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一世(突然想要地老天荒) - 第2章

墨寶非寶

  剛想要張口要涼茶,卻愣在了那裡。

  內堂有兩三個客人,有個人非常醒目。

  是程牧。

  她還記得當初告別時,他的模樣。那時的他是個年輕的男孩子,高瘦,黑色的短髮,只有眼睛是非常漂亮的褐色,像波斯貓。而眼前,這個活生生存在的人,已不再是男孩子,早已長成個確確實實的男人。

  南北對內堂看見自己的女孩比了個噤聲的手勢,悄悄從後堂走過去,遠遠地,仔細看他。

  程牧穿着黑色的襯衫,除了手腕上的表,渾身上下再沒有任何多餘的東西。只這麼坐着,單手搭在桌子邊沿,看着身邊的女人挑鐲子。兩個人偶爾有交流,均是在用粵語對話,這種地方語言對於聲線好的女孩,真是加分不少。

  這裡是私藏的玉器店,第一天來的時候,沈公給她說過,凡是能夠來這裡的人,都是和沈家有關係的人。難道,他也和沈家有關係?

  南北有些不敢相信。

  「這個好嗎?」女人舉着手臂,看他。

  「還不錯。」他倒是惜字如金。

  程牧於她,是曾有過一段時間接觸,就差點破關係的物理系高材生。而自己於他,只在大學念了半學期就被迫離開,沒有點破那稍許曖昧關係的女孩子。所以,在這裡,在台州,在沈家私人的玉坊里,再見面,該做些什麼?

  她沒有走出大門,而是走進了內堂,地毯是很厚重的那種,走在上邊有着軟綿綿的觸感。因為她的靠近,兩個人都看過來。

  南北笑著說:「這裡最好的翡翠,應該還沒有都拿出來。」

  「真的嗎?」那個女人眼睛裡有着愉悅的情緒。

  「如果有,可以都拿出來。」程牧看着她的臉,仔細端詳久違的故人。

  「稍等。」

  她說話的聲音低下來,偏過頭去對身邊早已熟識的店員說了幾句話,很快,就有人端來了她所說的那些「很好」的鐲子。

  那個女人應該是很懂這些的人,眼睛裡滿滿的歡喜,低頭一個個細看過來。

  她站在女人左側,悄悄把視線越過去,無聲問他:女朋友?

  程牧手肘撐在紅木桌邊沿,只是瞧着她,眼睛裡仿佛有着笑,可卻沒有露在臉上:「這些看起來都不錯,有沒有特別值得收藏的?」

  對於她的問題,他萬全漠視了。

  「有,」她輕揚起嘴角,對店員要過來鑰匙,走到巨大玻璃展櫃前,打了鎖。

  如此大的展櫃,卻僅有兩個玉鐲,足可見其價值。

  她卻沒有猶豫,將並排的兩個玉鐲都拿出來,挑了最小的那個,轉身替女人試戴。她輕握住女人的手,將玉鐲自併攏的四根手指穿過去,壓到了拇指下的虎口處,尺寸竟然非常合適:「這個值得收藏,大小也很適合這位小姐。」

  「怎麼不直接戴上?」程牧饒有興致,看了眼她手裡的玉鐲。

  「尺寸合適的鐲子,戴上就很難再摘下來,而且玉鐲合適就等於選取了主人,硬要拿下來也不好,」南北說得有模有樣,「這是用來鎮店的寶貝,還是要先生和小姐考慮好,才方便試戴。」

  她身後跟着的兩個女店員,繃着不敢笑。

  這話說的雖然唬人,可話語完全不專業,倒像是江湖騙子。要不是沈公預先留下話,這位大小姐無論做什麼都隨她,她們還真不敢讓南北這麼直接拿出來。

  不過道理倒是真的,雖然店裡有專門用來取玉鐲的手油,可這樣合適的尺寸,戴上再要取下來,的確需要吃些苦頭。

  她本是想嚇唬嚇唬他。

  沒想到程牧真的就拿過來,直接一套,給那個女人戴上了。

  南北眼看着這麼好的玉鐲給了別人,輕吐口氣,給女店員示意可以算賬了,女店員抿嘴笑笑,沒有往櫃檯走,反倒直接躬身,引着兩個人走出了屏風。

  「是熟客嗎?」

  「不是,沈公派人帶他來的時候就說過,無論挑中什麼,都算是送給晚輩的。」店員很是唏噓,虧她們還為老闆省錢,藏着這些最好的翡翠,沒想到就被南北給敗了。

  翌日所有人都知道了這件事,南北烏龍間的一個玩笑,送出了市值七千萬的玉鐲。這間玉坊本就是做私藏和地方政府展覽用,算是沈家給故里增添的一些政績。所以少了什麼,多了什麼,倒不會有人真的去計較。

  「沒關係,都不過是李蓮英那個老太監偷拿出宮,被賣到海外的,起碼給了那位,還是長久在中國境內,算是保護國寶了,」只有和她一同長大的沈家明,說話頗為酸溜溜,「大不了記在你哥哥賬上。不過北北,你怎麼會對程牧陽這麼慷慨?」

  她怔了一瞬:「你是說程牧陽?」

  「是啊,程老闆的第四個侄子,程牧陽,」沈家明站起來,仔細端詳窗口籠子裡的鸚鵡,「程家從來都是選賢不選親,自從程公邁入七十歲開始,這個程牧陽越來越頻繁出現,儼然已經是程家的小老闆。」

  她喔了聲:「我認識他的時候,不知道他是程家的人。」

  沈家明倒是有些意外,卻疏忽了金剛鸚鵡的厲害,險些被啄到手指。可就在鸚鵡瘋狂撞籠子的時候,還不無感慨地瞧她:「真巧。」

  「是啊……真巧。」

  程牧陽,他原來就是程牧陽。

  手中的紅茶,散發着裊裊的熱氣。

  江浙剛好進入了梅雨季節,天氣像是多雨的雲南,都是熟悉的氣候,倒也不覺得離家很遠。

  現在想想,似乎自己始終就生活在多雨的地方。在比利時的那幾年,也是多雨,可是氣候卻非常舒服,夏天最高超不過28度,冬天深夜最低只徘徊在零度。

  可雖是雨雪多,卻大多是粘稠的小雨,和落地即化的小雪。

  那場堵上900公里的大雪,十數年難遇。

  那時候她被送到醫院,醫生用比利時味道的法語不停追問,到底是誰取出的子彈?程牧終於被迫承認是自己時,她還詫異於這個男孩子的膽大。只不過他手邊沒有什麼像樣的東西,傷口真是難看的不行。

  後來再如何補救,她右臂上側都留下了明顯的疤痕。

  幾個同學都被嚇得不輕,倒是她這個中彈的,還有那個蹩腳的傷口處理員都很鎮定。她小時候在雲南曾經歷過真正的槍戰,所以除了疼,真就沒什麼負面情緒,可從警察做筆錄,到最後住院,程牧也都沒表現出特別情緒,的確震撼了她。

  那時以為是學物理的,大腦構造不同。

  可是到今時今日,她總算有了答案。程家是以軍火生意為主,他怕才怪。

  難怪,他才從頭至尾都只會問她:「你還好嗎?」

  真是……過分。

  那時候因為天氣潮濕,傷口並不是那麼容易好。

  回到學校後,很多同學都發現她身邊多了個漂亮的混血男孩子,兼任保姆。當時南北和個俄羅斯女孩住在同一個房間,他個男孩子進出總是不方便,可沒想到同住的女孩竟很願意成人之美。

  某晚她埋頭做數分的課業,那個女孩子才問她被個男孩子暗戀這麼久,有什麼想法沒有?她有些茫然,俄羅斯美女穿着小短褲,晃蕩在她眼前說,那個叫程牧的男孩子自從她入校時,就開始關注她了。

  之前的事情南北真不知道。可當時的她,卻早有了感覺。

  不過她太特殊的家庭,讓她沒有深想,而且似乎,她對他還差了那麼一些些感覺。

  況且如同程牧這樣的物理系高材生,應該一路讀書,最後順利進實驗室才對。

  根本不該有任何牽扯。

  只有一次,只有那麼一次,她試探過他。

  「你對軍火買賣之類的,有什麼看法?你想要過那種日子嗎?」她仰靠在椅子上,舉着自己的書,眼睛卻在悄悄瞄着他。

  她真的很享受,這樣一對一的中文對話。

  他的語調非常標準,比起自己這個前後鼻音不分的人,真是規整了不少。

  程牧瞧了她一眼,用筆尖輕敲點着桌面,有那麼一瞬笑得像是個老謀深算的狐狸:「聽上去,你很憧憬?」

  「怎麼可能。」她搖頭晃腦,嗤之以鼻。

  那個下午,外邊是比利時常有的陰雨天,他坐的離她很近,身上的衣服都是特意烘乾過的,有淡淡,暖暖的味道,她身上的衣服也是如此。

  不得不說,之後她再沒有過這麼貼心的保姆。

  

  ☆、第二章

程氏程牧陽(2)

  

  她並非是沈家子孫,到真正祭祖的日子,理所當然成了最閒的人。

  沈氏在江南已經傳承到二十六世,數百年來屹立不倒,本就備受關注。沈公這次又是二十幾年來初次返鄉祭祖,自然有不少媒體緊隨其後,把這家事弄得如同作秀。

  天朦朦亮的時候,祭祖已經開始。

  南北混在記者人群里,遠遠跟着沈家一百多人。今天來的媒體,大多是地方政府為了政績請來的,只不過這樣的日子,最多也就允許媒體隨行拍照,絕不會接受正式採訪。

  眾人從祠堂觀摩,一路到內堂奉香,最後踏上先祖墓道,行至墓前,開始論資排輩地鞠躬奉香。

  一排排白色的菊花,每個人上前時,都會彎腰添上一株。

  她身前的兩個記者,難以擠到最內側,索性放下相機開始低聲八卦。

  「現在獻菊花的是沈卿秋,今年在墨西哥競選財政部長,沒想到他輩分這麼低。」

  「這種大家族就是這樣,你看他前面的男孩子,看站着的位置比他輩分大,看着也就十五六歲?」

  ……

  八卦這種事情,自然有虛有實。

  她聽得樂呵,也權當作是消遣。

  到接近午飯的時間,祭祖終於告一段落,沈家安排了所有境內外的媒體人用餐,地點就在老宅,由專門請來的師傅做齋膳。幾個常年住在台州的人,負責媒體和那些地方領導的用餐。

  而南北則始終跟在沈家明身側,由於樣貌太出挑,被不少人記在了相機里。小小的一張臉孔,眼角微揚,大多時候不喜歡笑。

  可偶爾和沈家明說話的時候,總能被逗笑,不知道的還當真是一對璧人。

  可若有人真聽到兩個人的對話,必然會發現自己錯了。

  且大錯特錯。

  「來,笑的好看些,」沈家明側頭,笑得很規整,「明天《聯合晚報》肯定會有你的照片。」

  她自然知道他的意圖,倒也不介意配合:「你那個名媛,是不是最近想要複合了?」

  「名媛?」沈家明下意識揉着自己的食指,昨天被金剛鸚鵡啄的幾乎掉了肉,現在想起來還是撕心裂肺的疼,「往前數過去三代,就已經沒有什麼可說的人了,何來名媛?」

  南北唔了聲,豎起中指,對沈家明晃了晃:「不好意思,我往前數三代是土匪。」沈家明繃不住,嗤地笑了聲,攥住她的中指:「有人看你。」

  「真的?」她假意理了理頭髮,幫着這位小公子演戲,「這樣可以嗎?上鏡嗎?你說那些記者怎麼都跟到這裡了?」

  「可以,完全可以。」

  沈家明笑容可掬,攬住她的肩膀,把她的身子扭向東南的方向。

  有人走過來。

  她神情意外地看着他。好像比前幾天看到的時候,更高更瘦了,走路的樣子沒有任何改變。他們兩個看過去的時候,程牧陽面上明顯有微笑,難以捕捉。

  她以為他會走過來,沒想到程牧陽卻從假山旁的小路穿過去,很快就走遠了。

  「你到底是怎麼認識他的,」沈家明在迴廊邊的木質欄杆上坐下來,「雲南?川貴?還是藏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