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終年(只要我們在一起) - 第2章

墨寶非寶

  他沒說話,只搖下了自己那一側的車窗。

  風就這麼灌進來,乾燥熱氣滲入到車內每個角落,吹得她頭髮亂飛,他卻已經點了根煙,深吸了口,像是要一絲不剩地強壓入肺里,才算是過癮。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微笑着回看她:「很嚴重。」

  一貫如此的語氣,仿佛不大在意,也不太上心。她甚至懷疑有天塌下來,他也是這句話。

  他很快轉了話題:「剛才看你胃口不好,怎麼?阿姨做的不合胃口了?」

  她搖頭:「沒什麼,估計下午吃的太晚,剛才還不覺得餓。」

  其實晚飯時他也是這樣,只迅速吃完自己碗裡的米飯,卻沒吃一口菜。

  忽然響起的鈴聲,打破了兩人難得的交談。

  前面正好是綠燈,他邊開動車邊用右手在身側摸着藍牙耳機。其實他的手已經離得很近了,卻頻頻錯過。蕭余掃了眼駕駛座縫隙處的耳機,拿起來替他戴上。

  他接電話時大多是沉默的,不喜歡多說話,如果真有重要的事,就會直接把下屬都叫到公司開會。眼下也是這樣的狀態,他始終在聽着,手指不停敲着方向盤,像是在審視,或是在思考權衡。

  她只這麼看着,就覺得整個心被他的手指牽動着,跳的很慢很慢。

  幾近窒息的慢。

  等許南征說完,她才繼續未完的話題:「要不要先去吃東西?我有點兒餓了。」

  他抬手看表:「沒有時間了,今晚要開會,他們都在等我。」

  她哦了聲:「可我不想自己吃東西,你陪我吃完再去,也不會晚多少時間的。」

  這話聽着是在耍賴,其實她也不過是想讓他休息一下。

  走前許媽媽悄聲囑咐過她,許南征已經連着幾天沒睡了,讓自己想個辦法緩解下他的情緒。睡覺是沒可能了,可總要神經放鬆才好,哪怕吃點兒東西,聽自己閒扯兩句台北風情也好。

  許南征把胳膊伸出窗外,彈掉了很長一截的煙灰,笑着說:「笑笑,別胡鬧。所有人都被召回公司了,明天再陪你吃宵夜。」

  最後下車時,他扔給她一張門卡,立刻大步流星地往大廈里走。如此的架勢,連門口值班的保安都被唬住了,猶猶豫豫着沒敢上去攔,倒是一伸手把跟在他身後的蕭余擋了下來。

  「哪家的?這麼沒規矩?」保安很不耐地抱怨。

  「3GR。」她亮出門卡,深藍的繩子上淺淺地印着無數個3GR。

  「不是我為難你,」保安一聽是這家公司,立刻算是軟了聲音,「這樣不登記進去,丟了東西我就要捲鋪蓋走人了。」

  她苦笑接過筆,草草簽了名字。

  等她上樓時,許南征已經進了會議室。縱然自己和他關係再好,也不是3GR的人,就跟着秘書進了許南征的辦公室。

  這麼多年,無論在上海還是北京,他的辦公室始終一個樣子。

  四層書架幾近堆滿,大多是外文原版,還有土木工程的專業書。當初他在清華讀的是土木,要不是因為那場席捲全球的互聯網高峰,他也不會放棄了繼續讀博的機會。

  桌上很乾淨,只擺着個相框,是早期創業員工的合照。照片裡的他就如此坐在眾人之間,撐着下巴看鏡頭,簡單的牛仔褲體恤衫,一張臉卻年輕的嚇人。

  她坐在辦公桌後翻了會兒書,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直到被空調凍醒時,已經是凌晨四點。

  腿被凍了一夜,根本伸不直,只能用手不停揉着,緩解關節的疼痛。

  「笑笑。」

  門忽然被推開,劉秘書探頭問她:「要不要吃些東西?」

  她想了想:「現在這時間,附近應該沒什麼點餐的地方了吧?」

  劉秘書虛嘆口氣:「跟了許總五年,他的脾氣我還不清楚?早準備好速凍水餃了。」

  又是速凍水餃呵。

  當初在上海借住在許南征家,她自主自發地學了幾個菜系,吃的宿舍那幾個小妞都眼睛冒光,以蹭飯為最大樂趣。可到最後她才發現,這種手藝根本毫無用武之地,他永遠是凌晨才到家。哪還有胃口吃那些色香味俱全的飯菜?

  到最後她的手藝全都便宜了那幾個小妞,在家裡卻只能做最簡單的東西。

  熬粥,或是煮速凍食品。

  沒想到回來北京了,還是這樣的需求。

  結果為了餵飽會議室的人,兩人足足拆了八袋水餃。

  到最後她一個堂堂客戶總監已徹底淪為煮飯的阿姨,看着鍋底湧起的水泡,又一次將帶冰的餃子扔下去,拿筷子撥弄了兩下。

  她正調火時,聽見身後有腳步聲,便隨口問了句:「也不知道這些夠不夠,要不要再去便利店多買些?」一隻手接過她手裡的筷子:「估計不夠,你面對的是群狼。」

  本以為是劉秘書,卻沒料到是他這個工作狂。

  她沒回頭,隨手叩上鍋蓋,笑說:「如果是狼,也是你逼的。跟着你這樣的老闆,就是不破產跳樓,也一定會過勞死。」

  他已經脫了西服外衣,只穿着件黑色的襯衫,脖子上還掛着公司的門卡,儼然一副IT好青年的架勢:「好幾年沒吃你煮的餃子了,本想好好吃幾個,全讓他們搶了個乾淨。」

  她哭笑不得:「人家為你賣命,連餃子都捨不得給人吃?」

  「捨得,」他嘴裡含着一支煙,把鍋直接端起來,就這麼湊在爐子上吸了口,直到徹底點燃,才笑說,「就是不捨得,也要做出老闆的姿態,所以只能偷跑來搶占先機了。」

  蕭余被他逗得笑起來。

  看着他一會兒揭開鍋蓋,一會兒又拿筷子扒拉着餃子,終於忍不住去搶筷子:「我說許總,你又不給我薪水又搗亂的,我可不管你了啊,」

  許南征有意抬高了手臂,蕭余伸手去搶,卻因為穿着高跟鞋險些摔倒。他伸手先一步扶住她,蕭余只是恨恨收回手,「我不管了,你自己煮吧。」

  她在女人里不算是矮的,踩着高跟鞋已經逼近175,在上海念書時幾乎可以平視任何男人。可不知怎地,面對着他卻總要抬頭說話,從小到大都像是被壓迫一樣。

  豈料本該是很好的氣氛,他卻忽然收斂了笑意:「沒想到這最後的晚餐,還是吃你煮的餃子。當初我在上海時,好像你也給我煮了次水餃,速凍的,那時候的餃子挺難吃的。」

  那過分專注的眼中,似乎有那麼一瞬的浮光。

  她想看清時,許南征已經用筷子夾起一個,囫圇吞到了嘴裡:「好久沒吃你煮的東西了,你多久沒去看我了?」

  蕭余有意避開這問題:「還沒熟吧?」

  「當年在上海天天住在一起,現在回了北京,反倒難見一面了,」他又夾起個餃子,遞到她嘴邊,「熟了,味道不錯。」

  她愣了下,才小心咬住水餃,就着他的手吃了下去。

  他看她:「如何?」

  這表情,坦蕩的像是自己煮的一樣。

  蕭余有些想笑,有意說:「還少一道水呢,半生不熟的。」

  結果陪着他們整晚,當她走出公司電梯時,已是黎明破曉。

  整個大廳空曠安靜,還沒有人走動。側門邊,昨晚進來時遇見的保安正在打瞌睡,頭一頓一頓地,似是在清醒與睡夢中做着掙扎。

  她在登記冊上找到自己的名字。字跡潦草得嚇人,像是在急着趕上什麼,匆匆而就。

  其實,她的確一直在追着他的腳步,不止是昨夜。

  黑墨似乎是用完了,寫下的字深深淺淺,看不分明。

  她正想着要不要再重描一次,保安已經醒過來:「呆了一夜啊?你們老闆可真不人道,今天不用再上班了吧?」

  她笑了下,隨口道:「是啊,資本主義壓榨人。」

  上班也倒輕鬆了,她是今天上午的航班飛西藏,外景拍片。前幾天製片還叮囑自己一定要好好休息,以免高原反應太厲害,可誰又能料到上飛機前一天還是徹夜通宵?

  今天是許家老爺子大壽,還是老規矩,家裡吃,沒外人。

  她到了許家的小院門外,略定了心神,才伸手去按門鈴。門是被老阿姨打開的,意外的,竟沒有熱鬧的氣氛,反倒是安靜的有些嚇人。

  她徵詢地看了眼老阿姨:「怎麼這麼安靜?」

  「老爺子氣頭上呢。」

  進了一樓,玄關的鞋櫃旁已經擺了不少雙鞋,她略掃一眼就知道許南征已經來了。估摸又是他沖了老爺子的脾氣,這種日子口,竟還招惹個近百歲的老頭子大發雷霆:「是不是在書房?」

  阿姨仔細把她的鞋放好:「嗯,在二樓書房,就爺孫兩個人,已經半個小時了。」

  單獨談話已經很嚴重了。

  好像上一次還是在自己高中時,他放棄讀博的機會,要去上海開公司。

  那時候也是這樣,爺孫兩個獨自在書房一個下午,最後他出來時只拍着自己的肩說,小丫頭,我要去上海了。也因為他一句話,她放棄了清華志願,一門心思考到了上海。

  上了二樓,從沙發到獨椅,再到露台外都站着的,足足聚了二十幾口人。

  氣氛格外嚴重,有人低聲不咸不淡交談着,也大多不苟言笑。其實她早就習慣了,許家歷代軍人,這一輩除了許南征和還在念高中的堂弟妹,也無一例外均是軍裝裹身。這樣家庭出來的人,說話都是一個調子,就連還在軍校的堂弟也是這樣。

  直到跟着許媽媽進了廚房,她才低聲問:「這次又是為什麼?惹爺爺這麼生氣?」

  許媽媽親自洗了手,去泡了茶:「外邊很多閒言閒語,傳進院兒里很難聽,老爺子本來聽着就心情不好,正好今天有不少人來祝壽,私下裡多少都問了句,要不要幫南南什麼的。其實老部下都是好心,可老爺子都這麼大年紀了,肯定是要面子,哪兒受得了這種話。」

  蕭余頷首,示意自己明吧。這幾天的報道是太兇了。

  許南征的3GR網站財報出來沒幾天,網上就傳遍了。下半年整整虧損了十七個億,幾乎是去年的□倍,更有傳聞說3GR馬上就要納斯達克退市,自然有很多難聽的話。

  就連自己助理都在茶水間八卦得興奮,說什麼估計3GR一倒閉,互聯網界要震盪了。

  她端着茶盤走到書房門口,凝神聽裡邊的動靜,似乎沒聲音,敲了幾下門,依舊沒反應。到最後她也只能硬着頭皮,開了口:「爺爺,是笑笑啊,給您祝壽來了。」

  話說完,裡邊依舊沒動靜。

  她真沒了主意,回頭想要徵詢意見,才看到客廳里陽台上的人都有些沉默,似乎也不知該怎麼辦。蕭余捏着茶盤,正是進退為難時,裡邊終於回了話:「進來吧。」

  聽見這話,她才算是鬆了口氣,小心推開了門。

  老爺子因為眼神不好,平時都喜歡開大燈。今天卻獨開了一盞壁燈,黃色光線滲入每個角落,莫名就讓人緊張。錚亮的紅木椅上,端坐着老人家,一手很用力地握着拐杖,一手還在不停翻着桌上的報紙。

  許南征只用一種很恭敬的姿勢立在老人身前,從肩到腳側幾乎垂成了一條直線。每次都是這樣,自己幾歲時就看見近十歲的他拔這種規整的軍姿,到三十過了還是如此。

  直到她放下茶盤,老人家才忽然問:「笑笑啊,看過南南的新聞沒有?」

  「看過,」她輕描淡寫道:「都是胡說的,您可不能都信。」

  其實早在一個星期前,他堂弟許遠航就事先提過這件事。

  那時她還在新疆拍汽車廣告,呼喇喇的風將臉刮的生疼,臉上的絲巾被吹得揚起來。許遠航在電話那頭說的繪聲繪色,她都忘了去伸手拉住遮臉的絲巾,直到電話掛斷,愣了很久。

  聽到這種消息,她不是不害怕的。

  當天晚上就和老闆請假,定了最早的航班回了北京,可一到首都機場又猶豫了。自己什麼也幫不到,什麼也做不了,去他公司也只是添麻煩而已。

  也就是這樣,足足徘徊了一星期,也沒去他公司看一眼。

  老人家淡淡地說了句:「不能盡信,也不能不信。」

  長輩開口,從來沒有小輩說話爭辯的道理。

  也正因為如此,自小許南征被罰,都是她出來緩解氣氛,也不過是仗着她不是許家人:「爺爺,今天可是您大壽,屋外頭叔叔阿姨都等着呢。當初我剛工作時,您還特地叮囑我不能做騙人的廣告,其實廣告和新聞報道差不多,您別看都寫的正經,沒多少能真信的。」

  她說完,蹲在了矮桌前,端了杯茶遞給爺爺:「前幾年我大學一個師兄結婚,當天就有報紙整版寫『北京初降瑞雪,新人冒雪結婚。』其實就是他們家安排的,找個了新聞點,讓兩人結婚照登了報,討個彩頭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