吞食上弦月的獅子 - 第3章

夢枕貘



那是甜美的誘惑。

肉體慢慢腐爛,一邊融入森林中,是什麼樣的感覺?也許是一種非常悠哉,近乎性愛快感的感覺。

浮游於遠古時代的羊水記憶。

放棄人的身分,逐漸融入森林中,感覺就像一種回歸的儀式。

我肩上掛着兩台相機,以膠底防水帆布鞋踩過一片又一片厚厚的蕨葉。

感覺鞋底全被蕨葉綠色的血汁給沾濕。

我想起某個住在這座叢林的部族所流傳的奇妙神話。

——以前人類的祖先無法生子……

這個神話就是從這句話展開。

——以前人類的祖先無法生子。

由於無法生子,所以女人會砍下自己的手腳,灑上男人的精液,埋在森林裡。待月亮經過一輪圓缺後,再挖出掩埋的手腳,它就會變成人類的嬰兒。右邊的手腳變成男孩,左邊的手腳變成女孩。所以女人們大多沒有手腳。

月亮上住着一條掌管生死的大蛇。大蛇在月亮上盤繞,讓月亮時隱時現。人們相信月亮就是因為這樣才有圓缺。

某天晚上,一名女子向高掛夜空的月亮訴苦。

「為什麼我們為了有孩子,就非得吃這種苦不可?女人們全都沒有手腳,無法好好為孩子和丈夫張羅三餐。最近女人們都討厭生孩子,幾乎都聽不到嬰兒的哭聲了。再這樣下去,我們將會滅亡。」

說着說着,女人潸然落淚。

住在月亮上的大蛇被打動了。

「你說的話我明白了。我來想想辦法吧。」大蛇說。

「真的嗎?」

「當然。我從月亮降臨地上,進入你們女人的身體裡吧。只要請男人將精液注入你們腹中即可。我會在你們腹中,讓男人和女人的精液相互混合,在月亮輪迴十遞之前,創造出嬰兒來。」

「這麼一來,我們就不必再失去手腳了是嗎?」

「不過有個條件。一旦我離開月亮,就沒有東西能讓月亮圓缺。所以我每個月一次,得向女人要血來喝。有了女人的血,我便可透過血的神秘力量,讓月亮圓缺。」

女子頷首同意。

於是大蛇從月亮上降臨人世,從女人的陰道進入她們體內。

現在地上的人們,都是這些女人們生下的子孫。

而女人之所以會有月經,也是這個緣故。

我腦中浮現一個宛如詭異噩夢的影像。

很久以前,那些女人埋在森林裡的手腳,會不會有些還留在土裡,沒被挖掘出來呢?

如果動手掩埋的女人死去,或是忘了掩埋地點,那些變成嬰兒,沒被挖掘出的手腳,會在土裡呈半腐爛狀態,全身黏稠,說着和獨角仙幼蟲一樣的語言,在泥土中繼續生存嗎?

也許當中有一半的嬰兒仍保有原本手和腳的形狀,異形生物般在森林底下的腐植質中四處亂爬。

再也沒有比這種形象更適合生活在森林底層的生物了。

這當然是與現實不符的幻想。

身為一名專程到這種異邦來拍攝「戰爭」畫面的攝影師,這樣顯得有點不合時宜的瘋狂。如果是在前往造訪游擊隊村莊的途中,則又更嚴重了。

也許緊接着下個瞬間,暗處會突然有機關槍朝我掃射。就算真是這樣,也不足為奇,我就是處在這樣的狀況下。而且我還迷了路。不清楚自己此刻正走向約定好的村莊,還是走向別處。

我取得的地圖完全派不上用場。地圖上只隨便畫了大致的路線,我照地圖指示進入森林,下吉普車後,走不到十五分鐘便迷了路。

這也難怪。在熱帶雨林里,人們用柴刀辟出的道路,不消幾天便會消失。而且我請人畫的這張地圖也不能保證一定正確。搞不好我只是被騙了。

「只要你能照約定獨自前來,我就送你一項歡迎禮。」

我不該相信這種約定。向不熟悉國外情勢的攝影師提供假消息,以此敲詐勒索的手法,每個國家都有。儘管這個國家正處在戰亂中也一樣。

以為自己已「交涉」成功,或許是我自己一廂情願的天真想法。

我一面走,一面呼吸那濕黏的綠色空氣。

我的雙腳不斷向前邁進,像試圖擺脫植物仿佛要糾纏上我身體的擁抱。

這些拉拉雜雜的想法在腦中浮現,倏又消失。

為什麼我現在會帶着相機走在這異國的叢林裡呢,說來實在不可思議。

幾年前,我還只是個立志當攝影師的普通學生。當時我拍照的對象不是人,而是大自然。我打工存錢,在山林間遊蕩,拍攝高山植物、水、冰雪。

這樣的我,為什麼會將鏡頭對準「戰爭」這人類扭曲的面相呢?

我知道原因。

是一名女子的死改變了我。

她的名字叫高村涼子。

當時在日本各大學吹起了一股類似學生運動症候群(注4)的旋風。儘管有程度輕重的差異,但似乎每所大學都受到這股病症的影響,無一倖免。

我就讀的大學也是。

學校紛紛停課,在廣闊的校園裡,學生們不斷舉辦集會和遊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