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繁花相送 - 第2章

青衫落拓

  「怎麼會在這裡?」

  「小笛告訴我你今天差不多這個時間回來。」

  「她隔一天過來幫我澆花肯定煩透了。」她遲疑一下,「走吧,進去坐坐,這裡快熱死了。」

  辛辰也不看他,轉身向住宅區裡面走去。

  路非看着前面這個苗條婀娜的背影,突然也有點恍惚。11年前,同樣是一個夏天,他頭次來到這裡,雖然出生在本地,但他一向生活的地方完全不是這樣的環境。

  那時路非18歲,也是這樣跟在14歲的辛辰身後。她已經開始發育,烏黑的頭髮紮成馬尾,穿着白色T恤、牛仔短褲加平跟涼鞋,懶懶邁着修長的腿,腰背隨着步伐有一個流利而旖旎的線條。陽光照射下,隱約可見T恤裡面胸衣的肩帶,當時這個認知讓他的心跳加快了幾拍。

  此時辛辰的衣服保守得多,腳上一雙徒步鞋沾滿塵土已經看不出本色,可是步子邁得依然懶散,腰際那個腰包輕輕晃動,這個步態是他熟悉的,甚至多次出現在他夢境之中。

  這片居民區集合了各個年代的建築,辛辰住的是一座上世紀70年代的樓房,灰色的五層樓,看着有幾分破敗,走進了黑黑的樓道,她將墨鏡推到頭頂,利落地從腰包里拿出一隻小手電筒打開,雪亮的光柱下,樓道拐角堆着從各家各戶延伸出來占領地盤的雜物。上到五樓,她將腰包移到前面,準備掏出鑰匙開門。

  「我來開門,小笛把鑰匙給我了。」兩人此刻隔得很近,路非可以清楚聞到,辛辰身上和頭髮里都有一股絕對說不上好聞的味道,他向來略有潔癖,不禁皺眉。

  辛辰抬頭,恰好看見他的這個表情,微微一笑,側身讓開一點,看他開門,再很熟門熟路地伸手開了燈。

  「不會這些天都是你過來給花澆水吧?」辛辰疑惑地問。

  路非將鑰匙交還給她:「小笛最近在準備秋季服裝發布會,比較忙。」

  辛辰先去開了空調:「不好意思,我出去大半個月了,家裡什麼也沒有,你隨便坐,我得去收拾一下自己。」她踢掉徒步鞋,回臥室拿了衣服去衛生間洗頭洗澡。

  路非再度環顧這個房子,近半個月,再怎麼忙碌,他都會在晚上隔天過來一次,給花澆水,已經熟悉了這裡的格局,可此刻看在眼內,仍然感覺陌生。在他記憶里,少女辛辰的住處是個小小的兩室一廳,屋裡和室外樓道一樣的破敗雜亂,第一次進這房子,對他的潔癖是一個重大挑戰。

  然而眼前一切,整齊得過份。潔白的牆壁,深栗色的地板,原來的客廳和一間房以及廚房打通,裝修成了工作室模樣,寬大的淺色工作檯連着電腦桌,兩部電腦、打印機、掃瞄儀等有序擺放着,一邊一面牆放着樣式簡單的書架,上面井井有條碼放着書籍、雜誌、文件夾、光盤碟片,沒一絲雜亂,可是也沒有任何代表個人興趣愛好的擺設。

  廚房只余了開放式的一角,一張調理台兼着餐桌,區分着空間,擺了兩張高腳椅,顯然吃飯就在那裡解決了。

  靠通往陽台的門邊擺了一張深棗紅色的絲絨貴妃榻,上面放着兩個繡花靠墊,算是唯一帶女性色彩的家具。

  衛生間靠臥室那邊,裡面傳來隱約的嘩嘩水流聲,在安靜涼爽的室內,這個聲音聽得路非有幾分莫名的煩亂。

  他打開陽台門走出去,悶熱的空氣撲面而來。陽台不算小,其他人家基本上都將它封成了一個小小的房間,以求空間的最大化。只有辛辰的陽台保持着開放式格局,種滿了各式各樣的盆栽,幾盆茉莉正開得香氣四溢,一株文竹不可思議地長到了快一米高,一隻大瓷盆里種的石榴此時已經結出了累累果實。靠一側的一個金屬架上擺的全是不同顏色的月季,花開得十分嬌艷;另一側是個木製的架子,擺放着四季海棠、繡球花、薔薇、米蘭、天竺葵。這個陽台儼然是個鬱鬱蔥蔥的小小花園,唯一煞風景的是,陽台外罩上了一個粗粗的鐵製防盜網,好在順陽台欄杆一直爬藤上去的牽牛花長勢極好,一朵朵的紫紅色花朵此時閉合耷拉着,多少讓防盜網不那麼剌眼了。

  他揭開陽台一角的小水缸蓋子,舀出水灌滿大噴壺,然後開始澆花,暮色之中,水線均勻細密地灑向一盆盆花,水珠在花瓣、葉面上滾動滑落。

  甚至這個陽台也不復當初了,以前這裡什麼也沒種,只放了兩隻舊藤椅。路非和辛辰曾坐在這裡,看着對面同樣灰撲撲的樓房聊天。

  他一直認為,他的記憶很可靠,然而這半個月,哪怕下着大雨不用澆花,他也會上來獨自坐上好長時間,卻找不到一點舊日痕跡。他不禁開始懷疑,盤桓於他心底的那些回憶,究竟有沒有真實存在過。

  這時,一群鴿子從陽台上方掠過,路非放下噴壺,透過牽牛花茂密的葉子望出去,鴿子飛遠,再盤旋着飛回來,以幾乎相同的角度和軌跡再度掠過他的視線。

  「我最恨對面那家人餵的這群鴿子,天天在我家陽台上拉屎,髒死了,一大早就咕咕叫,吵得人睡不着。」少女辛辰曾這樣控訴。

  那麼終究還是有一樣東西沒有變化吧。

  作者有話要說:新文似乎有點動力哈可是更新時間我不敢保證謝謝留言的每一位----------------------------------------6月2日修文的分割線沒修的章節就暫時不要看了,我這幾天有空都會修完的

第一章(下)

  身後傳來辛辰輕輕的笑聲:「信不信由你,我現在倒是很喜歡這群鴿子了。」

  辛辰這次參加自駕去西藏,和戶外俱樂部另外七個人分乘兩輛越野車,途經三十餘個地方,行程近8000公里,差不多半個月沒好好洗澡。她早已經習慣戶外的衛生條件,一輛車裡坐四個人,小小的空間反正全是渾濁的味道,大家也就嗅覺麻木,誰都不至於嫌棄誰。此刻她徹底洗頭洗澡,擦了護膚品,出來頓時神清氣爽,簡直有再世為人的感覺。

  路非回過頭,站立在燈下的她穿着白色T恤,牛仔五分褲,半乾的烏黑頭髮披在肩頭,閃着健康的光澤,那個浴後的面孔乾淨清透地顯出一點紅暈,明亮的眼睛上睫毛纖長而濃密地上翹着,嘴角以他熟悉的弧度微微挑起,左頰邊有一個小小的梨渦。

  她和他擁有一樣的記性,她甚至清楚他正想到什麼。一向倨傲冷靜、不動聲色的路非再次意識到,他在她面前,總能暴露出情緒的波動。

  「這些鴿子再沒吵你嗎?」

  「一樣吵,可是突然有一天,」辛辰漫不經心的說,「我習慣了,什麼都敵不過習慣。」

  路非仍站在陽台上,這時外面暮色已經漸濃,半暗光線中看不出他的情緒:「做這麼個籠子幹什麼?實在太難看了。」他反手指一下陽台外焊的防盜網,看上去確實象個大號鳥籠。

  「有一陣子小偷很猖獗,我得留地方種花,不想封閉陽台,不得不裝這個,安全比美觀來得重要嘛。」

  「你一個女孩子,為什麼一定要住這裡,小笛那邊不是空着房子嗎?那一帶治安要好得多。」路非皺眉。

  「自己有房子何必要去住別人家呢?而且一個人住比較自由,我猜笛子也這麼想。」

  「這一片住宅馬上要拆遷了,你有什麼打算?」

  「早着呢,拆遷的風聲傳了幾年,每回雷聲大雨點無。」

  「我所在的公司和拿下這個地塊的昊天集團已經確定了風投融資方案,這回雨大概很快會落下來。」

  辛辰怔住,停了一會,聳聳肩:「看拆遷補償多少再說,不至於會淪落去睡大街的。去吃飯吧,我餓了。你還在這邊待多久?我請客,算給你接風加送行。」

  「我這次回來,應該是長住了。」

  路非的聲音平靜,辛辰卻仿佛吃了一驚,她睜大眼睛看着路非。路非可以清楚看到,她的眼神突然黯淡,終於掠過一點超出於驚訝的情緒,隨即轉移視線:「是嗎?」她的聲音驀地低了下去,「哦,那好。」

  她轉身走到玄關鞋櫃,拿出一雙深金色平跟芭蕾鞋穿上,然後抬頭,神情恢復了正常,笑道:「找個地方吃飯吧,我這半個月吃的接近豬食,好餓。」

  路非開車到靠近市中心商務區的一家餐館,這裡開張一年多,生意始終不錯,菜式包容了本地及粵菜風味,並不算特別,但裝修精緻,是附近白領喜歡的情調,比一般中餐館來得安靜一些。

  辛辰曾有個讓人瞠目的食量,那樣纖細的身材,卻怎麼吃都長不胖。而今天出乎路非的意料,她儘管強調自己很餓,點菜時也很有興致,但胃口並不像預告的那麼好,一樣樣菜上來,她只是有一搭沒一搭地吃着。

  「不合胃口?」

  「大概路上給那些方便麵、壓縮餅乾和巧克力吃傷了,這會明明餓,就是吃不下。」

  「你不是從來不吃方便麵嗎?」他記得她的那點固執,寧可煮掛麵吃,也不肯選擇更簡單的泡方便麵。

  辛辰笑笑:「我現在差不多什麼都吃了,出門在外,饅頭掉地上大概也能撿起來拍拍灰接着吃,百無禁忌。」她低頭吃麵前路非特意為她點的一份木瓜燉雪蛤,卻微微皺眉。

  這個樣子,倒好象少女時期喝感冒藥撒嬌的表情,路非注視着她,可是她分明沒有撒嬌的意思,倒真是在逼着自己往下咽了。

  「這次路上一定很艱苦吧。」

  當然是一段漫長而辛苦的旅程,簡陋的住宿條件,高原反應,突如其來的暴雨,有些路段路況惡劣,還曾碰到泥石流,一輛車連爆兩條胎,可是也沒什麼可說的,辛辰早已經習慣把旅途所有的意外當做必然接受下來:「還好,準備得很充分,一起去的同伴大部分都有很足的自駕和戶外經驗。基本算順利了。」

  「我竟然不知道你什麼時候開始迷上戶外運動和種花了。」

  「總得有個愛好打發日子吧。你呢?還是喜歡聽古典音樂下國際象棋吧。」

  對話進行得這樣禮貌家常,路非保持着不動聲色:「對,你現在還下棋嗎?」

  辛辰搖頭:「我大概連規則都忘得差不多了。」她記憶力不錯,可是在高中畢業以後再沒下過國際象棋,哪怕大學裡有這項比賽,因為會的人實在少,幾乎報名就有名次可拿,她也沒動心。停了一下,她還是問道:「長住?是回來工作嗎?怎麼沒聽笛子說起呢?」

  路非沉默了好一會:「上次,三年前的夏天,我從北京回來,你正好也出去了。」

  「那次……」辛辰看着眼前的那盅木瓜,確實有點食不知味了,不由暗自納悶,不知道味覺得要多久才能恢復,「哦,想起來了,我去西安玩了。」

  「這麼巧嗎?我頭天打電話告訴小笛準備回來,你第二天報名去西安旅遊,我下飛機你離開,時間配合得真好。而且,」他凝視她,慢慢地說,「你真的是去了西安嗎?」

  辛辰驚異地看着他,抿緊了嘴唇不說話。

  「也對,你確實是去了西安方向,不過是去參加號稱秦嶺最艱苦最自虐的七天徒步路線,結果差點把命送在那邊。」

  「沒那麼誇張。」

  「那麼我聽到的和從互聯網上搜來的消息並不準確嘍,兩名驢友被困跑馬梁到大爺海附近山區原始松林三天三夜,其中一名女子嚴重脫水垂危,當地武警入山搜救才脫險。我問過小笛,她和她父母對此完全不知情,你根本沒打電話回家。」

  「那次是經驗不足,但確實沒到垂危那一步,送去醫院吊了水以後就沒事了,沒必要打電話回家讓他們擔心。不過我拒絕接受採訪,當地記者就亂寫一氣罷了。」辛辰一臉疑惑,「可是你怎麼知道?報道里應該沒提我名字呀,我更沒讓他們拍照。」

  路非並不回答她的這個問題,只靜靜看着她,終於流露出了痛楚的表情:「是為了躲開我嗎小辰?我回來竟然讓你這麼困擾。」

  辛辰苦笑:「怎麼會這麼想?你回來甚至都不會跟我說一聲,我又何必躲,而且有什麼必要躲呢?」

  「這次回來,我讓小笛不要告訴你。我怕我一說,你會索性留在西藏不回來了。」

  「更不會了,去西藏大概提前兩個月就開始做準備,規划行程線路和往返時間。」辛辰仍然笑,「而且出發前我至少收了三份訂金,回來就得加班趕着交活,肯定不可能為這點錢跑路。」

  「聽到我要回來長住,你似乎不大開心。」

  「我開心或者不開心,什麼也不能改變。這個城市又不是我的,事實上沒有什麼是我的,大家來來去去走走留留,很平常。」辛辰不想努力保持平靜了,她放下小勺,「我真的吃不下什麼了,太累,想回去休息。」

  路非開車送她回家,兩人下車,他送她走進去。辛辰突然停住腳步,看向旁邊一個關了門的小店,路燈光下,拉下的卷閘門上用紅漆觸目地寫着一個大大的「拆」字。她緩緩轉頭看向路非,突然笑了,昏黃光線下,她的笑容明艷如花盛放,路非瞬間幾乎屏住了呼吸。

  「拆了也好,我也該離開這裡了,我自己也不相信,居然在這住了這麼久,久到我都不知道多少年了。」

  作者有話要說:本文的主角全出來了,當然這兩個似乎沒那兩個有趣下一章繼續折磨老戴謝謝留言的每一位讀者,不要BW我才有動力,哈哈------------------------------

  6月2日修文的分割線,明天繼續,請暫時不要看下一章

第二章

  戴維凡和朋友坐在角落位置,他吃驚地看着走進餐館的兩個人,剛巧他都認識。那修長而冷靜的男人是半個月前在機場碰到過的路非,上周還曾又見過一面,而旁邊的女孩子是辛笛的堂妹辛辰。辛辰是做電腦平面設計、圖片後期處理的SOHO一族,在本地有點小名氣,她在家裡接活,和戴維凡的廣告公司也時有合作。

  那天在機場,有人來接路非,還要送他去趕一個會議,他歉意地對辛笛說:「今天不能送你了,小笛,我晚上去你家找你。」

  辛笛笑着點頭:「你忙你的吧,晚上聯絡。」

  路非對戴維凡點點頭,和接他的人先出了機場,戴維凡閒閒地問:「你們似乎很久沒見吧。」

  「也不算太久,有兩年多沒見了,沒想到在這裡碰到,真好。」

  「認識很久了嗎?」

  「從上幼兒園之前就認識,你說久不久?」

  戴維凡倒沒想到居然是一段青梅竹馬的交情,不過辛笛嘴角含笑,看上去心情比剛才好了很多,他不願意放過這機會:「辛笛,我想解釋一下那天的事情。」

  辛笛笑了:「不用了,我想我能理解。」

  戴維凡知道辛笛一向有些恃才傲物。而他這個學妹也當真有驕傲的資本,她美術天賦出眾,從學生時代開始在各類設計比賽中得獎得到手軟,28歲時已經成為這個內地濱江城市最大服裝企業索美最年輕的設計總監,母校服裝設計專業以她為榮,連續幾年請她回去給學弟學妹們上課講心得。

  那天他荒唐地臨陣脫逃後,出來就懊惱不已。仔細回想一下,她如此緊密地依偎在他懷裡,熱吻情動時她的嘴唇甜蜜而柔軟,嬌小的身體微微戰慄,那感覺實在很美好,甚至有點好長時間沒體會到的眩惑感。

  他想,這個一直在他面前心高氣傲的女孩子肯放下傲氣,想必對他有好感不是一天兩天了,以前的冷淡大概也不過是一種自我保護,他的做法實在太傷人自尊。他決心彌補,而且再想想,和這麼有才華的女孩子好好談場戀愛大概也不錯。此時辛笛竟然如此善解人意,他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能理解太好了,我們可以試着慢慢來……」

  辛笛仰頭看着他,眼中帶着戲謔,根本不等他說完,一本正經地打斷他:「我雖然沒什麼經驗,不過也聽說過,男人好象有不行的時候。你還年輕,不要氣餒,面對現實,現在醫學昌明,應該可以治得好的。」

  戴維凡英俊的臉上錯愕、驚奇、窘迫、惱怒,諸般表情變幻不定,着實精彩。辛笛努力忍笑,壓低一點聲音:「放心,這是你的隱私、隱疾,我不會跟誰說的,再見。」

  她挽上提袋,再拖上行李箱,揚長而去。

  戴維凡看着她的背影,站在原地哭笑不得。良久,他咧開嘴,笑出了聲。

  辛笛如此表現,他承認,他良好的自我感覺確實很有點受打擊。以前辛笛對他從不假以辭色,他並不在意,圍着他轉的女孩子實在太多,他一向的煩惱是如何推託。他早已經習慣了眾人的注目,偶爾有女孩子在他面前扮酷,他也很寬容地覺得不是他人生的損失。

  可是現在,辛笛居然對他的落荒而逃給出了這麼一個解釋,他意識到,這女孩子的酷大概不是扮出來的,而他大概很難再得到機會,向她證實自己的雄風和男人的尊嚴。總之,這次丟臉丟得很到家了。

  剛一回來上班,戴維凡就接到索美策劃部李經理的電話:「戴總,這一季的宣傳品樣品請送過來,老闆才下了規定,以後我們這邊認可後,還得交給設計總監過目,才能下單製作投放各地市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