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調 - 第3章

墨寶非寶

  我心中百轉千回的,也沒找出什麼不妥之處,只能喝完杯中茶,靜候她的提點。

  「問題在於她看上了太子,太子卻沒有招惹她的意思。我了解韋團兒的性情,得不到就會親手毀了。所以,我猜想她現在正在找機會下手懲治太子,如果被她知道你和皇孫的事情,說不定就是一個陷害的機會,」婉兒放了茶杯,說,「情之一字百千劫,當年我也是逃不過這關,所以也幫不到你,但這宮中的層層算計,你還能避就避開些吧。」

  我心底一涼,因為一個女人的眷戀而惹上的禍,太子殿下還真是冤枉。

  婉兒又坐了片刻,離去時才忽然問道:「還有件事我百思不得其解,你和永平郡王為何會在宜都的房內見面?」

  四

李氏武氏(1)

  一句話,如同在心尖兒上繞了根極細的線。稍不慎,就會勒緊緻命。

  我摸着杯沿,琢磨着如何作答,她卻忽而一笑,說:「好了,不難為你了,宜都已經都告訴我了。」她意味深長地嘆了口氣。

  我笑了笑,不管宜都說什麼,總歸是圓了這個謊:「我也有件事百思不得其解。」她微側頭看我,等着我問。我停了片刻才笑道:「婉兒姐姐是如何知道,我和郡王一定會自御花園西門而入?」

  我本想借着這一問轉了話題,將她的疑心淡化。豈料她竟神色驟黯,默了片刻才道:「那條路我曾和一個人走過,而他恰好極偏愛幼年時的永平郡王……若他想避開宮中大多數耳目,從那裡走最安全。」

  她話說的模糊不清,我卻已聽出『那個人』是個身份顯赫的。

  婉兒走後,宜平才入內收拾茶具,連帶將我字帖收好,邊說邊不住讚嘆我的筆法越發好看了。我被她這一說,才猛地記起今日晨起尋她的緣由,忙道:「婉兒給我的手抄詩卷,你可動過?」

  宜平想了想,將字帖收入箱內,自箱底拿出了那一卷封皮無字的書,說:「縣主說的是這個?」我接過翻了一下,長出口氣,說:「好在好在,我還以為小命不保了。這卷書要是讓有心人看到,決計是個大禍。」

  宜平倒吸口氣,試探看我:「那奴婢把它偷拿去燒了?」

  燒了?我倒從未如此想過。婉兒當初偷給我時,曾說過整個大明宮也就這一卷了,還是她憑着幼年記憶寫下的,若是燒了……我攥着那書卷正在猶豫時,卻不期然想起那濃的化不開的目光,和他告誡的話。

  「算了,」我將書卷遞給宜平,「燒了吧,即便藏得再好,也是禍。」

  躲不出這個大明宮的暗箭,也要小心躲些明禍。

  秋夜正涼,卻響了幾聲驚雷。

  我聽這雷聲,竟有些心神不寧。要將書遞給出時,卻猛地收住了手:「你在宮外燒東西總會有人看見,端個火盆來,就說我畏寒。」宜平會意點頭,出去了片刻就命人端了火盆進來,又屏退了其他宮婢,親自將書卷撕開,一頁頁小心燒着。

  我盯着盆里的火苗,一個勁兒的心疼,早知今日就多看些。

  宜平燒完,又去拿了燭剪,撥弄着沒燒透的,直到徹底成了灰融入炭灰中才作罷。

  她直起身,舒展腰身感嘆說:「好在每晚都要給床帳薰香,否則有人聞見也會問的。」我托着下巴看她,只覺得這一整天心神折騰的極疲憊:「你不說我還不覺得,好睏了。對了,今日我本來是去掖庭找你的,你不好好喝藥去了哪裡?」

  「縣主忘了?」宜平拿起早備好的薰香爐,在床帳處走了一圈,「每月朔望,武姓的各位親王郡王不是要入宮面聖嗎?今天奴婢被梁王遣來的宮女叫走了,囑咐了些話。」

  武三思?論輩分,他是我叔父,但因父親不大熱衷武家勢力,走得並不近。最多是在宮中遇到寒暄幾句,也是因為我常隨在皇姑祖母身側,說起來,那日狄仁傑拜相還是說話最多的一次。可他為什麼單獨叫走我的婢女囑咐?

  我嗯了一聲,說:「都說什麼了?」

  「其實奴婢不大明白,」宜平把薰香放帷帳內的案几上,學舌道,「這趟朝見要縣主務必提前些到,總有些好戲能看。」我愣了一下,不安自心底悄然蔓延:「還說什麼了?」

  宜平輕搖頭:「沒了,只這一句。然後婉兒姑娘就來尋奴婢了。」

  我唔了一聲,沒再問什麼。

  因這話,我連着恍惚了幾日,大明宮也蒙了數日陰雨。

  這一日,我照例睡得極早,因着後日便是朔望,竟是一夜七想八想,朦朧間天已朦朦亮。拉開床帳時,薰香爐中蠟燭已滅,濃香在厚重的帷帳內濃的化不開,頭更加昏沉了。

  宜平聽見動靜,忙挑開帷帳進來伺候我梳洗。待她將裙上的絲帶系好後,我才有些清醒了:「這雨似乎永不會停似的,你這幾日去內教坊了嗎?」

  宜平吐了下舌頭,說:「這幾日縣主總不大舒服,奴婢就尋了個藉口沒去。」

  真是個偷懶的丫頭。我笑看她說:「別看不起內教坊的學問,婉兒當年就是自那裡出來的。況且你借着年紀小多學一些歌舞雜技,日後給皇子們表演時說不能一步登天。」

  「縣主才不到十二歲,怎麼就教起奴婢了,」宜平也就和我說話時伶牙俐齒些,「婉兒姑娘那是名臣的後代,奴婢自然不能和她比。再說,自打陛下登基了,宮女們也就懶散了不少,畢竟咱們陛下如今是個女人,皇子皇孫們又大多不在宮中。」

  我拍了她頭一下,低聲說:「這話也就和我說,知道嗎?」

  宜平點點頭,乖巧地將我按到裝台前:「今日要陪陛下在綾綺殿侍宴的,縣主要精神一些。」我靜看鏡中的自己,說:「簡單點兒好,今兒個不少縣主來,我可不想搶了風頭。」

  宜平依言照辦,只喃喃說:「搶了風頭也好,陛下一高興說不定就賜婚了。」

  我無言,待她擺弄好,終於長出口氣,說:「午膳要吃的好一些,你去吩咐弄得豐盛些,免得我晚膳不敢吃東西要一直餓到晚上。」

  宜平點點頭,依言吩咐去了。

  我提裙走到宮門前,濃重的雨幕湮滅了天地。看雨水順着檐頂滑下,墜落一道道水流,我深吸了一口氣,仍在琢磨明日之事,什麼樣的熱鬧,能讓粱王親自來提點,卻又含糊不清?

  我想了片刻,終無奈作罷。不去便是了,何必想這麼多。

  待回了神,我才發現遠處迴廊下有個面生的宮女,似有意想要靠近。

  我隨口支開了門口的宮女,向她招了招手,她果真就跑了過來。待到近前她忙行了禮,自懷中摸出一個錦布包裹:「這是永平郡王給縣主的。」

  我不解看她,她沒有再多說,只將布包又遞了遞。我也不好為難她,接過布包,還未等再說什麼她就一躬身跑走了。

  待回到屋內,我特地放了帷帳,坐到床上打開那布包。是一張紙箋和一本書。

  紙箋的字風骨凌然:「陛下素來信奉嵇康之道,恰偶得手抄卷,閒暇時或可翻閱怡神。」

  寥寥數句,沒有落款。

  嵇康的《釋私論》我曾聽過,因魏晉的書作多流失,從未見過完整一卷,連宮中亦僅有殘缺半部。我拿起那捲書翻開,竟有一瞬的恍惚,又連翻了數頁,字跡皆與紙箋上一般無二……難道這是他親手抄的書卷?

  我捧着這書卷,竟像觸及他微涼的手指。窗外的落雨聲漸遠了,唯留了潮濕的味道。

  靜靜盯着書卷,片刻後才發現竟一句也未讀全。

  「縣主?」

  宜平在帷帳外輕喚了一聲,我忙將那信收好,獨留了書在床上:「我有些累,想先睡會兒。」我說完伸手又放下了床帳。

  「奴婢過兩個時辰再來,」宜平低聲說,「綾綺殿侍宴不能耽擱了。」

  我應了一聲,躺在床發呆,因一夜未沉眠,真就困意上涌又睡着了。

  待到醒來竟已是黃昏,宜平抱怨她叫了我數次,我卻睡得極沉。她早早備好一切,伺候我又收整了一番,陪我行到了綾綺殿外。我走下時,內里正傳來一陣陣清透的笑聲。

  這聲音極好認,是廬陵王的永泰縣主,李仙蕙。

  同樣是皇姑祖母的兒子,廬陵王似乎運道比太子還要差些,繼皇位才兩個月就被貶出京,獨有韋氏陪伴,子女都留在了大明宮中。當然,還有兩個在流放路途中降生的女兒,自然被留在了韋氏身邊,小一些的仙蕙則被送回了宮中。

  對一個七歲的縣主來說,之前的動盪都與她相去甚遠。大明宮中的明媚□才是她成長的土壤,她並不知道對於她未蒙面的親姐姐,她是多麼幸運。

  我平白感嘆了半天,理了理衣裙,着內侍通稟後,靜立片刻入了殿。

  殿內正是香煙繚繞,宮燈如錦。龍榻後,二十八個宮女持着雉羽宮扇,挑着赤金提爐,焚着龍涎和蘭葉調製的薰香,身後十八個青衣拂塵的內侍靜候着。屏風後細樂喧音,絲絲繚繞。

  因為這侍宴,早有人用暖爐將宮內的潮濕蒸散,一室暖意融融。

  仙蕙正笑着坐了回去。陛下身着紅金廣袖,極盡雍容地側靠在塌上,垂着鳳眸聽太平公主說着什麼,忽而會心一笑輕搖頭,抬頭看我。

  「皇姑祖母。」我俯身一拜。

  陛下微笑頷首,說:「快坐吧。」

  我應了一聲,又向幾位縣主分別躬身行禮,走到近殿門的案幾後,待坐定才留意到上手處竟多了數個案幾,尚是空置無人。

  宮女迅速將菜品擺上時,陛下似乎並不急着起筷,反而掃了一眼眾人,笑說:「太平說的不錯,這一轉眼都是大姑娘了。」太平則笑吟吟地接口說:「除了仙蕙,都是能賜婚的年紀了。」

  披帛旋繞於她手臂腰間,隨霓裳飄搖,牽扯着眾人的心思。

  陛下開了口,必是已有意賜婚,只是不知此番又是哪個要嫁入朝臣之府。坐上的縣主都有些忐忑,婉兒立在陛下的坐榻後,卻是神色瞭然。

  我垂頭盯着玉杯,極坦然。

  論年紀,論身份,這等時候都不該輪到我。

  就在各人心思蔓延時,宮門處的內侍忽然入內通稟:「陛下,幾位郡王都在宮外候着了。」

  五

李氏武氏(2)

  陛下頷首說:「家宴無需如此繁冗禮節,傳吧。」

  因坐在臨殿門處,我恰能看見幾個內侍收了傘,幾個少年在門口收整着衣衫,因我入宮時恰好的皇姑祖母登基後,幾位郡王為了避禍,或是稱病出宮修養,或是直接被遣出宮,如今看來,都是極面生的。

  眾人身前的正是李成器,一個小內侍正彎腰替他抹淨長靴上的水漬,他本是側頭聽身後少年說着話,像是感覺到什麼,忽然回頭看了殿內一眼,恰與我目光相撞,微微笑着揮手屏退了內侍。

  「姐姐,」仙蕙摸了下我的手,輕聲說,「我哥哥好看吧?」

  我回了神,尷尬一笑,說:「你怎麼跑到我這裡了?」她眨眨眼說:「薰香味道太重了,你這裡淡一些。」我將她摟在懷裡,說:「也就你敢在陛下面前亂跑,也不怕受罰。」

  她吐了下舌頭,便去側頭看入內的幾個哥哥。

  李成器與幾位郡王走入殿內,恭恭敬敬地行了叩拜大禮,陛下似乎心情極好,連連笑着讓他們起身落座。除了太平細細看着他們,餘下的公主都起身行禮,我剛一把拉起仙蕙,卻被她掙開了手,一道粉色的影子就撲到了的李成器身上:「成器哥哥。」

  李成器溫和地摸了摸仙蕙的頭,身後的少年卻立了眉:「仙蕙啊仙蕙,我才是你親哥哥啊。」仙蕙哼了一聲,沒看他。

  眾人皆是搖頭笑着,本是那幾分緊繃的氣氛,也因此盡數散了。

  陛下搖頭笑說:「太平,這一幕讓朕想起你幼時,也是如此黏着弘。」太平神色微一黯,旋即又揚起一抹明媚的笑意,說:「我那時也想黏着賢哥哥,可惜冷得像三九寒冰似的,話都不敢說上三句。」

  陛下笑着搖頭,吩咐宮女開了席。

  這幾句話聽着像是閒話家常,卻是在說着已離世的兩位皇子,亦是曾冊封為太子,又先後被廢掉的尊貴人。陛下登基前,先後廢了六任太子兩任皇帝,這才換來了大周朝的開國。如今細想,都是皇姑祖母的親子嫡孫,不過是我從三歲到九歲這六年間的事。

  慈悲的孝敬皇帝李弘,博學的章懷太子李賢,都帶着無上尊貴的封號辭世。餘下的廬陵王和如今的太子殿下,卻是世人口中的平庸之輩。大明宮中傳說太多,成為死後的傳說,或是活着的傀儡,或許誰也說不出對錯。

  我閒閒地夾起塊七返糕,聽幾個少年與陛下的對話,才明白剛才那個氣不過的便是廬陵王的長子,難怪和仙蕙生的有五六分像。

  仙蕙黏在李成器身邊坐下,像是塊小膏藥似的,讓人哭笑不得。

  宴席過半時,太平忽然說起朝堂之事。

  「來俊臣審了數日,嚴刑酷法,五毒備至,」她邊說,邊舉杯晃了晃,「卻仍拿不到歐陽通謀逆的罪證,如今朝中眾臣連上奏摺為歐陽通洗冤,母皇對此事如何看?」

  陛下沉吟片刻,說:「若至十二日再難有罪證,就放了吧。」

  「來俊臣手裡,歷來沒有冤枉的人。酷刑繁多,還偏就起些好聽的名字。用椽子釘住人的手腳,穿成一線朝一個方向旋轉,那是「鳳凰曬翅」,太平諷刺一笑,拿筷箸指了指面前的一盤百鳥朝鳳,「恰就像這個,不過要鮮血淋淋的多。」

  她說話時,仙蕙正在吃那菜,立刻吐了出來。

  太平低聲吩咐婢女,給仙蕙端了杯熱茶去,又挑起狹長的鳳眸,說:「前幾日我命人拿來他編纂的《羅織經》細讀,以醋灌鼻,燒瓮煮人,這些尋常的都讓女兒頭皮發麻,更別說那頭釘木楔,腦裂髓出——」

  陛下鳳眸深斂,打斷她道:「太平,用膳時不要說這些話。」

  太平笑笑,繼續吃那百鳥朝鳳。

  我正身上陣陣發寒,卻聽見玉器輕碰聲響,給我上菜的宮婢已面色慘白,端不穩手中的玉盤。我心頭一緊,忙伸手接過她手中的玉盤,免得她引起陛下的注意:「這菜有些油膩,幫我添杯『神泉小團』來。」

  陛下侍宴,歷來沖泡的都是『恩施玉露』,我特要了宴席上沒有的,只想讓她多在外走上片刻,鎮定下心神。不過,太平公主說的話最多有些駭人,她怎會怕成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