得不緊咬嘴唇以壓抑憤懣的感情,那是因為有一些雇員——我很遺憾地說,有時甚而是我下屬的部分員工——竟然興高采烈地讚揚起諸如傑克·奈布爾斯先生那類人物來。

我對傑克·奈布爾斯先生並無任何成見,據我所知,他在戰時慘遭殺害。提到他的名字也只是因為他是一個典型的例子罷了。在三十年代中期有那麼兩三年,奈布爾斯先生的大名似乎成了全國每一個僕役廳的熱門話題。正如我所說,在達林頓府亦是如此,許多來訪的雇員都會帶來有關奈布爾斯先生輝煌業績的最新傳聞。於是,我和格雷厄姆先生這樣的人也就不得不令人沮喪地,反覆聽人談起關於奈布爾斯先生的軼聞趣事。而最令人沮喪的事莫過於在每一個類似的軼事結束時,我們都不得不目睹那些在其他方面還算體面的雇員驚嘆不已地搖頭晃腦,聽他們說出這樣的宏論:「那位奈布爾斯先生,他才真正是最傑出的。」

當然囉,我不會懷疑奈布爾斯先生具有極好的組織才能;據我所知,他確實曾以惹人注目的方式策划過幾次宏大的場面,但任何時期他也沒達到過一位傑出男管家的水準。我本該在其名聲達到頂峰時將這一點告訴人們,正如我應能預見的那樣,在出盡幾年風頭之後,他便銷聲匿跡了。

有些人一度被所有的人津津樂道,被視為當時最傑出的男管家,可不出數年便無情地被證明一無是處,你又有多少次能了解個中實情?然而,曾對此人大肆吹捧過的同樣一批雇員將又會忙於讚頌某個新的角色,而顧不上停下來檢討一下他們自己的判斷力。這類僕役廳談話的永恆主題總是涉及某某男管家,然而,也僅是因為他已被某豪門委以重任而在瞬間名列前茅,或許也曾設法較為成功地組織過那麼兩三個大場面。於是乎,全英格蘭上上下下的僕役廳便會傳出形形色色的傳聞,其大概意思終歸如此:此人與這位要員或那位名流交往甚密,要不就是有好幾家最顯貴的門庭正爭相開出令人無法置信的高薪來延攬他。但是,要不了一兩年功夫,情況又會發生什麼樣的變化呢?這同樣的一位從未失敗的人物卻對某些大錯誤負有不可推諉的責任,或者出於某種其他理由而不再受到其主人的青睞,現在已離開他功成名就的府邸,而且從此也就銷聲匿跡了。與此同時,那一批傳播流言蜚語者已尋覓到某一位新的對象去傾注他們的熱情了。我已經發現,那些來訪的貼身男僕是最惹人惱怒的,他們的嗜好便是急不可待地去追求男管家的位置。正是這一群人,他們總是熱衷於推崇要不這位,要不那位人物應該成為竭力效仿的對象,他們甚至像應聲蟲那般,總愛傳播某某人物已就專業事務發表了高見之類的消息。

再者,我應該馬上補充說明,這其中當然也有許多貼身男僕,他們做夢也絕不會沉迷於此類蠢事——確切地說,他們是具有極高鑑賞力的專業人士。當兩三位這類人士聚集在我們僕役廳時——我的意思是指與格雷厄姆先生具有同樣才幹的人,只可惜我現在似乎與他們都已失去了聯繫——我們都會就我們職業的方方面面最激勵人心、最富於理智的爭論和探討。坦率地講,那些個日日夜夜從那時起,直至今日都留在了我最美好的記憶之中。

還是讓我回到真正讓人感興趣的話題上來吧!倘若我們相聚的那些夜晚不被那些根本不懂得專業的人的饒舌搗亂的話,我們都會非常愉快地去思考和辯論,問題便是「一位傑出的男管家究竟是什麼?」

據我所知,多少年來,在業內人士為這個問題曾引發的所有的話題中,很少有人企圖要以某一權威性的答案來做規範。我能想起的唯一例子就是「海斯協會」曾嘗試為其會員制定若干標準。人們也許對「海斯協會」不甚了解,那是由於近年來很少有人談及它。而在二十年代以及三十年代初,該協會曾在倫敦及其附近的大部分地區產生過相當大的影響。事實上,許多人感到它的勢力太強大了,當該協會被迫解散時,許多人認為這並不是件壞事,我想那是發生在一九三二年或者是一九三三年的事了。

「海斯協會」公開宣稱只接受那些「真正一流的」男管家入會。它的勢力和威望日漸增強,那是因為該協會與那類曇花一現的組織不同之處在於,它盡力設法將其會員人數控制得在很少的數目上,這樣便保證了入會人資格的可信度。據說,其會員人數在任何情況下都絕不會超過三十,在更多的時候僅保持在九位或十位左右。這種情況,以及「海斯協會」傾向於成為一個縝密的組織這一事實,使其一度蒙上了更多的神秘色彩,這就保證了它偶爾就我們職業方面的問題發表的見解會被廣為信奉,仿佛那就是銘刻在石碑上的經文。

然而,這家協會一向拒絕公之於眾的一件事就是其接受會員的若干標準細則。要求公開這些標準的輿論壓力持續地加劇,為了答覆發表在《紳士之紳士季刊》上的一系列讀者來信,這家協會承認,入會的先決條件之一是:「凡申請入會者必隸屬於某一顯赫之門第。」「儘管如此,」該協會繼續闡述道,「僅具備此條件遠不足以滿足入會之要求。」進一步而論,這家協會明確表示並不將商人或是「暴發戶」的住宅視為「顯赫之門第」。但照我看來,這種陳腐的觀點極為嚴重地損毀了在公斷我們行業標準方面該協會可能已經享有的莊嚴的權威。為了答覆該季刊隨後發表的讀者來信,「海斯協會」為它的立場做了辯護。它聲稱,雖然它可以接受某些記者的觀點,即在商人的住宅里也一定可以找到某些素質極佳的男管家,「但是必須假定,那些住宅里的真正的女士和紳士是一定會要求這類男管家能提供各種服務的」。「那些真正的女士和紳士」的判斷必須成為人們的導向,該協會力辯道,否則的話,「我們不妨也可以接納布爾什維克俄國的禮儀」。這樣的言詞便誘發了更為激烈的反對,輿論的壓力愈來愈強烈,催促該協會更為全面地闡述其會員資格的標準。最後,在給這家季刊的一封短信中,該協會表明了自己的觀點——我將儘量依靠回憶準確地轉述——「最至關重要之標準便是:申請入會者須具有與其地位相稱的尊嚴。無論申請者在其他方面的造詣有多深,倘若被確認不符合此項要求,則他將不足以具備入會條件。」

儘管我對「海斯協會」不感興趣,但是我深信這一特殊的觀點至少是以一個重要的真理為根據的:如果審視那些我們認可為「傑出」的男管家,比如說,如果審視馬歇爾先生或者是萊恩先生,我的確認為,將他們與那些僅僅是特別有能耐的男管家區別開來的要素最準確的把握就是「尊嚴」這兩個字。

當然,這只會引發更進一步的問題:「尊嚴」究竟包含什麼內容呢?正是就這一關鍵性問題,格雷厄姆先生之流曾同我進行過最饒有趣味的討論。他一貫所持的態度是:「尊嚴」猶如女人的美麗,因此要嘗試去將其分析透徹是毫無意義的。而另一方面,我認為這般的比喻勢必會貶損馬歇爾先生之輩所擁有的「尊嚴」。不僅如此,我對格雷厄姆先生的類比持異議,主要在於它暗示了此種「尊嚴」是個人所具有的素養,而不是靠僥倖的機會獲得;倘若本人不言而喻地根本不具備這種素養,而卻硬要拼命地去追求,那無疑就像醜婦試圖效顰那般無用。我承認,大多數男管家最終也能發現自己不具備獲得這種素養的能力,然而同時我亦堅信,此種素養可以成為貫穿一個人工作生涯的、富有意義的奮鬥目標。我亦肯定,那些諸如馬歇爾先生之類的「傑出」的男管家是具有此種素養的,而他們也是經過多年的自我磨鍊和認真吸取經驗才獲得如此的素養。那麼,依我所見,從專業的立場來考慮,只有失敗主義者會接受像格雷厄姆先生那樣的觀點。

無論如何,儘管格雷厄姆先生持有懷疑主義的態度,我仍不能忘懷的是,他和我曾度過許多美好的夜晚,竭力探求如何造就這種「尊嚴」。我倆總是意見分歧,但就我自身而言,在類似的討論過程中,我就此問題生發出了我自己的堅定的觀點,而且這些觀點已成為我至今矢志不渝的信條。如果不介意的話,在此我試圖說明我對「尊嚴」一詞的看法。

我可以揣測,你不可能懷疑查爾維爾府的馬歇爾先生和布賴德伍德的萊恩先生已可算做當代兩位偉大的男管家。你或許會接受這種說法:布蘭伯里城堡的亨德森先生也屬於這種少數的傑出人物。倘若我說我的父親在許多方面也可視為與這類人物齊名,倘若我說我已反覆推敲而認定他的職業經歷正符合「尊嚴」這一定義的話,你也許會認為我純粹是出於偏見。然而,我對此卻深信不疑:我父親在拉夫伯勒豪宅時處於其職業生涯的鼎盛階段,他確實體現出了「尊嚴」。

我認識到如果以客觀的態度來看問題,有人勢必會認定我父親缺乏人們通常所期望一位傑出的男管家應具備的那種種品質。但是,我想爭辯的是,他所缺乏的總是那類膚淺而又華而不實的,毫無疑問,也是有迷惑力的品質,可這些宛若蛋糕表面上的糖霜那樣,與真正實質性的內容是毫不相關的。我談到諸如純正語音和自如駕馭語言,以及從獵鷹訓練術到蠑螈交配等涉及面極廣的常識性話題時——我父親是絕不會以這些膚淺而又華麗的品質為榮的。還必須記住的是,我父親屬於早一輩的男管家,他在開始其職業生涯的那個年月,此類品質還尚未被視為時尚,更不用說成為男管家們矢志追求的目標。對口才與常識的困惑不解似乎已出現在我們這一代人中,當然也可能出現在馬歇爾先生的尾隨者中,那寥寥無幾的人在試圖竭力效仿他的傑出品質時卻錯把表面現象當做了本質。照我看來,我們這一代人已太鍾情於「表面的華麗」;只有上帝才知道,我們這一代人花費了多少時間和精力去訓練純正的語音和精通語言,又花費了多少個小時去研究各類百科全書以及若干卷《測試你的知識》,而這些時間按理應該用以掌握那些基本的原則。

儘管我們要小心別企圖去否認我們最終所肩負的基本職責,然而也必須指出,某些僱主卻已做了許多將慫恿這種傾向的舉動。我很遺憾地說,如今似乎就有不少的豪宅,有些甚而是最顯貴的門庭,都傾向於採取相互攀比的架勢,並且不諱於向眾賓朋「炫耀」其男管家所掌握的此類輕浮的品質。我曾聽說過各種的例證,某男管家猶如一隻供人戲耍的猴子那樣被展示在出席別墅聚會的賓客們眼前。我曾親眼目睹一十分令人遺憾的事例,在宴會上這已成為既定的遊戲,那便是由賓客們打鈴傳喚來男管家,並向他提出一大堆隨意的問題,比如,在某某年由誰贏得英格蘭「德貝賽馬會」大獎,就像是在雜耍劇場要求「記憶大師」回答的那一類。

正如我提到的那樣,我父親的那一代人以仁慈寬厚為懷,擺脫了有關我們職業價值的那種困惑。我堅持認為,儘管他駕馭英文的能力與所具有的常識都是有限的,可是,他不僅對有關如何管理好大戶人家所需的一切知識了如指掌,而且在他的全盛時期就的確已享有了「與其地位相稱的尊嚴」,這是「海斯協會」所一貫倡導的。如果說我想盡我所能向你描述我認為是什麼使我的父親如此出類拔萃,那麼,某種程度上我也就可以表達清楚我對什麼是「尊嚴」的見解了。

多少年來,我父親總喜歡重複一個特別的故事。我記得從我孩提時起,以及在後來當我開始成為他手下的一名男僕時,就不斷聽到他將這個故事告訴客人們。我記得在我首次謀得男管家的職位後——是為馬格里奇先生夫婦效勞,他們那相對樸素的住宅坐落在牛津郡的奧爾肯特——第一次回去探望他時,他又再次提起了這個故事。很顯然,這個故事對他意味着很多。我父輩的那一代人並不習慣於以我們這一代人的方式去探討和分析問題,而且我也相信,我父親反反覆覆地述說這個故事與他總是以批判的眼光去反省他所從事的職業有着非常緊密的聯繫。既然如此,那麼這個故事就為了解他的思想提供了一條極為重要的線索。

這是一個顯然真實的故事,它描述的是一位男管家曾隨同其主人旅居印度,在那兒服務了許多年,其間,他在當地職員中仍能貫徹執行他在英格蘭時的高標準。有一天下午,這位男管家走進了餐廳以確認晚餐的一切準備工作已經就緒,突然間,他發現一頭老虎趴在餐桌下。他不動聲色地退出了餐廳,小心地把門關上,然後鎮定自若地向客廳走去。在那兒,他的主人正與幾位客人品茶。他有禮貌地輕輕咳了一聲以吸引主人的注意力,爾後在他主人的耳邊悄聲說道:「老爺,對不起,在餐廳里好像有一頭老虎。也許您會同意使用十二號口徑的槍吧?」

據傳說,幾分鐘之後,那位主人和他的客人們聽到了三聲槍響。這之後不久,那位管家又出現在客廳里,他用茶壺重新沏了茶。主人問他一切是否正常。

「完美無缺,老爺,謝謝您。」他答道,「晚餐將在平時那個時候準備好。我很高興地告訴您,剛才所發生的一切絕不會留下任何可察覺得到的痕跡。」

對這最後一句話——「剛才所發生的一切絕不會留下任何可察覺得到的痕跡」——我父親總愛笑着重複一遍,並且以欽佩的神情搖搖頭。不僅他聲明並不知道這位男管家姓甚名誰,就連其他任何人對這位管家也不甚了解,但他總堅持說,所發生的事情正如他敘述的那般真實。然而不管怎樣講,這故事是否真實並不特別緊要;而至關重要之處在於它確實揭示了我父親的諸多理想。其理由是,當我回顧他的職業生涯時,我可以發現他過去肯定以其畢生的精力、全力以赴地去努力成為他故事中的男管家。照我看來,在其職業的頂峰時,我父親就已實現了他的抱負。儘管我可以肯定他從未有過機會偶然地發現在餐桌下趴着一頭老虎,然而每當我仔細思考我所知道的,或者是聽說的有關他的一切時,我都能發現不少的例子來證實他曾充分地顯示出了某種素質,那正是故事中他最敬佩的男管家所具有的。

這其中的一個實例是查爾斯——雷丁公司的戴維·查爾斯先生告訴我的。他在達林頓勳爵的那個年代曾不時造訪達林頓府。那是一個夜晚,正巧由我侍候查爾斯先生,他告訴我他幾年前曾偶然與我父親見過面,當時他在拉夫伯勒府做客——那是實業家約翰·西爾弗斯先生的府邸,我父親曾在那工作達十五年之久,其間正值其職業生涯的鼎盛時期。查爾斯先生對我說,他怎麼也無法將我父親忘記,那是因為在那次訪問中所發生的一件事情。

一天下午,讓查爾斯先生深感難為情和遺憾的是,他竟然放縱自己,和兩位同來的客人喝得醉醺醺的——那兩位客人是史密斯先生和瓊斯先生,我姑且稱他倆為紳士,那也是因為他倆在某些特定的圈子裡還仍然被人記起。在喝了一個小時左右的酒之後,那兩位紳士決定下午開車到附近鄉村去兜兜風——汽車在那時還是件特新奇的玩意兒。他倆說服了查爾斯先生一塊兒去,由於司機剛好在那時休假,我父親便被招來開車。

他們剛一出發,史密斯先生和瓊斯先生,儘管兩位已是十足的中年人,還是像頑童那般動作起來。一路上他們粗俗地扯着嗓子唱,甚至對透過汽車窗戶所見的一切更為粗俗地品頭論足。此外,那兩位紳士還在地方地圖上查到了附近的三個小鎮,名字叫莫菲、薩爾塔什和布里古恩。雖然我至今仍不能確信這些就是它們的準確名字,但關鍵是它們讓史密斯和瓊斯先生想起了雜耍劇場裡的表演,諸如默夫、索爾特曼和布里吉德,你也許曾聽人談起過這些劇目。一發現竟有如此出乎意料的巧合,那兩位紳士便迫不及待地要去那三個鎮子逛逛——似乎是出於對雜耍劇場的表演大師們的崇拜。據查爾斯先生所說,我父親已恰好駛過一個鎮子並馬上將駛進下一個鎮子時,突然不是史密斯先生就是瓊斯先生注意到那裡是布里古恩鎮——依照名字排列順序而言,是第三個鎮子,而不是第二個。於是他們憤怒地指派我父親立即掉轉車頭,以便能讓他們「以正確的順序」參觀這幾個鎮子。這樣折回再返勢必會極大地增加行車裡程,但是,正如查爾斯先生向我擔保的那樣,我父親接受了這個要求,似乎將此視為一件十分合理的事,並且一如既往地表現出他那完美無缺的禮貌。

然而,史密斯先生和瓊斯先生的注意力已經轉移到了我父親身上,他們顯然已對車外再次出現的景色非常膩煩。於是他們便開始以對我父親的「錯誤」肆無忌憚地大聲嘲弄來取樂。查爾斯先生清楚地記得,我父親居然不但絲毫沒表現出任何的不快乃至憤怒,而是恰如其分地保持着既維護個人尊嚴而又準備聽任調遣的表情繼續駕着車。然而我父親這種處之泰然的態度並沒能延續多久。那是因為,那兩位紳士對在我父親身後口出惡言、極盡凌辱之事感到疲倦時,又開始議論起他們的東道主來——也即是說,我父親的僱主約翰·西爾弗斯先生。他倆的言詞愈來愈低賤而陰險,使得查爾斯先生忍無可忍——他對我至少是這樣說的——不得不打斷他倆,並暗示說如此的議論是有失體統的。他的這種觀點受到對方那麼強烈的反駁,這就使得查爾斯先生擔心會成為那兩位紳士注意的下一個焦點之外,也在顧慮自己有受到人身攻擊的危險。可突然間,我父親在聽到那兩人對其僱主進行特別可惡的含沙射影攻擊時,猛然剎住了車。正是接下來所發生的事情才給查爾斯先生留下了如此不可磨滅的印象。

車的後門被打開了,只見我父親在僅離車旁一兩步遠的地方站着,兩眼緊緊地盯着車內。正如查爾斯先生所描述的那樣,三位乘客全都被我父親的那種強健的體魄所震懾住了。實際上,我父親身高六英尺三英寸,他的面部表情儘管總讓人確信他熱忱於聽命效勞,然而從其他特定的環境下來觀察,似乎又顯得特別地令人生畏。據查爾斯先生所說,父親並沒明顯地表現出憤懣之色。他也僅僅是把車門打開。但是,他那譴責的目光是那麼令人心顫,同時他那赫然聳現在他們面前的體態又是那麼地堅忍不拔,這就足以使得查爾斯先生的那兩位醉醺醺的同伴哆嗦地向後縮着身子,好似在偷果園的蘋果時被農夫當場逮住的小男孩一般。

我父親繼續站在原地好一會兒,一句話也不說,只是抓着車門讓它開着,最後,或許是史密斯先生,也許是瓊斯先生問道:「我們不再繼續旅行了嗎?」

我父親沒有回答,只是繼續靜靜地站在那兒,既沒要求他們下車,也沒絲毫流露出他的意圖。我完全可以想像得到那天他顯露出來的神情是什麼樣子,從車內的門框向外看,他那陰沉凝重的身軀完全遮擋住了身後優美的赫特福德郡景色。查爾斯先生至今仍記憶猶新,那個時刻是多麼不可思議地令人不安。儘管他本人不曾參與剛才發生的行為,也同樣深感內疚。沉寂的局面好似要漫無止境地繼續下去,終於,史密斯先生或許是瓊斯先生自知之明地輕聲低語道:「我想我們剛才的談話的確有點魯莽。這再也不會發生了。」

對他的這番話考慮片刻之後,我父親輕輕地把車門關上,回到了駕駛位置上,然後繼續開車去參觀那三個鎮子——查爾斯先生肯定地對我說,在這之後的旅行幾乎是在沉默中完成的。

既然我已回憶了這段插曲,發生在我父親職業生涯的那段時間裡的另一件事就又浮現在腦海里,這一件事或許可以更為深刻地表明他始終所具有的特殊素質。在此,我必須說明,我父親有兩個兒子——我的兄長倫納德死於南非戰爭,那時我還很年幼。我父親自然深感喪子之痛;但是使其更為傷感的是,一位父親面對這類不幸遭遇時通常應得到的寬慰——也即是說,堅信自己的親生兒子已為國王,為國家而光榮捐軀——卻被無情的事實所玷污,這一事實是,我的兄長死於一次特別臭名昭著的軍事行動中。傳聞不僅說那次行動是對布爾人幾處民居地發起的完全違背英軍慣例的進攻,而且暴露出來的鐵證證實,那次行動由於指揮官嚴重失職,忽略了幾處軍事上的必要防範措施,結果使那些死亡的士兵——我的兄長也在其中——也就死得非常沒有必要。考慮到我即將着重講述的事件,我不宜對那次軍事行動作更為精確的評述。倘若我說那次軍事行動曾在當時某種程度上引起過軒然大波,當時的爭論達到了白熱化的程度,而那場衝突總體上十分引人注目,人們就可以準確地推測出我指的究竟是哪一次行動了。當時,民眾呼聲四起,甚至包括軍事法庭的審判,均強烈要求免掉有關將軍的職務,但是軍方卻為其辯護,並允許他去指揮完那次戰役。而鮮為人知的是,在南非衝突結束時,剛才提及的那位將軍已明智地退役並步入商界,經營從南非運來的貨物。我敘述這一點的原因是,在那次衝突之後大約十年左右,也就是說,當喪失親人的創傷只是在表面上癒合時,我父親被約翰·西爾弗斯先生叫進他的書房,並告訴他就是上述的那位人物——我只能簡單地稱其為「那位將軍」——預計要來訪幾日,目的是參加別墅聚會,在此期間,我父親的主人期望能為某項有利可圖的商業交易奠定基礎。儘管如此,西爾弗斯先生很清楚那位人物的來訪對我的父親將意味着什麼,因此把他叫來是給他一個選擇,在那位將軍逗留期間他可以去休假幾天。

毋庸置疑,我父親對那位將軍的憎恨達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但他意識到他主人現在商務方面的發達完全有賴於這次別墅聚會的順利運作——這次聚會將接待大約十八位客人,這可不是件小事。於是我父親這樣回答:他特別感激他的感情已得到充分重視,並且讓西爾弗斯先生放心,聚會上所提供的服務將會達到一貫的水準。

而結果證實,對我父親的考驗遠比預料得到的程度要嚴峻得多。舉個例子說吧,我父親也許曾寄期望在與那位將軍見面時,他可能會產生某種尊重或是憐憫之情,這樣便可潛移默化地緩解他對那位將軍的憎惡。但事實表明,他的這些期望是沒有任何基礎的。那位將軍原來是位身材粗壯、長相醜陋的人,其行為舉止缺乏教養,而且他的言談中明顯地透出一種欲望,要在方方面面的事情強加上他那軍人慣用的比喻。更糟的消息傳來,那位先生不曾帶僕人來,原因是平常伺候他的人突然病倒了。來訪的另外一位賓客也沒帶僕人來,這就造成了一個棘手的問題,其難題在於把府內的男管家分派給哪位客人做貼身僕人,又把府內的男僕分派給誰。我父親充分理解其主人的難處,當即表態自願去伺候那位將軍,這樣一來,他就被迫忍受與他所憎恨的人密切相處達四天之久。與此同時,那位將軍根本不了解我父親的感受,他利用一切機會講述有關其軍事才幹的種種軼事——當然,這也正如許多軍人那樣,都習慣於在其房間私下對貼身男僕們講述這類事情。然而,我父親將其內心情感掩藏起來,他履行職責時專業水平又是那麼高,因此,在告別之際,那位將軍極力地向約翰·西爾弗斯先生誇獎其男管家十分優秀,並且留下了非常可觀的一筆小費作為答謝——至於那筆錢,我父親毫不猶豫地請他的主人捐給了一家慈善機構。

通過援引我父親職業生涯中的這兩個例子——兩者我都曾詳加考證,並堅信確鑿無誤——我希望你會認可,我父親本人不僅顯示尊嚴,而且他本身幾乎就是「海斯協會」稱之為「與其地位相稱的尊嚴」的典範。倘若有人思考在那一階段我的父親和諸如傑克·奈布爾斯先生那類具有最優秀的專業技巧聲譽的人物之間的差異是什麼,那麼,我相信他便可以初步識別究竟是什麼把一位「傑出的」男管家與一位僅僅是能力極佳的男管家區別開來。現在我們也可以更深刻地理解,為何我父親總喜歡有關那位發現餐桌下趴着老虎而一點兒也不驚慌失措的男管家的故事;因為他本能地知道,這故事的深處就潛藏着真正的「尊嚴」的要旨。請恕我如此斷言:「尊嚴」的至關重要處在於男管家必須具有不叛離其所從事的職業本色的才能。極少數男管家在受到細微的刺激時便會為自己的私事而叛離其職業本色。對這類人而言,擔任男管家的職務猶如表演啞劇的某一角色;手部輕微的舉動、腳下稍微蹣跚一步以及面部表情都會逐漸暴露出演員的內心世界。使傑出的男管家之所以傑出的優點,是他們具有投入所擔任的職業角色的才華,而且是最大限度上的投入;他們絕不為外部事件所動搖,不論那外部事件是多麼讓人興奮,使人驚恐,或是令人煩惱。他們顯現出的職業風範宛若體面的紳士穿上考究的西服;他是絕不允許任何惡棍;或是任何情況在大庭廣眾面前將其衣服撕破的;當他要丟棄其衣服時,也僅僅是在這個時候,他才會這麼去做:這種情況總是在當他完全獨處時。照我的看法,這關係到維護「尊嚴」之大計。

常聽人說,在英格蘭才真正有男管家。而在其他國家,無論實際上使用什麼樣的稱謂,也僅有男僕。我個人傾向於相信這種說法是真實的。歐洲大陸人是不可能成為男管家的,理由是,他們屬於那類無法節制情感的種族,而節制情感恰好是英國人的獨到之處。歐洲大陸人——以及多數的凱爾特人,對此你無疑會贊同——處於異常激動的時刻通常是無法控制他們自己的,據此,除了面對最不具有挑戰性的場合,他們是無法維護職業道德的。倘若允許我再次沿用我剛才用過的比喻——你也許會原諒我將此描述得如此粗俗——他們會像那類人,只要受到一丁點兒的刺激,就會撕開身上的外套和襯衫尖叫着四處奔跑。總之一句話,「尊嚴」是這類人可望而不可及的。在這方面,我們英國人遠遠地勝過外國人,而且也正是出於這一原因,如果你要想像傑出的男管家是什麼樣的人,幾乎可以準確地這麼說,他必定是位英國人。

當然,你也許會反駁我的看法提出,這也正如格雷厄姆先生做過的那樣,在壁爐旁所進行的那些令人愉快的討論中,無論何時我陳述這樣的思想傾向,他都會質疑,那就是只有在人們已親眼見到某一位男管家在極其嚴峻的考驗之下的所作所為之後,才可能認可他的確是傑出的。然而事實上,儘管我們大部分人不能宣稱確已仔細審視過在如此嚴峻考驗下諸如馬歇爾先生,或者是萊恩先生的表現,我們仍承認他們都是傑出的男管家。我必須承認,格雷厄姆先生的觀點確實有道理,但是,我所能辯解的是,一旦人們已長期從事某一職業之後,他就有可能憑直覺判斷某人職業水平的高低,而無需親眼目睹他在困境中的表現。事實上,一旦有人極其幸運地與某位傑出的男管家相識,便完全沒有任何懷疑其需要「考驗」的衝動,那是因為他簡直沒法設想出有什麼情況會將這位權威所具有的職業水平丟棄。實際上,我確信這才是對此類事情的領悟,在許多年前的那個星期天下午,這使得我父親的那幾位乘客從因酒精造成的深度的思想迷糊中醒悟過來,並深感羞愧而不得不保持沉默。要了解這類傑出人物也正如要了解今天上午我親眼所見的最絢麗的英格蘭風光一樣:當人們意外地與他們相遇,就會自然知道其偉大之處。

我清楚地認識到,總會有一些人力求嘗試對傑出之本質剖析,這也如我一直在做的那樣,顯然是枉費心機的。「你知道何時某人已具有傑出的素養而某人尚未擁有,」格雷厄姆先生總是這樣辯解道,「此外,你是說不出更多的道理來的。」然而我認為,有關這個問題,我們理所當然地不必如此消極。對這類問題認真深入地思考,以使我們每一個人都可以更為努力地奮鬥去為自己獲得「尊嚴」,顯然應該是我們大家共同的職責。

第二天——上午

索爾茲伯里

很難適應陌生的床,僅僅有過一個短暫而不安穩的微睡,之後,我在大約一小時前醒了。那時,天色仍舊是黑乎乎的,意識到將要開一整天的車,我便設法再多睡一會兒。結果,這完全是徒勞的,當我最終決定起床時,天色還是那麼昏暗,我便不得不開了電燈,到牆角的洗臉池去刮臉。之後我關上了燈,看見晨曦已透過了窗簾的邊沿。

就在不久前,我曾將窗簾打開過,那時外面的光線還非常昏暗,淡淡的一層薄霧使我看不清街對面的麵包店和藥房。沿街向遠處慢慢望去,在街道跨過的那座小圓拱橋處,可以看見薄霧從河上冉冉升起,幾乎完全遮掩住了其中的一根橋柱。四周連一個人影也看不見,除了從遠處什麼地方迴響起的錘子叮咚叮咚的敲打聲、偶爾從屋後某個房間裡傳出的咳嗽聲,就再也聽不到任何響動了。很顯然,女店主還尚未起床走動,這就表明,她幾乎不可能在她所宣布的七點半鐘之前準備好早餐。

在這萬籟俱寂的時刻,我期待着整個世界即將甦醒過來,與此同時,我發現自己又再次仔細思忖起肯頓小姐信中的細節來。順便說一句,在此之前我自己本應該解釋清楚有關我稱呼「肯頓小姐」的原因。恰當地說,「肯頓小姐」應被稱為「貝恩夫人」,這已經有二十個年頭了。可是,因為我與她交往甚密時她正值少女時代,而自從她去了英格蘭西部變成了「貝恩夫人」之後,我就再也不曾見到過她。你或許會諒解在提及她時我使用不恰當的稱呼,儘管我曾了解她,而且,這些年來我在心中一直念叨着她。另外,她的來信當然也給予我另外一個理由可以仍舊將她視為「肯頓小姐」,因為很遺憾,情況似乎表明,她的婚姻最終要破裂了。儘管信中對此事並未做特別詳盡的交待,正如任何人都幾乎不情願這樣做一樣,但是肯頓小姐在信中毫不閃爍其詞地談到,事實上,她已經決定搬出貝恩先生在赫爾斯頓的住宅,目前正寄宿在小康普頓村附近的一位熟人家裡。

她的婚姻正一步步以破裂告終,這當然是非常令人痛心的。此時此刻,她毫無疑問正在懊悔地思考很久以前做出的決定,這個決定現在已使即將步入老年的她處於如此孤寂淒涼的境地。顯而易見,處於如此的精神狀態,重返達林頓府工作對她將是一個極大的寬慰。誠然,在信中她根本沒有明顯地表達重返的想法;然而,由許多段落中措詞的細微差異所傳達出的含意是不容誤解的,字裡行間浸透了她對在達林頓府生活的日子的深切懷念。話又說回來,肯頓小姐不能寄希望於靠眼下重返達林頓府來補償那些失掉的歲月,在我們見面時,我的首要任務就是讓她明確這一點。我還不得不向她指出,現在的情況已是大不同了——與一大群員工共同工作,唯某人之命是從的歲月絕不可能重返我們的生活了。當然啦,肯頓小姐是位天資聰慧的女人,她肯定已意識到這種情況。但不管怎樣講,我並不認為她選擇重返達林頓府,並在那兒度過她的工作生涯能為她那已充斥着空虛感的生活提供某種真切的寬慰。

根據我自己的專業觀點,很顯然,即使在中斷工作這麼多年之後,肯頓小姐將被證實會為解決目前在達林頓府一直困擾我們的難題提供最完善的辦法。其實,在我把那些事情稱之為「難題」時,我或許有點兒言過其實。總之,我所指的是應由我負責的那一系列的小差錯,以及我現在為防範任何「難題」於未然而尋求的一種方法。說實話,那些微小的差錯剛開始時的確讓我相當憂慮,然而,一旦我花費時間對那些差錯作正確的分析,發現它們僅僅是由明顯短缺人手而造成的症狀後,我也就不再過多考慮它們了。正如我所說,肯頓小姐的到來勢必徹底杜絕這類問題的發生。

然而回想一下她的來信,信中的確不時透露出她對現狀的某種絕望——這一事實着實讓人擔憂。她的一句話是這樣開始的:「儘管我對我將如何有效地去填補我的餘生還沒有任何主意……」她在其他地方又如此寫道:「我的餘生在我面前展現的只是一片虛無。」剛才我曾說過,信中的語氣處處透露出懷舊的情緒。舉個例子吧,她在信中的一處寫道:

「這整個事件不由得使我想起了艾麗斯·懷特來。你還記得她嗎?事實上,我無法想像你能將她忘記。就我而言,我至今仍無法忘懷,唯有她才能創造得出那些元音的發音方法,以及獨特的毫不符合語法規範的句子!你對她過去的情況有何看法嗎?」

實事求是地講,我對此談不出什麼看法來,然而我必須承認,回想起那位常使人惱怒的女僕來確實給我帶來不少樂趣——她最終被證實為我們最忠心耿耿的職員之一。在信中的另一處,肯頓小姐寫道:

「我曾是多麼喜愛從三樓臥室俯瞰那草坪及視野之中可見的開闊高地。那景色現在依然如故嗎?在夏日的夜晚,那景色中總帶着幾分魔力,現在我可以向你承認,我過去常常耗費許多寶貴的時間,就站在其中一扇窗戶前,陶醉於那景色之中。」

然而,她又繼續補充道:

「倘若這是令人傷感的回憶,那就請原諒我。可是,我怎麼也無法忘記那一次我們倆注視着你的父親在涼亭前徘徊着,目光緊盯着地上,似乎希望找到那些他丟在那兒的珠寶。」

這真是個使我意想不到的巧合,和我一樣,三十年前發生的這段往事竟然也深深地留在了肯頓小姐的記憶之中。這件事肯定是發生在她所提及的某一個仲夏的夜晚,因為我清楚地記得,當時我剛爬上了二樓的樓梯平台,只見夕陽射出的縷縷橙黃色的光柱如箭一般刺破了走廊里的朦朧。過道里的每一間臥室的門都半開着,在我走過那些臥室時,我透過一扇門瞥見了肯頓小姐的輪廓,她的側影印在一扇窗戶上。她轉過身來溫柔地喊道:「史蒂文斯先生,能否耽擱您一會兒?」我走進那間臥室時,肯頓小姐又轉身朝着窗戶外了。窗外下方的草坪上倒映着幾棵白楊樹投下的陰影。在我們視線的右方,草坪緩緩地沿着路堤延伸至涼亭所在處,正是在那兒,我們能看見我父親的身影,他好似陷入沉思之中,慢慢地踱着步——也宛若肯頓小姐那逼真的描繪:「似乎希望找到那些他丟在那兒的珠寶。」

確實有些非常相關的原因能說明為何這段往事讓我終身難忘,這也正是我亟待解釋的。此外,既然我已如此考慮,我自然會談及有關肯頓小姐早年在達林頓府期間與我父親的關係的某些方面,那麼這段往事確實同樣給肯頓小姐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一事或許便不會那麼讓人驚奇了。

肯頓小姐與我父親幾乎同時來到達林頓府——即一九二二年春天——那是由於此地一下子失去了原先在這裡工作的女管家以及男副管家。這種情況的發生歸因於這兩位決定結婚並且辭去工作。我總是發現,這類私通事件對府內井然的秩序是一種極為嚴重的威脅。從那時起,此地在類似情況下都曾失去更多的雇員。當然啦,人們會料到此類事件會發生在女僕和男僕之間,而一位稱職的男管家勢必總在制定工作計劃的過程中將此考慮進去;但是,此類婚姻事件若是發生在地位較高的雇員之中,對工作就會產生極具破壞性的後果。當然,若是兩位普通職員偶爾掉進愛河而決定結婚,要對雙方分別責難就顯得很粗暴;但是我發覺最讓人惱怒的是那些人——女管家們尤為罪孽深重——他們並不以坦誠的態度去承擔其工作,而基本上都在輪換工作崗位來尋覓風流韻事。這種人只會毀損良好的職業風尚。

請允許我立即補充一句,在我談到這一方面的問題時,我心中絲毫也未想到肯頓小姐。當然,她最終還是離開了我的職員隊伍嫁了人,然而我敢擔保,在她作為我屬下一名女管家工作期間,絕對是一心一意的,而且總是把工作放在首位,決不懈怠。

我可能離題太遠了。我剛才講到,我們同時急需一位女管家和一位男副管家,與此同時,肯頓小姐來到了達林頓府——我記得有關證明信件對其給予了非常高的評價——來接替前任的職務。正巧,也大概在這個時候,我父親因其僱主約翰·西爾弗斯先生逝世,行將結束在拉夫伯勒府從事的傑出工作,從某種程度上來講,他已處於喪失工作、流離失所的境地。他當然仍舊是位最高層次的專業人士,但他當時畢竟已是七十幾歲的高齡,而且頗受關節炎和其他疾病的折磨。那麼,他究竟如何才能與那些高度專業化的年輕男管家在謀求職位上拼爭,就無從可知了。有鑑於此,請我父親將其豐富的經驗和卓著的榮譽帶到達林頓府來似乎是個合情合理的解決辦法。

據我回憶,那是在我父親和肯頓小姐已加入府內職員隊伍之後不久的一個上午,我待在配膳室內,正坐在桌旁仔細審閱我的日常工作記錄,突然,我聽到有人敲門。我記得我當時有點吃驚,在我尚未來得及說出「請進」二字時,肯頓小姐就已開門走了進來。她捧着一隻插滿鮮花的大花瓶,微笑着說道:

「史蒂文斯先生,我想這些花會給您的休息室增添一點活力。」

「對不起,肯頓小姐,你在說什麼?」

「史蒂文斯先生,您的房間竟會如此昏暗冰冷,似乎太令人遺憾了,您看,外面的陽光是多麼燦爛啊!我想這些花會給您的房間稍稍帶來點生氣。」

「十分感謝你的好意,肯頓小姐。」

「要是有更多的陽光能照進這屋裡來,那該有多好啊!史蒂文斯先生,您瞧,連這牆都有點潮濕,難道不是嗎?」

我又重新看我的工作記錄,同時說道:「肯頓小姐,我認為那只是空氣的冷凝作用而已。」

她將花瓶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然後環視了一下我的配膳室,又接着說道:「如果您願意的話,史蒂文斯先生,我可以為您多剪些花來。」

「肯頓小姐,我非常感激你的好意。但這不是一間娛樂室。我很樂意將消遣保持到最低限度。」

「不過,史蒂文斯先生,您也無需把房間保持得這麼刻板而毫無色彩。」

「肯頓小姐,我確實感激你的一番好意,但迄今為止,這房間的現狀完全適合於我。這樣吧,既然你來了這兒,我倒願意和你商討一個具體的問題。」

「噢,真的嗎,史蒂文斯先生?」

「是的,肯頓小姐,只是件小事。我昨天碰巧走過廚房時聽見你在喊名字叫威廉的某個人。」

「史蒂文斯先生,有這回事嗎?」

「肯定如此,肯頓小姐。我確實聽見你叫了幾次『威廉』。現在能允許我問一下,你當時用那個名字在稱呼誰呢?」

「噢,史蒂文斯先生,我想我當時應該是在稱呼您的父親。我相信這幢房子裡再沒有其他叫威廉的人了。」

「這是極其容易犯下的小差錯,」我面帶微笑地說,「肯頓小姐,你不介意我請你在以後稱呼我的父親為『史蒂文斯先生』吧?倘若你向第三者提到他,那麼你也許會願意稱呼他為『老史蒂文斯先生』,以便把他和我本人區別開來。肯頓小姐,若能如此,我將會感激不盡的。」

說完那番話後,我又開始埋頭看我的文件。使我詫異的是,肯頓小姐並沒有離開。「對不起,史蒂文斯先生。」稍過一會兒,她說道。

「肯頓小姐,還有事嗎?」

「我恐怕對您所說的話還不甚清楚。我過去就已習慣用教名來稱呼下屬的雇員,我看不出有任何理由要在這府里採用其他的方式。」

「肯頓小姐,這是一個最能讓人諒解的小差錯。然而,倘若你能將具體情況稍加考慮,你或許會逐漸意識到,類似你自己這樣的人以『高人一等的姿態』和類似我父親這樣的人談話就有點不太恰當。」

「史蒂文斯先生,可是我仍然不明白您的意思究竟是什麼。您說類似我自己這樣的人,照我的理解,我就是這府邸的女管家,而至於您的父親,他就是位男副管家而已。」

「正如你所說,從職務上來講,他顯然只是位男副管家。然而,我感到吃驚的是,你的洞察力居然沒使你看清他實際上不止是男副管家,遠遠不止。」

「史蒂文斯先生,毫無疑問,我一直是特別地不善觀察。而我過去觀察到的僅僅是,您的父親是位有能力的男副管家,並且以此為根據來稱呼他。當然囉,對他來講,由類似我這樣的人去那樣稱呼他,肯定就已經是最為刻薄的了。」

「肯頓小姐,從你說話的語氣可以清楚地看到,你根本就沒有仔細觀察過我的父親。假如你已這樣做過,那麼你自己肯定就已明白,類似你這樣的年紀和身份的人稱呼他為『威廉』是不妥當的。」

「史蒂文斯先生,我也許很長時間沒有當過女管家了,但是我必須指出,在我從前擔任女管家的那些時候,我的能力也曾經引來過一些非常慷慨的讚賞。」

「肯頓小姐,我從未懷疑過你的能力。然而,成百上千的事例能向你表明,我父親是享有非同一般榮譽的人物,從他身上你可以學到許多有益的東西,如果你準備更為敏銳地去觀察事物的話。」

「我特別感激您的忠告,史蒂文斯先生。那麼,請您務必告訴我,通過仔細觀察您的父親,我究竟可以學到什麼了不起的東西呢?」

「我一向認為,這一點對任何長眼睛的人來說都是不言而喻的,肯頓小姐。」

「但是,我在那方面尤為欠缺,對此我們已經達成共識,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