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灰燼 - 第2章

金子



山頂上的童年(三)

金子

  秋平有很多種玩法,去小河溝捉魚,到樹上掏鳥蛋,用三個磚頭搭成一個小機關捉麻雀。瀘妮就屁顛顛地跟在了秋平身後,忘了今天的不愉快。

  他們首先去教室後面的平地上檢查了秋平做的機關,磚頭裡的幾顆米飯還沒有動過,那塊平地上放了許多那樣的機關,不光有秋平的,還有別的小孩的,但他們都自己記得是誰的,從來沒有弄混過。機關還在那裡,一無所獲。

  他們又去了田邊,瀘妮吵着要冰,田裡的薄冰不知道融化了沒有。瀘妮喜歡把冰含在嘴裡,冰冰涼涼的感覺很是舒服。

  在一個背靜的地方,秋平從包里掏出一個雞蛋。瀘妮嚇了一跳:偷的?秋平得意地笑了一下說:考了雙百,媽媽獎的。

  瀘妮就欣喜地從秋平手裡接過了帶着體溫的雞蛋。

  煮得粉粉的蛋黃放進口裡一抿就化了,香香的。瀘妮小口小口的品嘗着。然後把還剩了一大半的雞蛋遞給秋平,秋平滿不在乎地拒絕了:你吃!我才不喜歡吃雞蛋呢!

  瀘妮就咽下嘴裡的雞蛋說:我也不喜歡吃雞蛋!

  兩個人僵持了幾回,秋平就小小地咬了一口,說他真的吃不下。瀘妮就一點一點地小心地吃着,站在樹下,等着已經爬到樹上掏鳥蛋的秋平,頭上,凌亂地插着黃色的小野花。

山頂上的童年(四)

金子

  媽媽開始嘔吐,並且還吃不下飯,那個被叫做爸爸的男人露出了很難見到的笑臉,還偶爾地跟滬妮說點柔軟的話。

  在劉富來不在的時候,瀘妮看着媽媽一次次地從家裡唯一的一個立柜上跳下來,一遍又一遍。媽媽的臉越發地蒼白起來,連嘴唇都開始發紫。看到門後面的瀘妮,媽媽顫抖着聲音說:出去!媽媽的眼睛盯着瀘妮,滿是狠意,凌亂的頭髮被汗水帖在臉上。

  瀘妮嚇跑了,又不放心地跑回來,媽媽又一次重重地跌了下來,血從褲子裡滲出來,瀘妮看到媽媽筋疲力盡地躺在那裡,喘着粗氣,面無人色,但她居然笑了,帶着一些恨恨的表情笑了。

  那天那個男人把媽媽一頓好揍,瀘妮看得驚心動魄,嚇得屁滾尿流。還沒有等秋平來找她,她就哭喊着向她的溫暖所在跑去,厚厚的衣褲讓她跑得踉踉蹌蹌,路上的坑哇絆了她一跤,人拋出去老遠,穿得厚,身上沒摔到,卻把額頭和手心磨破了。正當她趴在地上哭得被一口氣憋得半天沒一點音的時候,一雙手把她從地上抱了起來,然後那聲慘烈的「哇……」才浩然地衝出了她的喉腔。

  秋平拍打着她身上的灰塵,瀘妮依舊哭着,臉憋得通紅,脖子青筋暴露,悲傷欲絕。

  秋平沒有說話,把瀘妮背了起來,他的身量也還很小,蹲下再起來的時候,他憋紅了臉。

  瀘妮哭了很久,還太小的心開始知道痛,但她不知道為什麼。為什麼秋平家裡可以這樣安安靜靜,為什麼自己的爸爸媽媽卻老是一天打到晚呢。

  秋平的媽媽給瀘妮擦着紫藥水,眼睛裡含着淚光,嘴裡發出幽幽的嘆息聲。秋平的爸爸在後面遞着紗布。

  那天是除夕夜。

  豐盛的晚飯吃得並不塌實,瀘妮已經開始知道心疼自己的媽媽,那個沒有給她太多關愛的媽媽。

  秋平把屬於自己的煎雞蛋放進了瀘妮的碗裡,瀘妮留着,和自己的那一個,她給媽媽帶回去。

  瀘妮帶回去的食物全被劉富來吃了。

  夜裡,那張木板床依舊有節奏地響起,沒有媽媽的掙打聲和罵聲,只有那個男人粗粗的喘息和夾雜着的咒罵。瀘妮揪緊的心稍微的放鬆了一下。

山頂上的童年(五)

金子

  瀘妮頑強地成長着,童年有許多的樂趣,野地里的牽牛花、蒲公英,山上的野果,田間漫天飛舞的蜻蜓和蝴蝶,用蜘蛛網和竹竿自製的捕蟬的工具,還有自己孵化的蠶,養到它飛出繭殼,在紙上留下黑黑的小蛋。還有秋平掏的鳥蛋和捕獲的麻雀,秋平從地形複雜的山壁上給她摘下的從來沒見過的小花,和秋平一起去到很高的山上,挖回來種上的杜鵑花或麥冬草,都帶給了瀘妮很多的樂趣。

  還有大雨過後,秋平會帶了她去村外的大核桃樹下,撿有可能被雨打下來的核桃,拿回去,在青石板上把核桃的那層青皮磨掉,幾個核桃,就把人的手和嘴都弄黑了。如果運氣好的話,他們還會撿到被風吹下來的沒長毛的小麻雀。他們把它帶到秋平的家裡,用廢布給它做個窩,餵它吃飯粒。但它總是不吃,只張了嘴慘烈地叫着,叫得瀘妮和秋平張皇失措,忙不迭地去給它挖小蟲,它依舊不吃,依舊慘烈地叫着,最後就死了。秋平和瀘妮都很傷心,他們用一個小火柴盒把小麻雀的小小屍體裝上,埋在了那棵玫瑰花樹下。

  他們還會去河邊去尋找漂亮的鵝卵石,尋得非常地認真,找到一大堆鵝卵石,有的有大饅頭那麼大,然後兩個人都覺得太多了,就開始精簡,挑剩下的一些瀘妮寶貝一樣地裝在衣服袋裡,一回家那些鵝卵石就被瀘妮給忘了。

  瀘妮的友好是只給秋平一個人的,在很小的時候,瀘妮就聽見同村的小孩叫她野種,剛開始她不知道野種是什麼意思,慢慢的,她從他們惡意的笑里知道那絕對不是什麼好話。

  有一次,她也證實了那句話確實不是一句好話。那次她和秋平一起,清平家去鎮上趕集,買了肉,照例地來叫瀘妮過去吃飯。秋平依舊牽了瀘妮的手。幾個鼻涕和灰都糊在臉上的衣服髒得結了板的男孩指着瀘妮,臉上帶着那種惡意的笑叫着:「野種!野種!」秋平默默地又走了幾步,突然轉身就向那個叫得最響的男孩撲了過去,一陣好打。瀘妮看着幾個人打秋平,嚇得哭了往秋平家跑,跑去告訴秋平爸說他們在打秋平。

  鼻青臉舯的秋平被領了回來,不許吃飯,對着牆壁跪在了板凳上。瀘妮小時候是哭大的,看着秋平跪着,心疼的不行,但是大人是威嚴的,她不敢說什麼,只有哭,面前香噴噴的回鍋肉沒有激起她的一點食慾。秋平媽嘆着氣再一次要求秋平爸:「你不要把孩子嚇到了。」

  秋平被解放了,坐在飯桌前開始吃飯,瀘妮不哭了,覺得回鍋肉真香,油順着的下巴流下來,她看了秋平一眼,秋平的下巴上也滴着油,兩個人的目光碰在一起,就悄悄地笑了一下。秋平媽感慨地摸了瀘妮的頭說:「小小人兒,還知道心疼人。」

  從此瀘妮對村裡的孩子有了敵意,他們再這樣叫她的時候,瀘妮會翻白眼給他們看。但是瀘妮覺得這樣是不管用的,他們笑得更歡,叫得也更響,於是瀘妮採取了革命性的行動,撿了一塊石頭向他們砸去,石頭軟軟地打在一個衣服沒有紐扣的男孩身上,男孩很威嚴地過來給了她一巴掌,用他有着厚厚污垢的黑黑的手。瀘妮被激怒了,她踹了他一腳,旁邊的小孩叫嚷着,那個男孩也激怒了,他狠狠地給了瀘妮一拳,很疼,瀘妮本來想不哭,但她還是哭了。她又給了男孩一腳,然後又挨了一拳。

  秋平來了,像神兵天降,又是一場惡仗,秋平依舊的鼻青臉舯。他們都不敢回家,躲到村外面的柳樹下面。村裡有高一聲低一聲的:「瀘……妮!秋……平!」他們聽着,秋平扯了幾根柳樹條下來,坐着編花環。滬妮到處地尋找黃色的小雛菊,然後交給秋平,看着秋平手中的花環漸漸成型。有幾次瀘妮都忍不住想回去,她已經好餓了,但看看秋平的臉她就打消了這個念頭。瀘妮的肚子很不爭氣地叫起來,秋平的也叫了起來。秋平把花環戴在滬妮頭上,叫瀘妮坐好,然後就去不遠處的蘿蔔地里拔了兩個蘿蔔。吃完蘿蔔,卻更加地思念起有油香的飯菜來,蘿蔔是撈油的。

  秋平帶了瀘妮偷偷地潛回了村,去檢查捕麻雀的機關,一個機關倒塌了,有一隻麻雀被關在了裡面。就在他們揣了麻雀準備出村的時候,秋平被他爸爸一把抓住,瀘妮一下就嚇哭了。

  這次秋平爸沒有罰他,把兩個小孩帶回家,秋平媽就把已經涼了的飯菜熱了,是蘿蔔乾和炒四季豆,還把那隻麻雀煮了端上來。秋平把那碗麻雀放在了瀘妮的面前,很香。瀘妮小點小點地吃了一隻腿和一點肉,就把碗推到了秋平的面前,說:「我吃飽了。」秋平又把碗推了回來說:「我早吃飽了。」

  碗在桌子上來回了幾次以後,秋平媽把麻雀一分為二,一人碗裡放了一塊,把湯也分了兩份放在兩個人的面前。然後拍了瀘妮的頭說:「乖!」

  瀘妮開始安心地品嘗碗裡醇香的食物,依舊一小點一小點,她看秋平也吃得專心,三下兩下的,就把肉全吃光了。瀘妮就把自己剩的放進了秋平碗裡,秋平有些惱了,又給她夾回去說「快吃!」就起身把自己的碗拿去洗了。

山頂上的童年(六)

金子

  媽媽和那個男人依舊頑強地撕打着。每一天的夜晚,是瀘妮最難受的時刻。是不是每家的大人都會這樣?滬妮不得而知。但男人的怒罵里加進去了幾句話:媽的!想離婚?沒門!

  快樂和痛苦攙雜着,瀘妮深陷其中,欲罷不能。

  暑假,媽媽帶了瀘妮回了一次上海,那是瀘妮第一次去媽媽常常提到的上海,一個令滬

妮心存敬畏的城市。

  上海好漂亮,不能用語言表達的漂亮,滬妮的心裡不能想象的出的漂亮,高高的樓,大大的房,寬寬的馬路,還有瀘妮從來沒見過的汽車。上海的女子都特別的漂亮,白皙的皮膚,嫩得像豆腐似的。這樣比起來媽媽就算不了什麼了,媽媽雖然也有細瓷一樣的皮膚,但一看就是經過過風吹雨打的,已經沒有了那樣的嬌柔。秋平的媽媽就更算不了什麼了。