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野圭吾的最後致意 - 第2章

東野圭吾



一九七二年

這一年冬天的某一天,札幌冬奧會拉開了帷幕。日之丸飛行隊包攬了高台滑雪項目金銀銅牌的壯舉讓初中二年級的圭吾大為激動。對我來說,這是個讓人歡欣鼓舞的大事。我買了所有體育報紙,看了一遍又一遍。報紙上登載了笠谷幸生選手從高處躍下的分解照片,圭吾模仿他的姿勢,也找了各種各樣的地方往下跳。所以,當笠谷選手在九十米級別的比賽中失利時,我受到了很大打擊。自此之後,我成了高台滑雪項目的忠實粉絲,電視轉播一場也未曾落下。繼笠谷選手之後,日本又出現了秋元正博、八木弘和這樣世界級的選手,這也是讓我對這一項目一直保有熱情的原因之一。這兩名選手在後來的普拉西德湖冬奧會上也有出色表現,特別是八木選手,還取得了第二名的好成績。但是,從那一年之後,日本軍團就一直低迷不振。尤其是薩拉熱窩和卡爾加里的兩屆冬奧會上,日本隊的表現差到讓人慾哭無淚的地步。在卡爾加里,日本隊在團體賽上排名倒數第一。

當時,芬蘭的馬蒂·尼凱寧是世界上最厲害的跳台滑雪選手,是V字跳轉成為主流前的王者。因為他太強了,所以各國選手都在拼命模仿他的飛行技術。在札幌跳台滑雪世界盃召開之時,圭吾被允許參觀了時任北星學園女子短大副教授的佐佐木敏助老師利用電腦解析馬蒂·尼凱寧飛行軌跡的研究。後來我把這一研究成果用到了《鳥人計劃》中,現在想想,那部小說靈感的種子其實在我初二的時候就種下了。不過,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在圭吾抱着攝像機拼命錄下尼凱寧每個動作的那次比賽上,V字跳轉的創始人博克萊布獲得了冠軍——雖然當時很多人批評他的那種跳躍方式行不通。

一九七三年

這一年,圭吾升入了大阪府立阪南高中。進入這所高中的原因很複雜。我本來還報考了上官私立高中,如果我去了這裡,那麼就將成為巨人隊元木選手的學長。還是那個學校更好嗎?阪南高中畢業的名人很少,常在電視裡露面的也只有演唱《美麗周日》的田中星兒了吧。這個高中的校舍就當時而言非常前衛,教室的一面全部是玻璃,從外面看起來十分漂亮,但是教室裡面卻熱得像溫室一樣。還有一個特色就是每間教室的黑板有微妙的彎曲,這是為了防止黑板反光學生看不到字跡而設計的。但是,不知是不是設計上出現了什麼差錯,不管坐在哪個座位看黑板,都會覺得黑板在反光。

阪南高中是個中遊學校,圭吾覺得自己不用太努力應該也沒問題,結果高一的第一次考試只考了四百名(一共四百九十五人),這讓我十分詫異。我每天都去繁華的商業街閒逛,因為我穿着便裝,所以不怕被師長抓去訓話。那時正是兜里沒錢而想要的東西又很多的時期,小偷小摸的事也是做過的,還是老實招了吧。考試期間,我也每天都去四處遊玩。期中考試和期末考試的時候放學都比較早,所以我一點兒都不反感考試。

最讓人高興的是,由於阪南高中沒有校服,女生們就在穿衣打扮上展開了競賽,圭吾做夢都想重回高中時代。回想起來,那時可愛的女生實在很多,傻乎乎的男生經常發起「可愛女生Top

10」的評選,自行投票,自行決定他們心中的女神,而圭吾則養成了每次都會愛上這位「女神」的習慣。也正因為如此,這段時間我經常被發好人卡。「我覺得和你做朋友比較好」這樣的話不知聽到過多少遍。直到今天,我偶爾還會聽到類似的話。呵呵呵。

一九七四年

這一年是東野圭吾推理小說創作元年。我讀了小峰元的《阿基米德借刀殺人》,從此就迷上了推理小說,順便還知道了有「亂步獎」這樣一個獎項,知道江戶川亂步這個作家也是在那個時候。之前圭吾的傻瓜大姐告訴他「江戶川亂步」是埃德加·愛倫·坡加入日本國籍後取的名字,我一直對此深信不疑。其實,相信這種話的我才真是個大傻瓜吧。

後來,圭吾又閱讀了《高中殺人事件》、《點與線》、《零的焦點》等松本清張的作品。最後,我決定自己也要寫一本推理小說。從冬到夏曆時半年,我寫出了一部三百多張稿紙的長篇作品,題目叫作《智能機器人的警告》。如今回頭重讀才發現,這本以高中生活為背景的本格推理小說中觸及到的深刻社會問題,根本就不是當年的我所能把握的。另外,我還洋洋得意地寫了個後記,我腦子裡究竟都在想些什麼啊!

不過,一部作品總算完成了,這讓圭吾心情大好,於是又迅速着手創作第二本小說。這一年的夏天,我曾和同學去丹後由良露營,於是便以此為題材開始寫作,書中出現不少以朋友為原型的角色。小說名為《獅身人面像的積木》,我試圖寫出一個包含辨識兇手和破解不在場證明的精彩故事。然而遺憾的是,我沒能保持創作第一部作品時的投入程度,因此沒有在年內完稿。話說,父母對我寫小說的事完全不知情,他們看到兒子每天伏案奮筆疾書,還以為我在認真學習。「最近終於知道努力了啊!」聽到母親的話,圭吾不禁一愣,但是說實話太麻煩了,於是就隨口敷衍道:「你兒子我也在好好考慮升學問題嘛。」

順便說一句,直到圭吾斬獲亂步獎,父母才知道兒子在寫小說這件事。

一九七六年

圭吾的第二部小說《獅身人面像的積木》已經動筆一年半了,但還遠遠沒有完成,而我只能暫時擱筆。最大的原因是時間不夠用,因為我要專心準備大學入學考試了。我原本打算等考上大學之後再接着寫,但是我卻落榜了,只能復讀一年。當時,國立和公立大學分為一期校和二期校,連共通一次考試都沒有開始實行。在第一志願的大學和第二志願的某國立二期校全都落榜的那天,圭吾難過地躺在床上,開始閱讀清水一行先生的《動脈列島》一書。這本小說極為有趣,絕對可以列入圭吾「最愛小說Top

10」的排行榜,然而對我來說,這也是一本飽含痛苦回憶的書。要是清水一行先生知道的話,肯定會說:「你難過和我的書有什麼關係啊!」

落榜後,圭吾上了一個位於大阪肥後橋的復讀班。那個復讀班水平很高,匯集了很多目標直指醫學部的學生,圭吾一個人把全班的平均分都拉低了。但是,我在那裡遇到很多以前不曾遇到的有錢人家的孩子,也算是大開眼界了。有個朋友問我:「東野你平常看不看書呀?」,我回答:「我看松本清張等人寫的推理小說。」結果人家一聽就嘖嘖嘖地不住咂嘴,並且說:「提到書,指的就是純文學嘛。」「哦,是這樣啊。」我應道,其實我連純文學是什麼意思都不懂。要是我知道的話,明明可以用松本清張得過芥川獎的例子反駁對方的。但是,圭吾之前還曾經堅信江戶川亂步是加入日本國籍的外國人,就憑這樣的智商想必也不可能知道這一點。

一九七七年

這一年,圭吾考上了大阪府立大學工學部的電機工程專業。《那時我們是傻瓜》一書詳細記載了圭吾是經歷了怎樣的過程,又是出於怎樣的理由進入這所大學的。這裡就只用「歷盡千辛萬苦」這幾個字加以概括吧。

圭吾喜歡社團活動,於是我加入了學校的西式弓箭部。朋友們都選擇了高爾夫球部或是快艇部。現在回想起來,當時向他們學習就好了。高爾夫球打得好的話,以後進入公司,可以在招待客戶的時候派上用場;而駕駛快艇乘風破浪的英姿會博得許多女生的青睞吧。至於西式弓箭,也就是archery,喜歡這種偏門東西的人也太古怪了吧。但是,圭吾描寫射箭運動的小說後來獲得了江戶川亂步獎。嗯,所以很難說選哪個更好。不過,仔細想想,《放學後》中的社團活動不寫弓箭部不是也可以嗎?雖然書中寫到了利用弓箭的詭計,但是如果設定為高爾夫部或快艇部的話,大概也能想出相應的詭計吧。所以,還是高爾夫部或快艇部更好。不不,比起成為招待客戶的高手,還是受女生歡迎更重要,所以快艇部是最好的。然而,大阪府立大學快艇部恐怕也不會受歡迎吧。說到底,是「大阪府立大學」這個名號不行——地方性大學誰會放在眼裡呢?要說有哪個大學一報出名號就讓人覺得很拉風,那還得說是慶應大學吧。要是能考上慶應大學就好了。

想到這裡,又勾起了我沒有考上慶應大學的傷心事。

一九七八年

這一年佳片不斷,能看到《星球大戰》、《第三類接觸》等青史留名的影片,這讓圭吾非常興奮。我早就放棄了成為電影導演的夢想,不過我覺得自己也許還能成為一個編劇,於是就嘗試着學習編寫劇本,但是並沒能堅持下去。在此期間,我完成了一度中斷的《獅身人面像的積木》這部小說,並軟磨硬泡地讓朋友和戀人都看了一遍,可是大家都不喜歡。於是,成為小說家的夢想也被我拋諸腦後,或者說,我本來也沒有認真考慮過這回事。我最終決定把寶貴的青春年華都揮灑在射箭場和聯誼活動上。

一九八〇年

這一年,圭吾以弓箭部主力的身份參加了大學聯賽,結果團體成績名列倒數第一,後來在保級賽中又一次失利,隊伍慘遭降級。圭吾切實感受到自己的確缺乏領導力,我在聯賽中也一直處於消沉萎靡的狀態。讓一個二十來歲的大孩子來領導一幫年齡相仿的人,本身就很困難。能做到這一點的人才是真正的領導者吧。後來,我在描寫《單戀》中西脇哲郎複雜的內心世界時,用到了這一時期的體驗。

聯賽結束後,圭吾就退出了弓箭部。終於到了該找工作的時候了。找工作的事詳細記錄在《那時我們是傻瓜》一書中。學校規定拿到公司協議後,只要取得必需的學分就能畢業,圭吾的學分基本已經夠了,所以在大四上學期考試期間,我抽空去東北地區玩了一趟。我是一個人去的,那次我在某個地方遭遇了不得了的事情。後來我以這次事件為藍本寫了一篇小說,收錄在《怪人們》一書中。

一九八一年

這一年,圭吾進入日本電裝公司(現更名為DENSO)工作,該公司的主要業務是研發生產豐田系列車型的零配件,不過它並不是豐田的子公司。我是從弓箭部的朋友那裡聽說這個公司的,朋友的姐夫就在那裡工作。圭吾一直希望能進汽車公司工作,所以覺得這家生產汽車零配件的公司也不錯。入職前,我下了一個決心,就是要戒煙。我認為剛上班肯定會有種種不適應,壓力一大就會忍不住抽更多的煙,所以不如索性戒掉。

入職後第一個月是新人培訓期,每天從早到晚都要接受各種教育,在這期間戒煙確實非常痛苦。培訓期結束後就進入現場的生產線工作了。圭吾去的是燃料噴射裝置(即所謂的EFI)生產工廠,從事電子噴射零件的製造。其實各項工作都頗為不易,而最為悲慘的就是油類引發的皮炎。工作中必須要用到一種石油,這種石油一接觸皮膚就會引發類似燒傷般的皮炎皮疹。星期一到星期三,手上的皮膚變得通紅;星期四到星期五,手由紅色轉為茶色;而到了星期六,手皮就會噼里啪啦地開裂。每天一回宿舍就要在手上塗一層厚厚的白色藥膏。皮炎很痛苦,而另一項測量作業也好不到哪兒去。每天從早到晚都要像機器似的幹個不停,和卓別林在《摩登時代》中的表演一模一樣。為了讓工作快樂一點兒,圭吾把澤田研二的歌按照時間順序從舊到新一遍遍地唱過,然而即便如此,同樣的歌曲唱個幾十遍也膩了,所以有時也穿插幾首天地真理的歌,比如「我——在網球場——等你」之類的。這時走過身邊的同事似乎都覺得這人腦子已經不正常了。

生產線上的工作結束後,圭吾被分配到生產技術部。基於保密義務,這裡不能過多透露工作內容,不過老實說我不是那種能幹的員工。我偶爾也寫寫研究報告,但是每當這時前輩就會取笑我說:「嘿,圭吾,別假裝努力工作了!」也許前輩只是開個玩笑,但卻歪打正着,一語道破天機。

一九八二年

進入公司已經第二年了,說起個中甘苦,真是一言難盡,反正圭吾每天多少都會犯點兒錯誤。我雖然在研究部門,但是卻沒有任何研究成果。我認為自己不是幹這個的料,所以開始考慮轉行。我甚至想過通過函授教育取得教師資格證,以後當個老師,可是考慮再三,我覺得教書根本不是我想從事的職業。

有一天,圭吾在書店拿起亂步獎獲獎作品《原子爐殺人事件》,無意中看到書後的亂步獎評選及投稿事項,這才明白大家是看到這個才去投稿的。我早就知道亂步獎,但卻完全不懂要如何參賽。《小說現代》上經常登載亂步獎投稿方法,不過當時我從不看這類雜誌。

既然知道了投稿方式,我就下定決心一試身手了。寫小說不花錢,而且可以邊工作邊創作。如果能得獎的話,說不定會有大筆稿費進賬。另外,成為小說家就可以回大阪了,說不定還能買得起房子。總之,這麼做有百利而無一害。

所以,沒理由不當小說家!於是,圭吾奔向文具店買了五百五十張KOKUYO的稿紙,這是亂步獎規定的字數上限。我第二天就迅猛地投入了小說創作之中。我心裡並沒有成熟的想法,所以基本是想到哪兒寫到哪兒。故事開始沒多久就死人了,但是我還沒有確定誰是兇手,當然,詭計也沒構思出來。即便如此,也得硬着頭皮往下寫。編不出故事就安排意外事件,反正總得把劇情繼續下去。小說寫到後半部分,故事越編越困難,人也越死越多。我每天都在數自己寫了幾頁,然而卻怎麼也達不到亂步獎規定的最低的三百五十頁稿紙。此時,圭吾的目標已經不是獲得亂步獎了,而是要在規定期限內把字數湊夠,把稿子投出去。此時,我深深感到寫小說的艱難。進入十二月,我總算達到了三百五十頁的最低目標,這讓我很高興;同時,也帶來了煩惱,因為寫到現在我還遲遲不能決定誰是兇手。投稿截止日期就在一月底,伴着除夕之夜的鐘聲,圭吾還在苦苦思索小說情節。

一九八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