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上海 - 第2章

金子

  我走到他身邊,低頭看着他衣襟上別着的金懷表,突然一隻手放在了我的頭頂上,輕輕的撫摸着,嚇了我一跳,有些害怕,可還是直直的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你這性子,最好一世也不要動情,否則……」,老爺低低的聲音傳了來,我抬頭去看他,滿眼的問號,什麼叫動情。

  老爺眼神複雜的盯着我,我只能勉強看出一些可惜,一絲憐憫來,其他的我不懂。「去了那兒,好好照顧你姐姐」,老爺淡淡地說,臉上已是恢復了平時,我安靜的點點頭。他說完站起身來向外走,我跟在後面送他,到了門口他突然站住了,唏唏嗦嗦的聲音傳來,我有些好奇,只是張大了眼睛看。

  老爺回過身來,塞了東西在我手中,就轉身走了。一個有些溫熱的東西正躺在我手中,我低頭看,是那隻金表。

  上有天堂,下有蘇杭,這只在書中見過的句子,終於活生生的出現在我眼前,西湖煙雨,弱柳拂岸,一切都與老家的樣子不同,沒有曲曲折折的水道,只有煙波渺渺的湖面,沒有青青的水稻田,只有接踵連牽的店鋪,沒有那份寧靜,卻是說不出的熱鬧。

  秀娥瞪大了眼睛看着車外的一切,不時發出這樣那樣的驚呼聲,張嬤開始時還約束她,到了後來自己的眼睛也是不夠用了,只是直勾勾的看着外面。

  張嬤不顧一切的要跟着丹青走,說什麼也放心不下,她男人也沒攔着,張嬤也只生了秀娥這一個女兒,那男人心裡本就不願意,可看在二太太的面子上,一直倒也還規矩。現在二太太也不在了,借着這個空,讓張嬤自己走,正好便宜了他。張嬤心裡不是不明白,只是夫妻間的感情早就淡了,只要求把秀娥帶出來。那男人看秀娥也是個賠錢貨,倒是滿痛快地就答應了。

  張嬤面子上風風火火的張羅着一切,我卻在背地裡見過她落淚,女人就是這樣,男人再絕情,她還是會為他心痛,這是二太太說的。那時她的表情淡淡的,只是沒象張嬤這樣哭出來,可當我看到張嬤流淚時,卻想當時二太太要是哭出來可能還好些。

  丹青穿這一身大紅的旗袍,外面圍着一條說是西洋帶回來的圍巾,張嬤說不出那叫什麼名字,丹青根本也不在乎,我卻知道那叫蕾絲,墨陽說過的。

  督軍看來對丹青很上心,在火車站竟派了一輛汽車來,丹青以前在省城坐過,我見過圖片,就仔細的看了看,跟那洋片子裡畫得沒什麼不同,也就坐了上去。

  倒是張嬤和秀娥,還沒從第一次坐火車情緒中恢復過來,又要坐這新鮮玩意兒,很是折騰了一會兒才上了車,給那司機忙得夠嗆,可丹青卻一付什麼都不在乎的樣子,也不說話,只是站在一邊,冷冷的。

  我安靜的站在她旁邊,直到上了車,就一路上聽着秀娥的一驚一乍。偶爾我會感覺到丹青再看着我,有着探究的感覺,我卻裝作不知道,我就是這樣,直覺常常會讓我做一些我自己也不明白的決定,因為從沒錯過,所以我也從沒去想為什麼會這樣做。

  二太太,墨陽還有丹青都問過我一個同樣的問題,我到底在乎些什麼,記得當時我只是笑,而他們卻是搖頭,可他們不知道,我在乎的太多了,根本沒法一一的說出來,只是他們卻從未看出來。

  我以為督軍府就在西湖南邊,因為車子一直沿着西湖向南走,直到到了一座大莊園門口,看上去沒有徐老爺家的氣派,但卻要別致的多。張嬤和秀娥呆呆的看着,可丹青原本沒有什麼表情的臉卻陰沉了下來,一霎那間,我以為看見了徐老爺。張嬤不明白為什麼,我卻看見了莊園上的匾額---西子別院,這不是督軍府。

  我雖不太明白,可沒直接去督軍府,而是來到這個類似私人莊園的地方,顯而易見是有問題的。

  何副官是個一臉精明的中年人,在火車站見了丹青也是愣了愣,臉上有着明了的意味,卻沒多說什麼,只是畢恭畢敬的帶了我們來這裡。

  進了正屋,何副官說督軍現在公務繁忙,等晚上再來看姨娘。何副官說到這兒時,丹青的嘴角扭曲了一下,卻點點頭,何副官吩咐了下人好生伺候我們之後,就走了。

  這屋子倒真是富麗堂皇,只是有些不搭調的感覺,張嬤倒也老實不客氣,指揮着下人們開始歸置我們的東西。丹青說聲兒累了,轉身就去裡屋躺着了。

  我和秀娥來到了說是給我的屋子,督軍許是聽說了我是丹青的表妹,愛屋及烏,這屋子倒是比我在徐家老宅的還要好得多,秀娥在屋裡四下亂看,我也隨她,就安靜的收拾自己的行李。秀娥正要過來幫忙,就聽見張嬤叫她,沖我一吐舌頭跑掉了。

  屋裡立刻安靜了起來,那份熟悉的感覺又回來了,我現在才真的放鬆下來,不論在那兒,只有這種安靜平和才能給我家的感覺,這是屬於我自己的天地。

  晚飯時那督軍仍沒有到來,丹青鬆了口氣的樣子,竟有了些笑模樣,還跟我們講了西湖醋魚的典故,吃過飯,張嬤依然拿張杌子坐在門口教導秀娥納鞋縫衣,而我依然坐在丹青身邊繡着一幅新的帕子。

  丹青靠在軟塌上,若有所思得看看我,又看看張嬤她們,偶然間我們的目光碰在一起,有默契的一笑,仿佛又回到了原來的時光,丹青又是那個我熟悉的丹青了,我暗自希望着這時間停住。

  一夜無夢,我竟在這陌生的環境裡香甜的睡了一覺,醒來時天已經有些微光了,淺紅色的朝霞印着窗欞,我沒來由的心情很好。自己起來梳洗收拾,推了門出來,就想去找丹青。

  丹青向來淺眠,這個時候一般也都醒了。路過側房時,我放輕了腳步,秀娥向來愛賴床的,她睡不足一天都沒精神,我不想吵醒了她。來到丹青的屋子,伸手去敲門,才發現門是虛掩的,不禁一怔。

  不管有沒有張嬤陪着睡,丹青向來都是別着門閂睡的,裡面隱隱傳來一股我從未聞過的味道,就那麼若有似無的飄了出來。我愣愣的站在門外,不知為什麼,就是不敢再去敲門。

  可門竟自己開了,一雙大腳先出了來,粗壯的腿,有我三個橫寬的腰部和肩膀,落腮鬍剃的趣青的下巴,還有一雙應該是兇巴巴的雙眼,此時卻全是心滿意足,一個象熊一般的男人正站在我眼前。

  我愣愣的盯着那張威武的臉,這人抬了抬眉毛,回手輕輕的關了房門,突然彎了身子下來,目光炯炯的盯着我看,我只覺得一時之間都不能呼吸了,好像被野獸盯住了一樣,就那麼一動不動的與他對視。

  「呵呵」,他卻突然輕笑了出來,「很有勇氣的小姑娘嘛,你就是清朗吧,雲清朗?」我輕輕點點頭,他抬起身來,「你姐姐還在睡,別打擾她了」。說完走下台階,身上的衣服也沒穿好,就這樣走了出去,推開院門時,他回頭望了丹青房門一眼,那眼中分明有着什麼。

  我看不明白,直到幾年後有這樣一個男人也是這樣的看着我時,我問他這是幹什麼,他有些無奈的笑着對我說,傻姑娘,這叫留戀。

  可我現在只感到了傷痛,昨夜發生了什麼我並不十分清楚,身後轉來了動靜兒,我回身看過去,模糊中是張嬤那無奈心疼的臉孔,她看了看屋裡,深深的嘆口氣,拿出手絹兒擦掉了我滿眼的淚水,伸手拉了我出門去。

  臨出院門我下意識的回頭看了一眼,猛地一哆嗦,張嬤低頭問我怎麼了,我搖搖頭,剛剛竟仿佛看見丹青正站在門口,冷冷的向外看。

  日子就這麼一天天的過去,大少爺也早放了出來,可老爺還是賠了好大一筆錢,聽說連土地都賣了一半兒出去,可丹青對這些毫不在乎,只是越來越淡漠,仿佛什麼都不放在心上,那個大熊督軍卻對她好的不得了,弄了無數的玩藝兒來給她,包括丹青想了很久的鋼琴,又請了一個老師每兩天來教她一次。

  這似乎是丹青唯一高興的時候,只有在音樂里,她才能忘了一切,仿佛她還是那個心高氣傲,才華橫溢的徐丹青,那個乾淨純潔的徐丹青。

  她跟我這樣說的時候,我當時正在讀詩詞,正好看到「六宮粉黛無顏色,三千寵愛集一身」,不知為什麼,那時情不自禁的就看了丹青一眼,丹青正彈奏着鋼琴,突然回頭看我,說了那些話。

  看着她的樣子,我心裡很不舒服,可也只是靜靜的看着她,直到張嬤叫我出去幫一下忙,放下書我就出去了,等我回來正要進屋,突然看見丹青正拿着我剛才看的那本兒詩集,臉上的表情扭曲的甚至有些猙獰,我很害怕,悄悄的又退了出去。

  到了晚上,丹青沒事兒人一樣的,還和我講笑話,我才放下心來,看天色晚了我也就回屋去休息了。路上無意間看見一堆碎屑灑在一叢竹子下,好奇的走過去看,竟是我的那本詩集,撕的碎碎的,碎的讓我感到一股寒意不可抑制的冒了上來……我飛快的跑回了屋子,用被子蒙緊了頭,也不知過了多久就睡了。

  時間過得很快,只要那督軍不來,丹青也還是會笑的,我就見過好幾次,督軍悄悄的站在一旁,偷看着丹青的笑容,我想他是真的喜歡丹青的。可就是這樣,我們也不能去督軍府,因為督軍的正房太太不讓,這夫人對督軍是有過大恩的,督軍強娶了丹青已是她的極限了,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讓督軍帶了丹青回大宅,她根本就不承認。

  徐家已經很久沒來過信了,似乎丹青跟他們已沒了關係,只有墨陽來了兩封信,他對這種賣妹妹的事情都快要氣瘋了,可也鞭長莫及,無可奈何。信里只說他不想回家了,現在正在上海,可這也是兩個月前的事兒了。

  有一天陪丹青練琴時,她突然想起今天就是我十三歲的生日了,說一定要好好的熱鬧一下,好久沒看見丹青那麼高興了,我也很開心,一旁的秀娥和張嬤也鼓譟着,娘倆兒個忙的去吩咐下人們準備。

  丹青讓我去換件兒喜興兒點衣服,我笑着去了,回到屋裡在我不多的衣服里找出了一件,雖還是過年時做的,不過從沒上過身兒,紅艷艷的,總也找不到機會穿。

  就是它吧,我把衣服穿好,正要出門,突然心裡不舒服起來,搖搖頭,還是快步的往丹青屋裡走,剛到門口,就已覺得氣氛不同了,我頓住了腳步,隱隱的聽見裡面張嬤在哭泣。

  等了會兒,我推門進去,看見丹青正站在窗邊,臉上有着微笑和悲傷兩種奇怪的情緒,張嬤只是低着頭哭,見我進來,只有秀娥悄悄的蹭了過來,在我耳邊輕聲說「老爺去了」。

  我愣在了當地,那個陰沉的老爺,那個教我讀書的老爺,那個自己一人懷念着二太太的老爺竟然去了。

  屋裡的氣氛沉悶暗啞,我的心突突的跳着,為什麼會這樣,難道還有……「嘩啦」,外面突然傳來一聲兒響動,好像是什麼東西從房上掉了下來,我的心突然不再亂跳了,可丹青卻突然大步的走出了房門……

  男人

  「咕嘟咕嘟」,藥銚子裡已然開了鍋,一股苦澀的味道飄散在了四周,感覺眼前不禁有些迷迷濛蒙的,秀娥耐不得熱,早就跑到了門外,半蹲着,也不知道在幹些什麼,只是手指在地上一划一划的。

  「藥熬好了嗎「張嬤探頭進來,順帶給了門口的秀娥一巴掌「讓你來幫忙,倒在這裡偷懶」轉過頭又向我笑言,「要是弄好了,就讓秀兒端來吧」,我點點頭,看着張嬤扭頭走了。秀娥扁着嘴巴揉揉頭,卻沒有回嘴,只是躉進來,從廚架上拿了個青瓷碗遞到了我面前。

  我一笑,就着她的手慢慢地把藥倒了進去,「清朗」秀娥突然開口叫了我一聲,我沒抬眼,只是揚了揚眉頭,秀娥卻沒再說下去,我也沒問,這丫頭最沒耐性,想說的話,一會兒就說了。

  秀娥小心翼翼的捧了藥轉身出門去了,屋裡熱氣騰騰的,我走到一邊把扮演的窗扇全部打開,一陣涼風涌了進來,忍不住閉了眼感受着這份涼爽,思緒卻慢慢的飄向了前院,那裡有丹青,還有……

  昨晚「嘩啦」一聲響動之後,丹青出了門去,我下意識想跟,卻被秀娥拽的死死的,看着她瞪得大大的眼睛,又順勢看了傻在一旁的張嬤,剛想開口,卻聽見丹青有些急切的聲音響起,「張嬤,快來,快來下」。

  「哎,哎……小姐,來了」張嬤猛地醒過神兒來,一邊答應着一邊往外跑,秀娥倒是想跟了,卻被我一把拉住,她不解的看着我,我只是搖了搖頭,她抓了抓辮子,有些好奇的向外探頭探腦,卻也沒有再出去。

  我很久沒聽見丹青那樣急切的聲音,心裡不知怎麼的有些悶,只是潛意識的告訴自己不要出門去。外面傳來了張嬤的驚呼聲,不知道丹青說了句什麼,那聲低呼嘎然而止,夜晚又恢復了平靜,可我的心卻跳得越發厲害了。

  「清朗」,「啊」我微微一抖,張開眼,就看見秀娥正扒在房門口,笑嘻嘻的沖我揮手,「想什麼呢,小姐找你,快去吧」。我笑着點了點頭,回身把灶火歸置好,這才轉身同秀娥出了門。

  天色已經暗了下來,青石小路上也有了些潮意,一絲風也沒有,碧森森的竹葉靜靜的隱起一片幽暗,空氣也隨着涼了起來。

  秀娥走路向來沒個片刻安靜,東看看,西瞅瞅,一會兒踢下路邊的小石子,一會兒又揪了下竹葉,弄來一片刷刷聲。我原本有些緊的心,隨着秀娥的手舞足蹈而慢慢的放鬆了下來。

  張嬤曾無奈的說,什麼時候秀娥能有我一半的安靜,就是叫她少活幾年也甘心了。記得那時候秀娥吐着舌頭說,還是讓你老人家多活幾年的好,瞧我多孝順,說完撒腿就跑。

  屋裡的人都笑了,丹青笑的更是花枝亂顫,我只是抿着嘴笑,不作聲的遞了塊帕子給她擦眼淚。一向淡然的二太太臉上也帶了笑意,只是眼風不經意的從站在一旁的我臉上掃過時

,她一停,我低了頭,過了會兒,隱隱約約的聽到了一聲嘆息,「還是像秀娥這樣好些」。

  聲音是那樣的低,我忍不住豎了耳朵像聽清些,卻聞到一陣淡淡地香氣飄了過來,沒等我抬頭,一隻細白微涼的手輕輕的拂上了我的臉頰,二太太低了頭,有些憐惜的輕聲說「好孩子,想笑就笑吧」。

  「孩子」,那好像是二太太唯一一次那樣叫我,那溫和的聲音和柔軟的手,好像還在輕撫在我頰邊,而另一個會這樣叫我的人,數天前也已經不在了。「老爺」,我低低的念了出來。

  「清朗」,秀娥不曉得什麼時候跑到我跟前,輕輕在我眼前打了個榧子,手指搖啊搖的,眉梢眼底都是笑意。我伸手握住了她的手,秀娥一笑,反手握緊了我的手,快樂的拉着我往前走去。

  越靠近門口藥味越重,一股股藥氣不停的從張嬤屋裡發散了出來,秀娥眼瞅着到了門口,反而不肯往前走了,一轉身跑去一旁的柴房裡。

  我不自覺地放輕了腳步,快到門口卻猶豫了起來,一種莫名的感覺浮上了心頭,仿佛又回到了那天,那個見到督軍的清晨。

  門帘子一掀,張嬤出了來,伸手用袖口擦了擦額頭的汗,卻怎麼也抹不去眉頭的皺起。她回頭看了看屋裡,一轉頭這才看見我,想笑笑,卻只是低聲說了句,「快去吧,你姐姐等着呢」。

  我默默的點了點頭,屋裡突然傳出了一陣輕微的笑聲,包含了那樣的喜悅。我下意識的又等了等,直到笑聲消失,這才慢慢的伸手將帘子撩起了一個角兒,丹青溫柔如水的神色就那樣不防備的落入了我的眼。我怔怔的看了一會兒,只覺得如果她歡喜,我也應該歡喜才對,可是……

  「姑娘好苦,姑娘好苦……」,屋外草垛子裡的鵪鶉叫了起來,我心裡一悸,不知怎的突然想起昨天,秀娥跑來問我,你知不知道小姐這幾天為什麼這麼高興,自打咱們來了這兒,還沒見她這樣高興過。

  沒等她說完,跟在後面過來的張嬤一巴掌將她趕了出去打水,看着她有些急怒的表情,我什麼也沒說,轉身也跟着往外走。

  下了台階,才發現我和秀娥都是兩手空空,秀娥揉着頭頂說什麼也不肯再進去挨揍。我笑着轉身上了台階,正要推門進去,卻聽見張嬤重重的嘆息了一聲,「唉,男人……」。

  「清朗,是你嗎,幹嘛在門口站着,快進來呀」,屋裡的丹青輕喚了一聲,「哎」,我下意識的應了一聲,略用力推開了門。她的聲音里包含了太多我無法明了的意味,我唯一能聽得明白的就是喜悅。

  不知怎的想起了去年墨陽回家來的時候,帶着丹青和我,還有秀娥偷偷跑到廚房,弄了一個什麼叫火鍋的東西,吃的大家滿頭大汗。

  吃到一半,墨陽笑眯眯的問我們感覺如何,丹青正輕輕的用手帕擦額頭的汗,樣子說不出的秀氣好看,她笑着說了幾句湯厚肉嫩,別有滋味云云。

  我也覺得好吃,卻不知道該說什麼,見墨陽笑望過來,只衝他抿嘴一笑,低頭去吃。倒是一旁埋頭大吃的秀娥,嘴裡塞滿了東西,還邊嚼邊說了句,「香」。墨陽狂笑,說丹青說了那些個成語,都不如秀娥這一句話明白。

  突然覺得丹青的聲音也好像那日吃的火鍋一般,裡面放了那麼多材料,卻也只說得出一個香字而已。那時候墨陽的朗笑,丹青的嗔笑,秀娥傻乎乎的笑,仿佛就像昨日,我忍不住咧了嘴……

  「小妹妹今天很高興啊」,一個醇厚的聲音響了起來,和墨陽清亮的嗓音不同,也不同於老爺那陰沉的語調。他音調略低了些,卻字字清晰,仿佛每個字都說在了你的心上,讓人不能忽略。

  我抬起頭,看向那半依在床頭上的人,黑得發亮的短髮,白皙的膚色,挺直的鼻樑,一雙溫和的眼正帶着笑意的看着我,雖然不知道該怎麼說,我就是覺得那溫和的眼神背後,是讓人不能與之抗衡的自信與強硬。

  他沒有挪開視線,只是那溫和的眼底,慢慢的有了一點驚訝,眼神也強硬了起來,我依然與他對視,過了一會兒,突然他眼神一松,原本的溫和笑意又浮了上來,我心裡感覺怪怪的,這才垂下了視線落在了他唇上。

  他的嘴唇豐厚飽滿,可線條卻極清晰,剛硬,嘴角微微的彎起,帶着一種氣質。我不會形容,雖然大少爺的嘴角也永遠是翹起的,卻只讓人覺得心裡陰冷。低頭想了想,張嬤的那聲嘆息在腦中響了起來,「唉,男人……」,這,就是男人嗎……

  「呵呵,小妹妹終於肯看看我了,不過,徐小姐,你這妹妹還真有勇氣啊」,那人突然笑語了一聲,「霍某雖不才,倒也沒有幾個人,敢這樣與我對視」。丹青輕聲一笑,聲音清甜的好像冰過的蓮子羹,「那是當然,我二哥早就說過,清朗有大將之風,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

  「喔……」

那人好像很感興趣似的打量着我,「是這樣嗎,你真的面不改色」?他打趣似的笑問了一句,坐在他身旁的丹青也是一臉笑意的看着我,仿佛都是不得答案不罷休的樣子。我低頭想了想,才清晰認真的說,「我沒看見泰山崩過,所以不知道會不會面不改色」。

  那人愣了愣,突然放聲大笑,接着又咳嗽了起來,一旁正捂着嘴笑個不停的丹青,忙站起身來想拍他的背脊又不敢,一時間有些手足無措。我快步走到放在門口的水盆架子那兒,把裡面的布巾撈出來擰乾,轉身走回去,輕輕扯了扯丹青的衣袖,見她回過神來,這才把布巾遞給了她。

  「多謝」,那人輕喘着對丹青到了聲謝,順手接過了丹青手中的布巾,不經意中,他的手擦過了丹青的右手手腕,他一無所覺,丹青卻紅了臉,猛地收回了手,左手卻下意識的握住了右手的手腕摩挲着。

  我快速的調轉了眼光,看向依然在擦臉的他,讓自己的表情保持平靜,任憑丹青那探究的眼光從我臉上划過。

  我伸出了手,那人頓了頓,這才把手裡布巾交給了我,「謝謝了,清朗」,他認真地向我道謝。我眨了眨眼,這些天只聽他小妹妹,小妹妹叫。我沒說話,只是轉身走到門口把布巾放回盆里,自己坐在了一旁的小凳子上,一聲不響的拿起張嬤落在這兒的鞋底,繼續納。

  這是張嬤吩咐的,從丹青救回這個男人開始,屋裡必須有三個人。我低着頭,聽着床上的男人正溫言和丹青談論着一個叫德彪西的人。

  偷眼看去,丹青的臉上都是光彩,他們並沒有在意我,丹青一直以為我不懂。每次那個鋼琴老師來上課的時候,我都躲了出去。雖然丹青沒說,但我就是知道她不希望我在那裡,就好像我不再吹簫一樣。

  只是每次我都靠坐在窗戶底下,聽着她們彈琴,講着那些我不懂地人和事,漸漸的,我知道了那些奇怪的人名都是誰,也知道了丹青最喜歡彈的那首曲子,叫《亞麻色頭髮的少女》,它的作者就是德彪西。

  那人懂得事情的很多,就好像墨陽。我一直以為墨陽是這世上懂得最多的人,跟丹青這樣說的時候,還被她嘻笑,說我是井底之蛙。

  他是不是懂得比墨陽多,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墨陽這樣天南地北,說個不停的時候,丹青的眼,從來沒有這樣亮過。

  「霍長遠」,我在心裡默默地念着這個名字,這是秀娥偷聽到告訴我的,我生日那天,就是他渾身是血的暈倒在了前院裡,被丹青救了回來。

  張嬤說,他腰上開了好大一條血口,腳腕也扭傷了,傷得很重,不過他的命也很大,在張嬤和丹青那三腳貓的救治之下,竟清醒了過來。

  中間發生了什麼事丹青從未和我說過,張嬤更是決口不提,秀娥問我知不知道,那男人怎麼受的傷,又是從哪兒來,我只能搖頭。秀娥不敢去問她娘,慫恿着我去問丹青,我也好奇,卻知道決不能問,只能看着丹青越來越容光煥發。

  張嬤私底下囑咐了我,萬不可只留他們兩個人在一起,也不要去和丹青說,我不明白,但還是點頭答應了她。每次丹青和霍長遠在一起的時候,仿佛都沒注意到我和張嬤似的,但我知道,他們明白。

  「呵呵」,不知道他說了些什麼,丹青又笑了起來,眉梢眼底都是溫柔。我不禁想着,要是那個大熊督軍看着丹青這樣對他笑,他一定歡喜的很吧。「啊」,我低叫了一聲,一個鮮紅的血珠兒從我針尖上冒了出來,心裡突然一冷。

  「清朗,沒事吧,怎麼這麼不小心,痛不痛」,丹青快步走了過來,蹲下身,一把握住了我的手指,放入口中吸了起來,我只覺得姐姐的口腔暖暖的,心也跟着暖了起來。

  丹青放開了我的手指,一抬頭,「你還笑,下次再這樣,可不管你了」,我咬着嘴唇一笑。這時屋外傳來了一聲輕咳,聽得出是秀娥的聲音。

  我和丹青對視了一眼,心裡都有些奇怪,秀娥這丫頭搞什麼鬼,平時都是風風火火的闖進闖出的。丹青站起身來正要開口,就聽見秀娥吞吞吐吐的說了句,「小姐,阿娘讓我來告訴您,嗯,那位何,何先生來送信了」。

  丹青的臉瞬時變得雪白,我也握緊了手裡的活計,在這兒,我們只認識一個姓何的,何副官……

  眼前人影兒閃了閃,我抬頭,丹青已經站起了身來,臉色平靜的一如井水,幽深,無波。她轉了頭輕笑了一聲,「霍先生,前面兒來了客,我先過去看看,您休息吧」,霍長遠微笑着點了點頭「小姐不必客氣」。

  看着丹青的笑,我突然心頭一陣揪痛,丹青笑的時候甜甜的,淺淺的一個酒窩彎着,可那清澈的眼底卻閃現着一絲痛楚和陰霾,那個男人看不出,我看得出疼痛卻不明白那絲陰霾意味着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