荏苒年華 - 第2章

青衫落拓

  他擔任旭昇的常務副總,主管銷售業務,不久前卻插手他大姐夫管着的供應,簽訂了一個明顯有問題的合同,一大筆貨款打了水漂。

  田君培接到吳昌智電話,請他過來了解情況,預備打官司起訴追討,可是他正預備出發,吳畏居然親自開車去省城接他,一路上東扯西拉,話裡有話,他心裡已經有了幾分警惕。

  進了吳昌智辦公室,吳畏便大大咧咧坐下,「我把君培接過來了,情況我在路上都跟他談了,他的看法是沒必要打官司。」

  田君培對他的自說自話不免皺眉,好在吳昌智了解兒子的秉性,並不理會他,只馬上拿出合同給田君培看。

  他先粗粗看了一遍合同,謹慎地說:「董事長,我需要認真研究一下這份合同,同時請把這家供貨商的背景資料以及前期合同執行情況提供給我。」

  吳昌智點點頭,「我會叫各部門配合你,有什麼問題,你直接跟我說。吳畏,今天你陪君培一起吃飯。」

  

  按吳畏的習慣,吃飯之後照例仍有節目。

  J市位於中部兩省交界,接近山區,是一個不算大的地級市,人口不足200萬,聲色犬馬的場所與豪華酒店集中在一條街上,張揚熱鬧的程度似乎勝過了省城。田君培在省城長大並讀大學,在北京讀研究生,並不熱衷那些帶着小城土洋夾雜放浪氣息的節目,只是業務往來時,他也從來不做孤高狀推辭。

  不過,他今天始終有些心不在焉,陪吳畏坐了一會兒,看對方仍然沒談什么正事,他藉口累了,想早點休息,先走了出來。他的車留在省城,旭昇公司在這邊提供了一輛帕薩特給他使用,他開車直奔市公安局。

  

  公安局位於J市市中心一座灰白色的五層樓內,外觀與周圍建築一樣毫無特色,裡面更顯得有些陳舊。

  孫隊長正好在二樓簡陋的辦公室值班寫着報告,見他進來,只揚一下頭示意他坐:「你這大忙人,怎麼有空過來?」

  田君培兩年多前因為一件案子與孫隊長打過交道,算是有了不錯的交情,他也不繞彎子,坐下來便直接問道:「老孫,你審了下午帶回來的那個被懷疑偷路虎的女孩子沒有?」

  孫隊長詭秘地笑:「就知道你是為她來的。怎麼了,想改行代理刑事案件了嗎?」

  田君培嘿嘿一笑,坦白承認:「多少對她有一點兒好奇。」

  「也難怪你好奇,我還是頭一回看到GPS鎖死車輛,要說現在這高科技,」孫隊長用一個搖頭表示讚嘆,「可真是不得了。」

  「那女孩子交代什麼沒有?」

  「眼下只知道她叫任苒,26歲,南方Z市人,長居北京,目前無業,車是她一個叫陳華的朋友的。其他再問什麼,她都不肯回答了。」

  田君培倒沒想到任苒已經26歲了。下午他看到她時,只見她站在龐大的路虎旁邊,襯得身形纖細單薄,穿着白色T恤加磨白牛仔九分褲,腳上一雙棕色平跟涼鞋,烏黑的頭髮直直披在肩頭,一張乾淨秀麗的面孔,不施粉黛,皮膚白皙得幾乎有些異樣,似乎長期沒見陽光,看起來頗帶着幾分書卷氣質。不過她在那種眾多警察環伺、路人圍觀的場合下泰然自若,倒是沒有任何大學生的青澀姿態。他當時猜她應該是在校讀研究生的女孩子。

  「報案的人是陳華嗎?」

  「正是。我指出這一點後,她就再沒開口說話了。」

  「是不是一場誤會?」

  孫隊長大搖其頭:「你覺得一個被誤會帶來警察局的人會怎麼表現?她至少應該會惱火,會極力澄清吧,而且自然會提出給陳華打電話。可是她沒有一點意外的表情,她的手機收上來時是關機狀態,她也根本不提要跟誰聯繫。」

  田君培承認,這的確不好理解。他換個話題:「老孫,你留意到她提的旅行袋沒有?」

  孫隊長用下巴指一下牆角的柜子:「全在那裡面鎖着呢。」

  「拿出來我看看吧,」他補充一句,「我只看包,不看裡面的東西。」

  孫隊長一笑,開了柜子,取出一個旅行袋和一個大大的女式背包,「其實沒什麼特別的東西,我們都檢查過了。你眼睛一向狠,再看看能有什麼新發現。」

  

  半舊的背包里放着一個精巧的皮質封面小筆記本,一個筆袋,一個小化妝包,一個關機的手機,一個棕色錢包,顯得十分空蕩。

  嶄新的大旅行袋裡放着疊放整齊的衣物和軟布套裝着的一部筆記本電腦,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布質的收納袋,打開一看,裡面有一個小小的相框和兩本書。田君培先拿起相框,只見裡面鑲了一個中年女子的照片,看上去氣質溫婉、眉目秀麗,任苒與她有相似之處。田君培猜想,這應該是她母親。

  他放下相框,看那兩本書,一本很新,硬面精裝,素雅的米白色封面上印着書名:《自我發現之路》,作者叫白瑞禮;另一本十分陳舊,是英國作家托馬斯?哈代的小說《遠離塵囂》,裝幀簡單,微帶暗綠色的封面,一看就年代久遠,磨損的書脊上還貼着Z市圖書館的標籤,田君培拿起來一看,後面蓋着Z市圖書館的藍色圖章,貼的借閱紀錄卡片上標註最後借出的日期竟然是十年前的九月。

  「一本超期沒歸還的書實在構不成前科啊。」老孫顯然早注意到了這一點,開着玩笑。

  田君培不得要領,將書放回原處。他細細端詳一下背包和旅行袋,說道:「老孫,這個背包是GUCCI的,這個旅行袋是LV的。」

  「那又怎麼樣?」

  他知道孫隊長對名牌毫無概念,耐心解釋,「背包是意大利牌子,一個布質的要賣將近2000多塊。旅行袋是路易威登,法國名牌,看上去也是真貨,這個皮革的在國外售價折算下來超過3萬人民幣,如果在國內買應該更貴。」

  孫隊長明顯被這兩個價格嚇了一跳,將信將疑地看看他,再看一下桌上放的旅行袋。「瘋了,看上去沒什麼稀奇嘛,會有人花這麼多錢買一個包嗎?君培,就算是名牌又怎麼樣?這也不能證明什麼啊,打扮光鮮、全身名牌的罪犯多着呢。」

  「那倒是。不過我覺得不光是她的衣着和攜帶的物品,她的態度根本不像是那種被抓了現行的偷車賊。要真卷進案值過百萬的偷車案里,還有這份鎮定的話,一定是慣犯了,怎麼會不知道破解GPS定位防盜系統,就這麼大模大樣一路開過來?」

  孫隊長皺眉想想,不得要領:「攔截這輛車的指令是省廳那邊直接下來的,估計省廳明天就會來人將她轉過去,我也就是例行問問做個筆錄,你說的這些蹊蹺,估計得讓省廳的人去操心了。」

  田君培點點頭:「我能見見她嗎?」

  孫隊長訕笑:「我現在懷疑你們究竟是不是路上偶然碰到那麼簡單的關係了,人家可沒要求見律師。」

  田君培也笑:「術業有專攻,她就算要請律師,我也不會接刑事案件誤人。老孫,我說了,我就是好奇。」

  「不是哥哥跟你講原則不給你面子,局長親自關照,省廳打招呼下來的案子,做完基本筆錄以後不用多問什麼,關進單獨的拘留室,等上面來人提走,不要節外生枝。」他攤一下手,「別讓我為難。」

  田君培自然也不勉強,他見識過位於三樓走廊盡頭的單人拘留室,不足七平方的一間房,裡面放了窄窄一張床後便沒有多少活動空間,小得只能算氣孔的窗子在接近天花板的部位,用鐵柵欄封得死死的,完全談不上通風,J市雖然接近山區,夏天只是白天炎熱,到了晚上溫度便降了下來,可是這幾天天氣十分反常,一直處於暴雨將落未落的低氣壓狀態,裡面的悶熱可想而知。

  他笑着搖搖頭:「這種天氣,你們那單間拘留室可也夠人受的。」

  話音剛落,窗外掠過一道閃電,隔了一會兒,響起一陣沉悶的隆隆雷聲,他們都下意識看向外面。孫隊長聳聳肩:「你看看我們的辦公條件,就這用了上十年的破窗機,噪音快趕上拖拉機了,也沒經費換,就別抱怨拘留室了。」

  

  

作者有話要說:男主寫在文案上了嘛。本文也不是監獄文,我對把女主送去坐牢沒一點興趣,哈哈。。。

另外,不要去搜《自我發現之路》這本書,是我杜撰的

上一章忘了交代,歡迎留言及長評,合眼緣的長評會送簽名書。。。

3

第二章(上)

...

  任苒伸手,「啪」地一下朝自己的脖子拍下去,打死了又一隻蚊子。她將手掌移到光亮之中,注視着掌心裡混合着一點血跡的扁扁的黑色蚊子屍體,另一隻手用力撓着癢處,有一點兒隱約的快意感覺。

  

  下午做完筆錄後,一名女警將任苒帶到了這裡,簡短告訴她注意事項,過一個小時後,端來一份由兩個饅頭、一碗粥和幾根鹹菜組成的晚餐給她,她其實並沒胃口,可是一天沒有正經吃東西,不知不覺,竟然全吃光了。

  外面走廊不時傳來腳步聲和說話的聲音,她能從中判斷,有警察在交班,有警察在來回巡視。隨着夜漸漸深了,便只剩下街道上遠遠傳來汽車駛過的聲音。

  她最初只直直坐在床的邊沿,不停拍打着叮咬過來的蚊子,幾個小時下來,再也扛不過身體疲憊,終於還是躺下了。

  汗水濕透了她穿的T恤背部,身下是熱而粘潮的感覺,她稍微挪動一下,便已經抵到了牆上。

  她先是回憶自己正在翻譯的一篇文稿,按她一向的習慣,總是通讀原文後,再開始翻譯,頭天住在酒店,她還翻譯了近兩千字才上床睡覺,不過躺在這蚊蟲飛舞的斗室之中,她發現自己很難靜下心來推敲字句。

  不知道什麼原因,她從小就很招蚊子叮咬,因此每到夏天都嚴加防備,家中紗窗緊閉,蚊帳高懸,出外一定要塗防蚊水。可是這個斗室之中,蚊蟲嗡嗡飛舞,無處不在,防不勝防。

  打死第一隻蚊子時,她還滿懷嫌惡,躊躇沒有紙巾,不好處理手上的污跡,仔細彈掉後,仍然覺得手上有髒髒粘粘的異樣感。躺到午夜時分,在打死不知第多少只蚊子之後,她已經可以毫不遲疑地將手在床上鋪的草蓆破舊的邊沿上一抹了事了。

  這張草蓆顏色晦暗,早就看不出底色,不知道有多少人曾在上面睡過,像她現在一樣,將汗水浸在上面,又將蚊子的屍體抹在邊上。

  上一次被蚊蟲這樣侵擾,還是18歲那一年,她離家出走,住在深圳一個城中村條件簡陋的招待所內,蚊香算是那裡的客房標準配置,她特意找服務員多要了一盤,在床的兩側點燃,青煙裊裊升起,有些嗆人,不過總算能基本保證夜晚睡覺時的安穩。

  現在她不認為開口去找警察要蚊香算是明智之舉,只能聽天由命地任蚊子前赴後繼叮上來,不時打死一隻聊作安慰。

  

  任苒實在無法入睡,借着燈光看着顏色晦暗不明、斑駁脫落的牆壁,可以看到用指甲刻出來的字跡與圖案。

  她受她去世的母親方菲影響,多少有一點閱讀癖,實在無事可做時,連報紙上的分欄廣告內容都會一條條看下來。現在她只能無聊地湊近牆壁辨認寫了些什麼,可是這些痕跡輕淺凌亂,瞪視得眼睛酸痛也沒能讀出完整有意義的句子,她只得放棄。

  她迷糊地打着盹,不時被蚊子叮醒。走廊上白熾燈昏黃的燈光從鐵門那邊透進來,光線呈柵欄狀正好籠罩在她躺着的小床上

  頭頂上的天花板隱在黑暗之中,室內悶熱到讓她有呼吸不順暢的胸悶感覺。蚊子仍然沒完沒了在她耳邊嗡嗡飛舞着,然而倦意解救了她,她終於睡着了,不時抓着被蚊子咬過的地方,同時做着不安的夢。

  

  朦朧之間,她坐到壁立岸邊的懸崖內一處平坦的礁石上,陽光只能照過來一半,明暗交界處的溫度差別十分明顯。海水拍擊着礁石,發出轟鳴,如同雷鳴一般,十分雜亂驚人。她沿着崖壁看下去,底下的海水碧綠清澈,陽光穿透,可以看到水面幾米以下,各種五彩斑斕的魚類游來游去,礁石上有幾處藍紫色的珊瑚在陽光下鮮艷異常,形狀怪異的浮游生物清晰可見。

  她一抬頭,只見不遠的距離以外,一個男人正在游泳,標準的自由泳姿,揮動手臂的姿勢異常矯健,皮膚在陽光下閃着光澤,幾乎刺痛她的眼睛。

  一轉眼間,他已經游出了她的視線。她惶惑地想叫那個名字,卻怎麼也無法發出聲音。

  她再回頭一看,已經站到了一個小小的村子裡,四周全是低矮的土坯房屋,屋前種着楊桃樹,路邊高大的仙人掌開着艷麗的黃花,結着紫色的小果子,院前張着漁網,幾個中年婦女正一邊織補,一邊談笑,她卻聽不到一點聲音,只能看到她們的嘴在一開一合。

  她順着土路往前走,村子比她記憶中更加破敗冷清,再沒有看到一個人,天色突然變得晦暗。

  她走出村落,耳邊終於再次響起海浪的轟鳴聲,

  她循着這個聲音一步步走向海邊。從峭壁中間,延伸出了一條狹長的海灘。她踢了鞋子,赤着足走過去,腳趾下的沙灘漸漸開始潮濕,帶着粗礪感的沙子磨着足心,從趾縫中冒出來,一隻寄居蟹背着小小的殼急急從她眼前爬過,除此之外,一片空曠寂靜。她回頭,身後只有她留下的腳印,歪歪扭扭延伸到腳下。

  她放眼凝望海天相接處,那裡雲層翻湧與海浪起伏渾然一體,一波波海水拍擊着沙灘,泛起灰白色的泡沫,光線黯淡,分不清是黃昏時分還是即將破曉。

  

  這樣喧囂下的空寂來得陰沉詭異,海水激盪沖刷着的黑色礁石,蜿蜒綿長的海岸線,都和她的記憶一般無二,她茫然四顧,卻突然覺得誤入一個全然陌生的空間,曾經熟悉並夢縈魂牽的地方已經面目全非。

  雲層越壓越低,而海水洶湧得不合乎潮汐上漲的規律,轉瞬之間,一波波海浪撲面而來,一個接一個大浪重重拍擊在她胸口,她卻無法移動腳步逃開。

  她生長在南方,從小會游泳,水性頗為嫻熟,對水從來沒有恐懼感,可是這一刻,她真切感受到了死亡巨大的陰影。

  她在窒息中大汗淋漓地醒來,翻身坐起,意識到那隆隆的聲響其實來自窗外雷聲,意識到自己在哪裡,無力地將額頭靠到膝上。

  外面下起了大雨,雷聲不斷,然而暑熱之氣反而全都被逼到了這個不通風的室內,裡面更加悶熱了。

  

  任苒一向認為,18歲時,在那個地處廣西北部灣的偏遠小島上度過的那一個月遠離塵囂的日子是她生命中最值得紀念的時光。

  曾經有相當長一段時間,她沉迷於回憶之中。她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心境下一次次反覆重溫在那個小島上的漁村、那間低矮的泥坯小屋裡所有能記起的細節,唯恐記憶隨時光流逝而褪色。

  當愛情結束以後,已經痴迷的回憶卻無法斷然叫停。

  她花費了很大力氣,如同戒除毒癮一般,一點點轉移注意力,強迫自己不再把回憶變成沉湎。

  這個過程並不輕鬆,她以為她畢竟已經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